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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在輔助生殖科取卵

▲取卵手術之前,所有人都換上統一的服裝等待

輔助生殖科的醫生通常被稱為現代版的“送子觀音”。輔助生殖技術賦予我們更大的選擇生育的權利和自由,也帶來更大的責任。

文 / 特約撰稿 盧琳綿

圖 / 紀錄片《奇妙的蛋生》提供

捐卵

2021年6月30日,曾婉取了23個卵,捐了6個。

超音波檢查時,醫生發現她基礎卵泡有17個。結果取了23個,成為試管中的“大戶”。

那段時間她正在看一個輔助生殖紀錄片《奇妙的蛋生》。第一集裡,女孩欣欣因為染色體異常遭遇婚姻危機,需要供卵才能生育。儘管國家允許贈卵,但只限於做試管的女性,由她們將多餘的卵子無償捐獻給別人。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多一個卵多一分概率,做試管的人把卵看得很重,都是一針針扎出來的。”曾婉說,“多出來6個可能就是老天爺想讓我做好事。”

這23個卵也來之不易——4月,曾婉被診斷為雙側輸卵管堵塞,踏上試管之路。一次完整的試管流程要經歷檢查、初診、建檔、促排、夜針、取卵、移植、驗孕、看胎。其中,促排指通過服用藥物,促使多個卵泡同時發育排卵,可能引發併發症。因卵巢刺激過度,取卵後曾婉住院五日,預防腹水。其間她遇到一位就診者,取了13個,以為卵不多,沒注意,胸腔積水,住院一月。

取卵時,醫生會用超聲探頭和一根35cm長的細針探入,在超聲波顯示的指導下,找到卵巢表面凸起的卵泡,將針刺入並吸出內含物,卵子就在其中。因此,取卵被視為有創手術。這常被用來解釋我國為何有27家人類精子庫,卻沒有公立卵子庫。“第二,卵母細胞裡面有大量水分,技術上,冷凍卵子不像冷凍精子和胚胎那麽容易。”上海集愛遺傳與不育診療中心(下稱“集愛”)副院長孫曉溪表示,出於這兩點,為了避免卵子商業化,2003年衛生部《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規範》對供卵做出了非常細化的規定。

臨床上卵源稀缺,等一枚卵子需要三到五年。集愛是一家建於1997年的醫院,“這麽多年了,一例供卵都沒有。”孫曉溪說。

曾婉辭了工作,每次到中山大學附屬第六醫院生殖中心(下稱“中六”)做試管,都要往返四小時。早上的生殖科最嘈雜忙碌,要排很長的隊。集愛一個門診醫生一天要看超100例試管。

在中國大陸第一例試管嬰兒誕生地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稱“北醫三院”)生殖中心,近三年門診量1796368人次,平均下來單日超過1600人次。試管的社交網絡群裡也很熱鬧,有經驗的姐妹會傳播一些竅門——早上要喝豆漿,取出來的卵會長得又圓又大又漂亮;晚上要泡腳,暖宮。

我找到《奇妙的蛋生》總導演陳璐。拍攝時,她基本常駐集愛。陳璐遇到了集愛對面“求子公寓”的老闆陳姐。“開獎”和“畢業”是她常聽到的黑話,“開獎”是胚胎植入14天后測試有無懷孕,“畢業”是懷上後順利經過五次產檢,說明胎穩了可以回家了。“陳姐有個群,畢業後,住客會在群裡發紅包,接了紅包的人都會發一句‘接好孕’。懷孕,是這裡最光榮最喜慶的事兒。”

▲ 求子公寓,位於生殖醫院對面,為治療周期中的女性提供群租房床位

在這裡陳璐曾拍過一個飯局,能出鏡的面向攝影機,不能的就背著。有人背著,說在農村做試管是不光彩的。許多人對輔助生殖仍有偏見。一次,陳璐去上海人民公園相親角舉牌子,上面寫“我35歲,已凍卵”。路過的阿姨問,“你為什麽要凍卵?”“年紀大了可能生不出。”阿姨嗆她,“怎麽可能生不出,作風不正派才生不出。”

▲上海人民公園相親角

現代的“送子觀音”

