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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上的三百個節育環:它們在嵌入又取出後,給女性身體留下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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纏繞的、扭曲的、形態不一的三百個銅環,掛在一面藍絲絨底的畫框裡,泛著金屬光澤。

來來往往的人,大多不知道這些指節大小、首飾似的物件是什麽,直到看到作品的名字——《女人系列·節育環》。

它們並非真實的節育環——一種鮮少被提及,被放置在女性子宮裡用來避孕的常見物件——但每一種都真實存在過,藝術家周雯靜搜集了幾百個歷史上存在過的不同形態的節育環,按照1:1的比例將它們還原。

今年夏天,《女人系列·節育環》在北京重新展出。現居巴黎的周雯靜陸續從朋友處和媒體採訪的留言板中看到評論,更多關於節育環的故事正在浮現,有人取環之後大出血,有人生完孩子後強製上環,有人寧願自己忍受長時間的身體不適,也不讓丈夫去配合避孕。

翻著評論裡的故事,周雯靜有時候會看哭。這個作品和她的媽媽有關——2011年,媽媽取出二十多年前放置在身體裡的絕育環,因為置入時間過長,節育環嵌入子宮,甚至因此切除了一小塊肉。

在周雯靜出生的八十年代,幾千萬和媽媽一樣的女性,在計劃生育政策的背景下往身體裡置入節育環。她們中的許多人並不知道節育環的時效通常在幾年或十幾年,往往是置入二三十年甚至更長時間,到絕經或身體不適時才知道要取出。此時節育環可能已經嵌入身體,取環變得艱難,伴隨著痛苦和創傷。

以此為開端,周雯靜進行了一系列關於身體、性別、身份、疾病和權力的創作,她提供了一種可能——用最直接的方式,重新審視自己這樣的年輕一代和媽媽那一代女性之間,相同又不同的生命體驗。

以下是她的自述。

“你不要這樣平行展示,可以把它們拚成一個巨大的節育環形狀”

如果不是因為取環引發的大出血,以及後續的併發症,我和媽媽可能永遠都不會聊起節育環。

那是2011年,我剛剛升入四川美術學院研究生一年級,學的是舞台美術戲劇。大學城離市區很遠,我常常需要坐三個小時的車去劇場做舞台布景設計。就在那個冬天,遠在湖南株洲的媽媽去醫院做了取環手術。

當時她已經停經,身體稍微有點不適,突然想到佩戴了二十多年的絕育環還在子宮裡,可以拿掉。去醫院檢查發現,因為佩戴時間過長,銅環已經嵌到身體裡了,和肉長在了一起,需要切掉一小塊肉才能取出。

這些細節我後來才知道,做手術是爸爸陪著的,媽媽直到取環之後身體出現問題,才告訴我。

我沒有見到那個放置在媽媽身體裡二十多年的小銅環,甚至她自己也沒有仔細看過。手術結束,醫生把取出來的節育環給躺在病床上的她匆匆看了一眼,在醫院就地銷毀了。

取環手術結束後,將近一個月時間,媽媽經歷了一次大出血。當時正值過年,醫院沒有門診,病情耽誤了一陣。從那時候開始,媽媽的身體狀況不太穩定,需要去醫院做檢查,或是進行一些小的治療。

從那時候,我開始陪媽媽頻繁地進出醫院,有了想要表達的衝動。其實當時學設計,很難在這個領域表達自己想說的話,也不知道怎麽說。

給我很大衝擊和啟發的是德國舞蹈家皮娜·鮑什的舞蹈影像,她把生活中一個個稀松平常,不被注意到的動作在舞台上放大,不斷重複,我感受到的力量特別強大。我在學校的小劇場看了兩天,熱淚盈眶。那時候我想,從自己最熟悉的,親身經歷的事情開始,表達我的感受。

2014年做畢業設計的時候,我開始完成自己的第一個系列藝術作品——都和媽媽的生活有關,其中一個就是節育環。我想知道的是,它背後究竟是什麽?

我開始查詢它的原理、副作用、歷史,知道節育環是使子宮內膜形成炎症反應,讓精子難以著床來避孕,我意識到,它的功能基礎是通過一種看似殘忍的方式來實現的。

現代節育環的開發者認為,節育環一次乾預即可產生持久效果,也似乎很容易大規模應用,能大幅降低國家的生育率。此後歷史上出現過許多奇形怪狀的節育環,有些是過去歐美的私人診所為了減少子宮排出節育環的幾率發明的,有的設計缺陷甚至會導致使用者不孕。

在媽媽的那個年代,節育環是使用範圍最廣的避孕方法。

我找來三百種歷史上有過的節育環形態,用它的早期材料銅,按照1:1的比例還原。當時想用一種比較刺激的、諷刺的方式來表達,就把它們掛在藍絲絨布上,裝在畫框裡,看上去像女性的首飾。

