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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公司》:人類與瘟疫的共生史

“2003年SARS疫情已經過去,然而時間已經過去17年,2020新的冠狀病毒變種出現在世界上……”

2015年1月,steam平台用戶SPolar發布了一段遊戲《瘟疫公司:物競天擇》(Plague Inc: Evolved,又譯為《瘟疫公司:進化》)的自製Mod,起名“冠狀病毒”。SPolar大抵不會想到,五年後的今天——2020年1月,自己會因為該段Mod精準預言式的簡介而被網友們稱為“穿越者”、“大預言家”。而《瘟疫公司》(Plague Inc.)手遊版在App Store付費遊戲中高居榜首的排名,也在這個“天崩”開局的新年顯得饒有意味。

Spolar製作的《瘟疫公司:物競天擇》Mod“冠狀病毒”(圖片源自網絡)

這款由英國獨立遊戲工作室Ndemic Creations首發於2012年、以傳染病為題材的策略類遊戲,似乎也成為了一個和當下現實相呼應的“預言”:主界面裡逐漸由代表感染的小紅點們抹上血色的世界地圖,與各媒體平台上的實時疫情地圖相似的豈止是配色。遊戲難度選擇中有關洗手習慣、患者隔離等的描述,也被“90後”們拿來吐槽勸“60後”戴口罩、少聚會的不易……《瘟疫公司》之所以格外“應時景”,或許正是因為它用一場場對大型傳染病的逆向演習提醒人類——他們自古以來與瘟疫共生的歷史。

人類你好,我是瘟疫

另辟蹊徑的視角可以說是《瘟疫公司》的一大特色。與一般醫療題材遊戲的“救死扶傷”不同,“瘟疫公司”並非防治瘟疫的公司,而是散播瘟疫的公司。玩家作為公司員工,需要選擇某一國家作為病原體的最初投放點,通過操控疾病的傳播途徑、發病症狀與病原體的特殊能力,搶在解藥研製成功之前感染並殺死全人類。若解藥問世,則人類獲救,玩家通關失敗。

《瘟疫公司》遊戲主界面:讓小紅點感染全世界

這種將玩家放置在“瘟疫”視角上的疾病觀並非《瘟疫公司》的首創。參考福柯《臨床醫學的誕生》,十八世紀的“分類醫學”中便有關於疾病的“構型”(configuration)與“本質”(essences)的討論。“疾病類型空間”的觀念之下,疾病被構想成動植物一般的生物,它的出現、生長、衰退、消亡全部遵循固定的活動法則。故而,疾病是“自然”的,處於“反自然”狀態的反倒是病人,個人的特殊病況會對判斷疾病造成困擾。直到十九世紀病理解剖學臨床醫學誕生後,才把“個人”當作實證知識的對象,有了為現代醫學所更加熟悉的“個人”的死亡與“個人”的疾病。

福柯:《臨床醫學的誕生》

另一方面,若從一種整體性的宏觀生物論出發,審視人與病原體之間的關係,便會發現:對於微生物們而言,人類無非是其幾十億年生存史上的數萬種宿主之一。因可替代性太強,某一種宿主的存亡便顯得無關緊要。是病原體畜養了人類,人類不自覺地提供了客廳(生存空間)、廚房(養料)與出行工具:譬如,從“非典”到這次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人類捕殺、食用攜帶病原體的“野味”,都被指認為病毒由野生動物傳播至人類的有效途徑。

如果視角的顛倒還不足以將人類從“以我為尊”的幻夢中喚醒,那麽遊戲設計者將繼續用“一款極為真實的模擬世界策略型遊戲”,當頭澆上一盆滾燙的冷水。正如遊戲內彈出的“溫馨提示”——“試想現實世界中會發生什麽事”——所言,《瘟疫公司》結合現實情況與醫學知識,提供了一個仿真性相對較高的世界範圍內的傳染病感染模型。細菌、病毒、真菌等七種瘟疫之源“各有千秋”。國家地區之間屬性的差異對應了瘟疫強化的多個面向:地理位置(城市/農村、機場/港口與國際傳播)、氣候條件(抗寒能力、抗熱能力)、富裕程度(抗藥能力、血液傳播)……遊戲進程中還將不定期出現病原體的自我變異與一些影射現實的突發事件,幫助玩家“攻略”全人類。甚至每一個關卡結束後,系統會煞有介事地描繪出疾病進化曲線等數據圖,來考評本回合的“業績”。

