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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以軍和董啟章的婚禮小事

都說文人相輕,但這話落在駱以軍和董啟章身上卻完全不成立,這兩位來自台灣和香港的華語中生代小說家,同年出生,地域文化、性格腦洞和創作風格截然不同,卻成了十年的文學摯友。

他們輪替設題對談寫信,書信的內容從“人渣作家”太宰治到“更衣室作家”米蘭·昆德拉,從自己的第一本書,到注定寫不出的作品,從時光旅行到咖啡屋,還有關於星座、夢境和疾病的隱喻……

在書信裡,他們交換自己的秘密記憶和無人知曉的時刻,漫談不著邊際的文學話題、私藏小說家的閱讀清單和寫作秘笈。或許因為都是小說家的緣故,他們總能把每一件親身經歷都寫得各有各的妙趣橫生,就比如今天要分享給大家的這篇《回憶我的婚禮》,兩人在信中將婚禮都視作“俗務”,細細回憶起了那一天裡“如夢似幻”的那些小事。

回憶我的婚禮

本文摘自《肥瘦對寫》

(編者注:“肥”為駱以軍,“瘦”為“董啟章”)

肥:

婚姻是不是神聖的,我不知道,但婚禮卻肯定是一件俗事。就算我的結婚儀式是在教堂進行的,但結婚當天由早到晚的一系列活動,根本的意義就是做給人看的。當然,我並不反對這一層意義。事實上,結婚當天是我一生中最努力地做一個俗人的一天,並且為自己能好好地完成這件俗務而感到沾沾自喜。

一切結婚要做的俗事,我們都做了。由早上糾集一群兄弟去女家接新娘,在女家門口被一群凶狠的姊妹留難,又要唱歌又要作詩又要做掌上壓又要讀那肉麻的愛的宣言,到向雙方家長下跪斟茶,新娘換下中式裙褂穿上西式婚紗,又立即奔赴教堂行禮,然後再安排全體親友到酒店晚宴,宴席上不免又來一輪玩新人的遊戲,和一些感人的致辭,最後恭送賓客離席,終於結束了整天的表演,拖著極度疲累的身軀但依然亢奮的精神,回到酒店安排的住房。我們的兄弟姊妹很識趣,好像沒有怎麽鬧新房,只是做做樣子擾攘了一下便放過我們了。整個過程在我的精心安排之下非常順利,沒有出什麽岔子,所有人也甚為歡欣愜意。

看來是個很平凡的婚禮對吧?做的都是些別人會做的事,沒有什麽跳傘潛深海之類的驚人之舉,也沒有即席賦詩揮毫彈琴畫畫之類的文人雅興(早上接新娘時被迫即興所作的詩是爛詩,不必多提)。不過,從某些微妙處看,我慶幸我們還沒有俗到底。比如說,我們當天的拍照工作是由我的一位舊學生負責的,而幫忙錄像的則是一位藝術家朋友,結果都相當令人滿意,免除了聘請專業人士的商業味道和公式化,有比較人性化的自然和粗糙質感(不過,結婚前拍的一輯影樓照,我們還是未能免俗地去了一間這方面的專門市,結果拍出來的都好像不是我們本人似的。那幅油畫式的結婚照初時還有掛出來,搬家之後一直藏之高閣了)。我們訂晚宴的是一間小型酒店的中式酒家,沒有一般人選擇高級酒店宴會廳的那種豪華排場,卻多了親友相聚的親密感。晚宴的男女主持人都是雙方的多年好友,不會有專業主持人那種虛假的腔調,說起話來氣氛也更熱切和暢快了。

董啟章

我又慶幸當時(是一九九七年)還未流行製作一對新人成長和交往的DVD,並在婚宴上播放。這種影片例必以惹人發笑的童年照片開始(通常和當今本人差別極大),然後是好像某種情感證據般陳列出來的兩人歷來的合照。有些經歷了愛情長跑的新人,此類照片從讀書時代開始,步入社會工作後繼續,當然也少不了多次同遊異國,作為邁進婚姻關係的前奏,整個過程橫跨達十年的時光;但有些閃電結婚的新人,這方面的記錄就難免零落。至於播放的時候配以什麽愛情名曲,那就不在話下了。每想起如果當年自己也做了這些,都不免頭皮發麻。以今天的標準,我和妻子的婚宴,也可以說是簡單而低調了。