我當時的另一個畢業作品叫《取暖》。我們家有一個巨大的衣櫃,存著媽媽所有的衣服。我把她從2004年到2014年買的所有衣服的商標剪下來,排列在一個1米2乘1米4的畫框裡。

它展出時,我突然發現它也是一張(媽媽的)肖像——她的身材可以穿下S碼的衣服;結婚的時候她穿的是印有“雙喜”標簽的旗袍;她平時在鐵路集團工作,具體的集團名稱在標簽上還清晰可見;從某一年開始小城株洲開始引進國際暢銷品牌了……

這些衣服標簽和節育環背後,是她所經歷的時代政策和經濟增長。

當時很少有人公開談論節育環這個話題,展出的時候,在小範圍內還是有點震撼人的。那次展覽媽媽沒有看到,直到2018年我在廣州開辦自己的第一個個展的時候,邀請父母到場,他們才第一次看到。

開幕那天,我拿著話筒一個個作品介紹,他們就在旁邊。我心裡猜測,他們會覺得羞於啟齒嗎?媽媽好像並沒有表現出這一面,甚至還有批評建議——“你不應該平行地展示在框裡,可以把它們拚成一個大型的節育環形狀”。

展廳的一個清潔阿姨等了我三天,就是為了聊聊自己的故事

在看我的個展之前,媽媽可能不太知道我在做什麽,在她生活的語境裡,做藝術可能就等於“畫畫的”。我的家鄉株洲,曾經最出名的是火車,這裡是京廣線和浙贛線的交匯點,集中了很多工業資源。媽媽大學畢業之後一直在鐵路集團工作,調換過一些崗位,財務呀,人力資源呀,都和藝術沒有太大關聯。

我沒有太多解釋自己做的事情,即使完成作品需要剪掉她的衣服標簽,她好像也不問,然後會不時打消我的積極性——“哎呀,夠了夠了”。

這過程中我還發現了媽媽小小的虛榮心,她現在會把一兩件比較貴的衣服偷偷藏起來,並告訴我,“我買的就是這個標簽”,千萬不能剪。

更深入的話題在家人之間反而很難進行。在初高中時代,媽媽一直扮演著一個傳統的母親形象,我們之間的溝通很少,更不會談到性和生育相關的話題。直到我到離家很遠的地方讀大學,才慢慢開始分享彼此的生活和工作。我嘗試談及她佩戴節育環的情況,這些問題她拒絕回答,我只是大概知道對她那一代的人來說,上環屬於強製手段,至於具體父母之間是怎麽商量的,她沒有提過。

我想了解更多,開始尋找同樣佩戴過節育環的女性做訪談。這其中,有媽媽的同事、年輕網友,還有樓下開店的阿姨。

媽媽那一代的中年女性,表達欲之強烈你可能很難想象。幾乎沒有人對這個話題感到扭捏,她們都很坦誠,我甚至不用提問,傾聽就夠了。聽了很多故事,我的感受是——生活的苦難各有千秋。媽媽的狀況不是個例,樓下列印店的阿姨就和我講到,她因為佩戴節育環脊椎疼痛,反覆摘取過好幾次;有的阿姨當年為了給孩子上戶口,才去佩戴的節育環。

《節育環》第一次在學校展出的時候,很多人聯繫我。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展廳的一個清潔阿姨,她等了我三天,就是為了聊聊自己的故事。她當時三十多歲,已經戴環六七年了。過程比較辛苦,換了三四個,都滑落了,引發了盆腔炎,還因此衍生出一些家庭矛盾,希望從我這裡聽到一些建議來減緩問題。

我感覺自己好像一個醫生。和我聊過的人,包括一些很年輕的女性,幾乎很少有人了解節育環,包括它的使用時間、副作用等等,即使這些信息在網上很容易查到。和清潔阿姨接觸的經歷,推動我把關於節育環的女性訪談繼續下去,整個過程斷斷續續持續了兩年,包含50位佩戴過節育環的女性。

剛開始的時候我還真帶著一定的成見——大概會聽到很多控訴吧?事實並不是這樣,我也遇到過完全站在對立面的女性,她的職業和醫學相關,覺得節育環是一種很好的節育手段,為女性爭取了一定的權利,不用總是懷孕。逐漸這樣的聲音也越來越多,有的女性對女性的要求反而比男性更嚴,這是我一開始沒有想到的。

那時候我結束了在川美的研究生學習,到了離家更遠的法國,在南特美術學院學習藝術。查閱過英語和法語的資料之後發現,中西方在節育環的使用上有一個很大的區別——西方選擇上環的女性,一定提前谘詢過醫生,查過資料,了解自己是否適合,才自主選擇是否佩戴節育環。我意識到,節育環本身不是問題的核心,關鍵在於當事人是否有知情權和選擇權。

我重新創作了一版《節育環》,選擇一種最接近皮膚材質的陶瓷材料,把三百個絕育環的形狀嵌在裡面,留下印記後燒製,變成永恆的痕跡,再注入紅色墨水。原本作品中諷刺的感覺減弱了,但它更接近我的初衷,展現節育環嵌入取出之後在身體上留下的是什麽。