全人類滅絕後,系統用數據圖考核玩家的“業績”

《瘟疫公司》巧妙地利用了模擬策略類遊戲中攻略與侵佔的快感。玩家通過散布病原體獲取DNA點數,並消耗點數來制定疾病的強化方案。從第一位感染者開始,眼看它一國飄紅,眼看它一洲淪陷,眼看它救世無望。“雖然人類已經盡了全力,但是疾病還是摧毀了全世界。僅存的幸存者藏身在廢墟裡,沒有一絲存活機會。”點掉標誌著勝利在望的提示彈窗,等待全球死亡總人數靜止不動的那一刻,玩家品嚐了片刻大魔王般毀天滅地的歡喜,卻掐不滅心頭升起的那一絲惶恐——

滅絕全人類,原來這麽容易?

與瘟疫的博弈:從人類共同體到“我”

《瘟疫公司》的遊戲主界面十分簡潔:一幅僅標識出重要機場、港口和國際航線的世界地圖,是疾病大展拳腳的空間。一掛由今日(指手機系統時間)起飛速前行的日歷,是人類求生頑抗的時間。螢幕外的玩家作為“瘟疫之神”,高度宏觀地俯視這一方時空。無論是疾病傳播時在各洲各國之間拉扯出的一條條血淋淋的“紅線”,抑或發病症狀中可以擾亂合作從而延緩解藥開發進度的精神類疾病——與某些病毒投放陰謀論者儼然不同,《瘟疫公司》所希望呈現的,無疑是一種人類共同體的世界觀。遑論與“瘟疫之神”賽跑的解藥研製工作,自然無法由一國政府獨自承擔。

瘟疫在各洲各國之間牽起“紅線”

全球性危機的面前,一國一地區除非真正地自我放逐至外太空,不然便不可能不被拉入這場與瘟疫的博弈。這種情況下,信息的真實、公開、透明,與國家地區之間的合作與援助,就顯得尤為重要。遊戲進程的後半段,一國即便選擇暫時關閉機場與港口,切斷與外界的聯繫,也是企圖控制疫情的進一步蔓延,為全人類爭取更多的求生時間。如果把感染之紅漸深的世界比喻成一具罹患炎症的人體,試問一片組織、一件器官又如何處病局而自造方舟、獨善其身?

遊戲高度宏觀的視角帶來震撼感、增強了策略的可玩性,但也被部分玩家指為《瘟疫公司》的一處缺陷。螢幕之內,“至小”的新聞是一國政府的垮台、一方人民的崩潰。玩家指揮病原體大殺四方的同時,卻無法忘懷他在螢幕之外的位置。“我”畢竟不是瘟疫,在人類與瘟疫的共生與博弈史中,“我”注定站在了前者那一方。然而,“瘟疫之神”眼皮底下,“我”實在過於渺小,甚至不配當一個茫茫大陸上的紅點——“我”只是某一個紅點影響下的某一個,是以萬乃至億為部門的感染和死亡人數滾動時的某一個瞬間。

宏觀的浩劫並不意味著微觀的苦難應被忽視、抹除或遺忘。每一種病狀都施加於血肉之軀,每一個數字背後都有一個悲劇主人公的姓名。傳染病以萬物為芻狗之時,素日好似活在若乾個平行世界的人們也許才能體味一份苦澀的“人同此心”。更何況,病原體向世間投放的稱之為“天災”,而降臨在每一個人身上的每一樁、每一件很難說完全不是“人禍”。無名死者們能夠登上“瘟疫之神”積攢了千萬年的老账本,成為一個面目模糊的數字,卻不一定足夠在一些人的心頭劃出半道泛白的淺痕。

遊戲裡,解藥研製成功、玩家通關失敗的那一刻,紅點漸次退散,血紅的世界地圖恢復它黃綠摻雜的底色。感染人數迅速歸零,死亡人數卻停滯不動:哪怕在遊戲裡,死去的人都不會再回來。

逆向的演習:歷史,還是預言?