去輔助生殖科的人往往試過很多辦法,小葉和柚子就是其中之一。小葉的大姐婚備份孕,兩年了沒消息,村裡跳大神,給她喝了一杯紙錢灰,後來懷上了。小葉如法炮製,咬咬牙喝下“黑漿糊”,卻沒有動靜。

他們奔赴浙江舟山,據說那裡南海觀音大佛求子特靈。有的人沒法去,就在網上跪求菩薩,每個節點都來“拜拜”——第一次移植成功,胎心胎芽健康,沒有胎停,糖耐四維心髒彩超一次秒過,胎位正、羊水足、無臍帶繞頸……在一個專門交流試管嬰兒的App,最熱的帖子是“送子觀音菩薩賜好孕,心誠則靈,有求必應也”。

輔助生殖科的醫生通常被稱為現代版的“送子觀音”。距1988年中國大陸第一個試管嬰兒誕生,已有33年。所謂試管嬰兒,通常有三代。體外受精-胚胎移植技術(IVF-ET)被稱為一代試管,精子和卵子放在同一個培養基中,結合形成受精卵,發育成胚胎後移植回子宮。一般針對女方。

而當男方出現“問題”(通常針對重度少弱精以及需睾丸取精的男性)時,可以將精子注射入卵子使其受精,稱為卵胞漿內單精子顯微注射技術(ICSI),即二代試管。第三代試管嬰兒技術(PGS/PGD),則是在胚胎移植前,取胚胎的遺傳物質分析、診斷,篩選健康胚胎,可以理解為輔助生殖技術跟胚胎診斷的結合。

章陽做的就是三代。2015年她開始備孕,一年多沒有懷上。她患α輕度地中海貧血,老公同型中度地貧。醫生說,生出重度地貧寶寶的概率為25%。α重度地貧胎兒,一般會在宮內死亡,即使生出來,也會在幾個小時內因缺氧而死亡。

2017年1月,他們在中山大學附屬第一醫院(下稱“中一”)做了谘詢,隊伍已經排到了次年3月——這裡是國內做三代最好的地方,地貧高發生率促使廣東在國內率先開展三代——2000年,中一誕生了中國首例第三代試管嬰兒。2012年,首例“設計嬰兒”在中一出生:通過“設計”出一個不攜帶地貧基因的小孩,來拯救β重度地貧姐姐。

章陽的AMH值(抗繆勒管激素)只有零點幾,這意味著卵巢早衰,基礎卵泡幾近耗竭,對“以次數博概率”的試管來說雪上加霜。她同時患有子宮內膜異位症,所謂“不孕不育頭號殺手”,“中一不允許我那麽快做,我只能坐地鐵先去省婦幼把檢查做了,一邊做一邊哭,想死的心都有。”

三促三移,六年備孕,上千針,一次宮腹腔鏡,乘地鐵奔波在公司、家與醫院之間,直至2021年5月一個小姑娘來到了章陽家。這其中有太多艱難——2017年12月,她第一次取卵,9個卵子養成3個囊胚,三個月篩查後,有兩個輕型的能移植。去醫院驗血,她打的HCG針影響驗孕結果,並沒有著床,“醫生安慰說一次不成功也正常。”

同年9月,章陽移第二個胚胎。群裡的姐妹和她說在醫院旁的家庭旅館或能懷上,過去“接好孕”。章陽去住了一個星期,其間沒敢測。12天后驗血,HCG值0.1——沒懷上。“醫生說胚胎質量都很好的,但就是不著床。身體上受的痛不算什麽,壓力很大,也很花錢,我第一次做試管花了十幾萬了。”

“我跟我老公說不如不要生小孩算了,他也同意了。我說我們不生了,這點錢存起來養老多好。我跑醫院都是一個人跑的,他要上班,我是那種比較獨立的人,去哪裡都自己去,但一坐地鐵,眼淚就嘩啦啦地掉。”廣東姑娘章陽17歲跟先生戀愛,那時她還不知道自己輕度地貧。戀愛五年,她做了遺傳病篩查,同型地貧。醫院說,七八萬三代,她覺得承受得起。三年後,他們拿著戶口本瞞著父母偷偷結了婚。