這是我的“紅色系列”作品之一。紅色讓人聯想到血液,代表女性在生物性層面上最頻繁的經歷——經期、生育、疾病等等。除了重新創作“節育環”這個主題,我還用紅色墨水繪製了1:1大小的手術刀,浸染只有女性特徵的石膏軀體,透過紅色亞克力看避孕藥,它們可能和媽媽的個人經歷無關,是女性共有的生命體驗。

我看著媽媽,她臉上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嚴肅神情

媽媽取環之後,每年會去醫院,做檢查或是有小的手術。我曾經在重慶一家很老的醫院幫媽媽排長隊的時候,眼前一邊是婦科,一邊是墮胎的人,每個人可能講述下病史,醫生說個幾十秒就結束了看病的過程。

我看著媽媽,她臉上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嚴肅神情,也不和任何人說話。穿過醫院的大廳,等候室裡不鏽鋼的座位上,橫著男性家屬在睡覺。有時看到丈夫帶著妻子來檢查的時候,妻子已經是惡性腫瘤晚期了,醫生問為什麽不早點來?他說我們生意很忙,沒有時間。

在醫院裡你常常能看到一個人的社會性和生物性衝突的時刻。有一次我印象特別深刻,一個穿著華麗的女性,畫著濃妝,吹了一個很蓬的頭髮來做檢查,拍了片子之後,醫生告訴她,子宮裡的血管都粘在一起,很難治療,讓她回去了。出醫院的時候,我看到她坐在樹蔭下,神情落寞地發呆。

我會發現這背後有家庭的矛盾、性別的歧視,或是女性對自己的身體的認知不夠,它是複雜的機制最終導致的一系列問題,像一塊石頭一樣,“咣”地砸到了我腦袋上。我很慶幸媽媽沒有遭遇那樣的事情,也慶幸自己沒有那樣的疾病,但還是會強烈地感同身受。

這些陪媽媽去醫院看病的經歷,讓我看到人身上很殘酷的、生物性的一面。我看了很多醫學資料,完成了一系列關於疾病和身體的作品,比如主題包含血液、經期、生育和手術刀的“紅色系列”。

其中我最喜歡的之一,是被紅色墨水浸染的石膏女性軀體。四五十斤重的石膏在紅色的顏料裡放置了一個月,從記錄的影像中,能看到明顯的變化——最開始石膏表面是粉紅色的,像溫柔的雲;幹了以後紅色從毛細孔裡滲透出來,越來越強烈;最後,石膏表面長出的黃色和白色的斑紋,像疾病紋理。

這些作品展出的時候,觀眾的反饋大多數是特別直接的感受——“哇,這個好看”,或者“怎麽這麽刺激,這麽暴力”,有人覺得“很血腥,不想看”,甚至覺得不堪入目。我更感興趣的是,為什麽人們有時不願去談這個話題?如果有一小部分觀眾能往更深處走一步,思考“我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受”,對我而言就是某種意義的成功。

媽媽看這些作品的時候,不會覺得羞於啟齒,可以很直白地聊這些話題。雖然我們很難突破代際的差異,在生育婚姻之類的問題上達成一致,或者做更深入的藝術性的探討,但對她這個年代的人來說,願意接受這些作品的出現,我覺得已經很不容易了。

前一段時間,我陪媽媽去做了乳腺增生的手術,想到又要做手術她很緊張。我陪她排隊的時候,前面有一個比我還小的女孩,21歲。醫生直接告訴她,你的腫瘤是惡性的,有好幾塊,有的和神經長在一起了,必須做手術切開取出來,在乳房上會留下一道很大的傷疤。那一刻的感覺是很殘酷的。

媽媽切除的增生組織被裝在一個小小的透明袋裡,我拿著袋子穿過走廊去另一棟樓化驗。路上我看著透明袋裡的東西,甚至能看到裡面鈣化的點,當書上的“增生囊腫”出現在眼前時,那種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最近,我搜集了來自不同國家的乳腺增生的X光圖片,準備對照片子的圖像,創作一百幅繪畫,從藝術的視角來看這些病變。它是《以疾病為名》系列的一部分,講述的是,病人來醫院尋求治療,卻變成一種景觀。

從節育環、服裝標簽、城市影像,到身體、手術刀、增生,有些和媽媽有關,更多的和她無關,和更廣闊的人發生關聯。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我感覺自己緩慢地和上一代人的生活靠近了一些。

一些關於媽媽的記錄還在繼續。2014年的《取暖》只有一個框,現在被我剪到已經快有兩個框的體量了。每拿出一件衣服,我都要問媽媽,這是哪一年買的?當時是什麽情況?說著說著,兩個人就會想起聊起一些共同的生活經歷,過程會變得很慢。

記者/魏曉涵

編輯/計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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