“……現在已經有疫苗和先進的醫療設備來治療這種疾病,而這種病毒和SARS有一定的相似性,這難道是人類的末日麽?”

如果說SPolar“預言”的前半段因“對上”這次肺炎的病原體種類和爆發時間,令網友們大呼震驚,那麽它的後半段則巧合性地“暗示”著疫情帶來的巨大創痛。除了暴露在大型傳染病面前的無力與惶然,人們驚覺,當歷史事實與人物再次出現,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也未必能是喜劇。今時今日,我們確實擁有了更加先進的醫療設備和病毒檢測技術來治療疾病,但反觀全民防疫戰打響之前,“90後”們在家族微信群裡勇當“惡人”,被迫利用中老年表情包和封建玄學“各顯神通”,是否某種程度上仍揭示出對瘟疫的記憶與知識的匱乏?傳染源可能又是非法捕殺的野生動物的消息一經曝光,微博上流行起一句通俗版的黑格爾語錄:“人類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沒有從歷史中得到任何教訓。”若暫不細論這一斷章有否誤用《歷史哲學》,但至少,已快遺忘十七年前的人們,發現十七年後的自己對瘟疫依然無力,依然惶然——其中奔湧的憤怒與埋藏的悲哀,已毋庸多言。

黑格爾:《歷史哲學》

上文已提到,《瘟疫公司》因高度宏觀、疾病主體的切入視角,難以讓玩家體味與瘟疫共生的切膚之痛。可這款帶有一點“反人類”色彩的遊戲,每每在重大疫情出現時銷量飆升,或許並非偶然。參考騰訊遊戲的相關報導,2013年4月,美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曾發布一篇對遊戲製作團隊的核心人物詹姆士·沃恩(James Vaughan)的專訪文章,肯定了《瘟疫公司》的貢獻,認為它是一款關於公共衛生課題的非傳統宣傳工具。除卻結合現實各國國情與醫學知識之外,遊戲系統提示攻略進度時,會將玩家的現有“業績”與曾給人類造成巨額損失的重大傳染病(如肺結核、天花、黑死病等)相比對,從而將歷史層面織入遊戲現實。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劇情模式下不斷更新擴充的現實疾病(Real Life Diseases)和平行宇宙(Alternative Universes)副本,不但以遊戲的形式科普了豬流感、瘋牛病、百立病毒等流行病知識,也將注意力投向了全球變暖、貧富差距擴大、“恐外症”之類的“未來公共危機”。遊戲由一次次逆向的演習,低聲勸說人類玩家為何必須始終保持畏懼與警惕——因為這是歷史,也是預言。

《瘟疫公司》中的“歷史”與“預言”

無辜醫者受難、疫情蔓延、巨星隕落……在這出師不利的2020年出生的“20後”一代,也需要前人來幫助他們記下歷史,立下“預言”,至少——用舊的或更新的知識組織方式——記住這場“十七年前的瘟疫”。當災難再臨之日,抖落掉一些無力與惶然的揚塵,陷入泥沼的雙腳能夠踩著更堅實的記憶上岸。為此,不妨感謝遊戲帶給我們的知識,《瘟疫公司》提醒人類:瘟疫始終在場,歷史也應如此。

——“全球新增的感染人數已經超越肺結核,它是一個傳染性很高的疾病。”

——“最新統計資料顯示,該疾病已消滅超過7500萬人類——情況更甚於黑死病!”

——“該疾病是全球最致命的瘟疫。它已殺死超過3億的人類——這已超越了天花!”

“這難道是人類的末日麽?”

與瘟疫共生的人類並不知道,末日和解藥,哪一個會先降臨。

那麽,勤洗手,戴口罩,少出門,尊重知識,相信醫護人員。

新年無法重開,將春未春之際,待陽光普照大地,願與所愛的人們面對面慶幸又一次博弈後的餘生。瘟疫暫時退入歷史的陰影,靜默地俯瞰著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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