2019年3月,她想再試一次。重新檢查又是一筆錢。取了11個卵,第三天醫院通知說,只有4個胚胎。達到6個才能養囊,意味著這次取卵失敗。第三次取卵,14個,養成4個囊胚。兩個多月篩查,只有1個可移植的胚胎。這個胚胎是7天的4BC囊胚(一般最好的囊胚是第五天的囊胚3AA,第六七天的囊胚4AA。第一個數字指發育的快慢,第一個字母代表胎兒發育,第二個代表胎盤)。“實驗室說,還沒有7天囊胚成功妊娠的。我就不抱希望了,移就移了,不行就算了。”

▲ 取卵手術進行中

醫生建議她做個宮腹腔鏡,找不孕的原因,這個手術需要在腹部打3個穿刺口。章陽也做了。打黃體酮、補佳樂、吃賽能、上免疫球蛋白、注射低分子肝素,打到肚子淤青、發硬,該做的一步沒少。到了移植的第七天,她開始失眠,“緊張,睡不著覺,比出高考成績還不安。”

得知真的懷上了,章陽一下子就哭了,“我都不敢相信我自己能懷孕了。”

2020年,陳璐來到廣州,去拜訪了2012年中一誕生的“設計嬰兒”,倆姐妹成長得很好。“在第三代試管技術出現之前,這些人如果生了一個地貧小孩,想再生一個健康的,該怎麽辦?”“你就不停地懷孕,然後做羊穿,因為只有羊穿時,才能夠去檢測是不是有地貧,只能懷到一個很大的周期去做羊穿,測出來發現還是有,很不幸,再打掉,無數的家庭只能做這樣的選擇。”醫生表示,三代給很多家庭帶來了福音。

2011年,孫曉溪在集愛迎來了上海第一例三代試管嬰兒。“其實,我們國家出生缺陷的整體發生率達5.6%,每年要新增90萬出生缺陷的新生兒,基數很龐大。雖然可以通過婚前、孕前的谘詢和篩查做預防,但還是有大量出生缺陷沒有辦法預防。對於生育健康,大家越來越重視了,三代的應用前景是很廣泛的。”

柚子跟我講起,在集愛排隊時曾遇到一對高齡夫婦帶著兩個女兒,跟醫生說想再生一個。定方案直接說就定三代,“我們要男孩的,就定染色體有問題。”

“這是三代當中的一個禁忌。染色體有問題的話,必須出具一個官方檢查報告,也不會顯示性別的。”孫曉溪說。

生育力:焦慮與自我掌控並存

2021年5月,北醫三院喬傑院士與三十幾位專家學者發表《柳葉刀重大報告》稱,中國不孕率從2007年的12%上升至2010年的15%。2020年最新十三五調查數據顯示,不孕率又上升至18%左右。

隨著女性勞動參與率和生育成本的提高,生育意願有所下降和延遲。國家統計局2018年發布的《改革開放40年系列報告》提到,從1990年至2017年,我國育齡婦女平均初育年齡從23.4歲提高到26.8歲。上海市衛健委2021年5月份發布統計,2020年上海市戶籍人口女性平均初育年齡30.73歲,20年前這一數據為27.9歲。

與生育推遲相對的是生物規律與生育力。“為什麽我們的平均壽命延長了,但是生育力卻沒有隨之往後推呢?”我問武漢康健婦嬰醫院醫療院長呂立群。

“壽命延長是營養跟衛生條件的問題,而我們內分泌在進化過程中是為了保護我們人類。人為什麽到了40歲左右就不能生孩子,這是人體的一個自我保護。一個超40歲的人,她懷孕會有很多併發症,比如說高血壓、糖尿病。做試管的成功率跟年齡絕對相關。年齡是懷孕最大的敵人。”

女性身體中的卵細胞在胎兒時期就決定了,一般每個月排出1個卵子,一生中可排出卵子400-500個。卵巢功能隨著年齡增加而下降,基礎卵泡變少,排出健康卵子的概率降低。喬傑院士在第二屆長江生殖醫學高峰論壇上表示,“女性最佳生育年齡就是22-28歲,29-35歲可能是平台期,生育力下降並不明顯;但35歲之後,生育力開始急速下降。”孫曉溪提到臨床的一個數據,試管高齡孕婦,40-42歲,活產率在15%-20%,但一旦超過43歲,只有2%-3%。

精子質量情況也不樂觀。根據中信湘雅人類精子庫(國內最大的人類精子庫)數據統計,捐獻者合格率已從2006年的45.9%下降至2015年的17.7%。“在我們讀書時,(精子密度值)6000萬(/ml)叫正常,後來說2000萬,現在1500萬還是很多不合規。”呂立群說。自然環境汙染和工作壓力的增大等各方面的因素,讓精子質量下降成為全球趨勢。

▲ 等待化驗的精液

一方面,懷孕變得更難,另一方面,生育本身充斥著巨大的不確定性。在迭生的不確定性下,科技在一定程度上將現代女性從生育焦慮中解放,對生育以及人生重新擁有某種掌控感——要不要小孩,什麽時候要小孩,都由自己說了算。

凍卵是人的生育焦慮與自我控制並存。“世界上唯一的後悔藥”,2015年,當徐靜蕾說出這句話時,作為娛樂記者的陳芮,看到了凍卵的可能性。30歲時,她發現減肥不如以前容易,熬夜也是,身體信號早於體檢指標提醒了她。出國創業,她沒有穩定的感情生活,又不想未來工作與孩子衝突。從凍卵手術床上下來那一刻被她形容為“如釋重負”——“我完成了對父母、對自己的一個交代,我沒有辜負老天給我的禮物,我有保留它,只不過延續了使用的壽命而已。”

陳芮的好友西西,在接受採訪的前三天做了取卵手術。她跟我說,“如果太晚找到對的人,我可能就不要小孩了。凍卵讓放棄要小孩的年紀可以往後推。哪怕年紀大一點才遇到一個合適的人,我也不會在這一方面被人挑。”

▲ 胚胎區,密密麻麻是胚胎冷凍的液氮罐

這項技術沒有描繪中那麽強大和美好。在2020年BBC發布的一篇文章中,倫敦帝國理工學院生育研究教授Lord Winston警告,“冷凍後能懷孕的卵子數量約為1%。”英國生育監管機構人類受精和胚胎學管理局(HFEA)認為成功率接近1/5,這接近於西西告訴我的1/6。

差別之大,是因為他們根據解凍卵子的不同階段衡量成功率。冷凍卵子的試管嬰兒周期,從解凍到受精,到發育成胚胎,再將胚胎移植到子宮中,卵子在每個階段都可能丟失,還要考慮取卵時的年齡、移植時子宮的環境。

與飄忽不定、相差甚大的各種凍卵成功率相比,凍卵人數是毫無爭議地加速上升。根據輔助生殖技術協會的數據,2009年,美國只有475名女性凍卵;2018年為13275名,增加了2695%。有意思的是,在《時代》的報導中,自2019年以來,凍卵人數增加了50%,而在新冠肺炎疫情居家隔離期間,凍卵周期數並不比2019年少。有受訪者表示,“工作與社交的暫停讓我感受到來自生物學的壓力,告訴我時間不多了,凍卵是我不可預測的一年中可以控制的一件事。”

陳璐一度讚同這是一項賦予單身女性權利或者延長生育選擇的技術,但她認為當下存在消費主義對女性獨立的捆綁。拍攝時她遇到一個凍卵的年輕女孩,帶她去算塔羅牌。占卜師說,“雖然現在是個丁克,但後悔可能性很高,你是一個非常適合生孩子的人,子女運也很好。”女孩聽完,忽然就覺得生孩子也挺好的,不做丁克了。

▲陳璐在拍攝中

“反推當時她去凍卵,可能也沒有很深的考慮,隻覺得把卵子凍起來就沒有30歲的焦慮了,不用為備孕焦慮身體了。如果用了卵子卻發現沒有成功,還是會回到與紀錄片拍攝的那些女性相同的自我懷疑、焦慮或者對生育的茫然。”

當然,在外界的不確定、職場的就業歧視以及消費主義鋪天蓋地的生育焦慮渲染下,很難抗拒尋求穩定和控制的吸引力,沒法苛責女性這種尋找科學庇佑的行為是追逐“虛假的安全感”或“心理的慰藉”,儘管有人將凍卵類比為買了一家健身房三年年卡卻基本不去——事實上也是如此,HFEA發現,2019年某診所有2377個凍卵周期,而解凍周期只有192個。凍卵的醫學有效性和長期風險性都有待評估,跟卵子庫的問題一樣,人類首次使用冷凍卵子受孕的時間不過才35年,比冷凍精子要晚33年。打開任意一個提供凍卵服務的診所網站,都會提醒你“這是一項複雜的技術”。

責任

育齡夫婦性生活正常、同居未避孕而一年內未妊娠,這是醫學上對不孕症的定義。據世界衛生組織統計,不孕症的病因中,男方約佔40%,女方約佔40%,不明原因不孕約佔10%,男女雙方均有問題約佔10%。

“無論不孕不育的問題出在誰身上,由於生理結構,治療、打針的痛楚,促排副作用和胚胎孕育的壓力都在女性身上。”只要去一趟輔助生殖中心,就能理解陳璐所說的——女性在不孕不育的診治中往往承擔了更大的責任。

30歲的文霞,取卵時不打麻藥,為了省下兩千塊。陳璐跟拍了她取卵的全過程,“文霞全部的注意力在於期待醫生趕緊抽第二下,抽一下代表醫生刺穿一次卵巢,多抽一下就代表多取了一顆卵,成功率越高。‘希望能夠讓我老公滿意’,這是她的原話。”最後失敗,離婚,丈夫要求文霞賠償60萬,包括試管費用和彩禮費。

▲ 文霞在取卵手術之前,手上要綁一個姓名條

採訪過程中,女性採訪對象無一例外地提到了離婚,查出來的時候想離,覺得對不起他,給不了他一個完整的家。反覆失敗的時候想離,接受不了他在自己跟父母之間的折返,受不了父母想抱小孩的殷切眼神。

當我在採訪初期找到北京大學醫學人文研究院副教授賴立裡時,我對她說這太不平等,為什麽就一定要生呢。她曾經在北醫三院生殖醫學中心做了三個月的田野調研,與就診者一起住在由單元房改造出來的集體宿舍。她提醒我,“你不能忘記身體,要承認身體的複雜。”

我曾在小紅書刷到一個凍卵分享,下面最高讚評論說,“要喝牛奶為什麽要領養一頭牛。”6月29日,法國通過了醫學輔助生育(PMA)法案,單身女性也能獲得免費進行輔助生育治療的權利——有博主分享了這個消息,評論區凝聚著一股對未來“單性生殖”的暢快想象。

但現實生活不是這樣——技術還很遠。常見的是擠兩小時地鐵,拿著一個裝滿各種化驗單子的PVC文件袋,心事重重地排一個上午隊。

賴立裡回憶起在學生時代遇到的一個老師,賴一直以為她是拒斥生育的女性,“後來她懷孕了,她說非常奇妙,你不能忽視身體的各種荷爾蒙。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公平與不公平,好像就得我來生。實際上我從中獲得的滿足、負擔,都是男性沒辦法感同身受的。”賴立裡說,“懷胎、分娩、喪偶式育兒、喪偶式試管,為什麽女性得承擔這樣的事情?很多這樣的討論,我們都不否認它們的必要和重要性,但是有時候真的不要忘記身體本身。”

輔助生殖在中國

國際監測輔助生殖技術委員會(ICMART)稱,自1978年首名試管嬰兒誕生以來,截至2015年,全球已有超過870萬試管嬰兒誕生。1990年,全球只有大約9.5萬名試管嬰兒,但到2000年已增加到接近100萬。

目前,中國試管嬰兒總數尚無準確統計。單是中信湘雅生殖與遺傳專科醫院一家,2002年至今,經醫院助孕出生的嬰兒有18萬。

中國一年究竟誕生多少試管嬰兒?據《中國婦幼健康事業發展報告(2019)》,每年超過30萬。ICMART於2020年發布的《世界輔助生殖技術(ART)2016》也顯示了中國的數據——來自33個省份,445家生殖中心,2016整年的數據。其中,中國試管嬰兒治療周期為906840個,日本447763,美國190149。

這能解釋為何每個生殖中心都人滿為患。呂立群表示,“(生殖中心)看病不分層次,不分診,所有病都看,大教授也是這樣子”,分級診療在生殖中心的推進非常有必要。

這些生殖中心集中於一二線城市。截至2020年12月31日,我國經批準開展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醫療機構共536家。其中開展第三代試管嬰兒的有78家,一線或新一線城市49家,佔比63%。2021年5月發布的《北京市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應用規劃》顯示,北京一些輔助生殖機構接診的外地患者比例達60%-70%。地區的不平衡使得不少夫婦在交通和時間上成本巨大。

孫曉溪說,“一半不孕症患者得不到有效的治療。患者得不到信息,患了不孕症應該去哪看、怎麽去看,基層醫院沒有一整套規範性的診療不孕症的流程,各個輔助生殖技術中心分布也做不到均衡。”

做一次試管嬰兒要花多少錢?試管醫療流程大致分三個階段,就一代來說,雙方術前檢查在5000元左右,促排及卵泡的監測費用在1-1.5萬左右,打好夜針的36個小時後取卵,胚胎培養、移植等,第三階段在1.5萬左右。我在採訪中了解到的各家價格從3萬到8萬不等,這與地區以及項目有關。也有多次失敗的案例——章陽六年裡投入了三十多萬。最終她媽媽抱著孫女,說,“這比30萬抱在懷裡可幸福太多了。”

“目前輔助生殖是全自費的,很多人為了生孩子付出全部家當,試管不是一次就肯定成的,農村家庭一年收入都不夠一次試管。”曉慶為輔助生殖花了8萬多,她說,一些檢查項目婦科也能做,醫生往往會提醒到婦科做,“能省一點是一點。”

2021年3月,有人大代表提交了一份《關於“不孕不育症”輔助治療納入國家醫保提高人口增長的建議》,建議將不孕不育後輔助生殖檢查、治療相關費用按比例納入醫保範疇。目前,浙江、陝西等省份設置公益基金,對“失獨家庭”等特殊群體接受輔助生殖技術服務予以適當補貼。

輔助生育診療費用是否應該全部或部分地納入醫保?面臨有著迫切需求的潛在群體,孫曉溪認為,在“三孩”政策推出之際,這個問題亟待解決。

▲ 紀錄片拍攝現場

在報導撰寫期間,曾婉約我去中六交胚胎冷凍費,她的身體狀況暫不支持馬上移植。中六的凍存胚胎續費單上重點強調,若就診者更換手機號碼,必須告知掛號處、檔案室更改。

早在2015年,江蘇省人民醫院生殖中心稱,上萬個冷凍胚胎無人問津,十年前冷凍的胚胎,如果一個月內不來認領續交冷凍費用,將按知情同意書銷毀。在採訪中接觸的醫院均表示,銷毀胚胎的工作非常繁瑣,牽涉歸屬權、知情告知和其他法律問題,“非常棘手,好不容易得來的胚胎,年限到了,不繳費了,沒有就診者同意,醫院也不敢銷毀。”後果是擠佔醫療資源。

呂立群表示,國內對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管理主要依據2001年頒布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和《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規範》。許多地方還缺乏明晰的判定,涉及多重的倫理、法律障礙。2020年,國家衛健委在輔助生殖的建議回復中表示,已啟動《輔助生殖技術管理條例》起草。

規範制定的緩慢其實很好理解,生育太複雜了,客觀審慎地推進技術應用是一種負責。呂立群表示理解,但醫院“也有著極大的呼聲,不可能遇到一個家庭一個處理方法”。

規範完善之前,個人能做的一點是生殖健康教育普及。《柳葉刀》稱,在中國至少經歷過一次流產的女性中,重複流產率為65.2%。重複流產率會對生育力產生影響,而重複流產率又跟避孕普及關係甚大。

在講述不孕不育的病因時,呂立群提到,隨著首次性行為年齡的降低和性知識普及的不到位,不少年輕人將人流當避孕,將會埋下巨大的隱患。“一定要工具避孕,很多年輕人性行為提前了,懷孕了,不敢告訴家裡人,就去那些小地方做人流。醫生也要提高宮腔操作水準,其實是出血,以為沒刮乾淨,就拚命刮,特別是沒有經驗的,因為你也不痛。但其實我們的子宮,都在下面無聲地哭泣……”

(曾婉、章陽、小葉、柚子、陳芮、西西、曉慶均為化名;感謝陳璐、戴心怡、余成普、上海集愛遺傳與不育診療中心、武漢康健婦嬰醫院對本文的大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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