酒席上的遊戲,往往是婚宴令人最為尷尬的部分。有的過於粗鄙低俗,令場面變得不堪入目,有的幼稚無聊,毫無可觀之處,造成了台上台下互不相乾各自喧鬧的場面。也許是地方小的關係,加上主持人都很懂說話,我婚宴上的遊戲環節竟然得到來賓熱烈的反應,令我有點始料未及。世俗而不低俗,給大家帶來歡樂,也沒有為一對新人造成太大的折磨。連這個最沒把握的部分都令人滿意,我心目中的婚禮也就近乎完美了。

在這個充滿世俗歡樂的一天中,唯一一個完全沒有俗氣的人,是我妻子。嫁給我當年,吾妻二十三歲,剛剛大學畢業,還沒有正式工作,基本上是個未經世面的女孩子。而我三十歲,卻同樣未曾正式打過一份工,只是胡亂地寫了好幾年東西。沒錢、沒房子,沒地位、沒社會經驗,從世俗的觀點看,我們兩個是沒有資格結婚的人。但是我們結婚了,而且以世俗的方式。我擔當那個安排這一切的俗人,耗盡我僅有的積蓄,讓我妻子體體面面地出嫁了,讓她可以單純而快樂地做那個年輕而漂亮的新娘子。當然,時移世易,後來我妻子漸漸成熟,在工作上獨當一面,在家裡也成為經濟支柱,於是就反過來變成了我仰仗她的支持才能寫作下去的局面了。不過,這已是後話。至少,讓我緬懷一下,我還是一個擔當一切的大丈夫的那天吧!

瘦:

我的婚禮是辦在台北那年代地標之一的圓山飯店。哈哈,我是窮鬼為何會在那裡宴客呢?因為好像圓山飯店那年的前一年發生一場嚴重火災,作為標誌的金色中國古宮殿屋頂被燒了個幾乎佔一半的大黑洞,當時打了非常低的折扣。我老婆娘家是澎湖人,許多婚禮的習俗非常講究古老的傳統,譬如納采、訂婚、下聘(真的要準備古禮的十二項禮,給新娘子的從頭到腳從帽子大衣裙子到高跟鞋當然還有金項鏈手鏈戒指這些,每件衣服口袋都要塞紅包,兩家親人都要贈禮,我父親自己也沒見過這陣仗,拿了他珍藏的硯台送我嶽父,而我嶽父則送他一套非常好的西裝料)。當然最重要是聘金,大聘(扛去撐場面讓女方有面子,之後會退回,我媽要立刻把它存回銀行)、小聘(要收的),三牲(雞、豬、牛),台灣的習俗只是個象徵,豬肉就帶一塊五花肉即可,但我父親跑去西門町一家專賣正宗金華火腿的老店鋪,買了一條半人高的巨大醃火腿,我們還去買紅紙把它包扎起來,我記得提親時我扛這大火腿進我老婆娘家,把我嶽父嚇了一跳。

我和我爸好像盡花心思在這些沒意義的小事,包括迎娶的車隊(我們去出租公司租了一輛那種車頭綁花帶的新娘車,另台灣的習俗要前面有六輛前導車,通常有錢人是六輛奔馳,我是外省第二代,沒啥親戚,當時東找西湊我一些哥們,拜託他們開他們的車來頂一下場面。但那時哥們都三十出頭剛出社會,有開車的也都是些不稱頭的爛車,感覺我們這迎娶車隊,好像癩皮狗拚裝大隊喔)。迎娶那天,要六男六女陪同,良辰吉時,車隊在小巷穿梭等候,犯不得一點錯。我還找了我一最好哥們,當“車隊動線總指揮”,當時那個緊張怕出錯啊!哈哈,但我根本整個大學研究所是那種躲在出租宿舍孤僻念書的宅男,哪會這些,當時真的像陀螺亂轉整個都暈了傻了。我家這邊,人丁單薄,最樂的是我爸,迎娶那天他什麽正經事也不乾,要我去“公賣局”買一種金門陳年高粱酒,他把它們倒進兩隻大酒甕裡,婚禮晚宴他就抱著那兩壇酒去飯店,感覺要趁此一戰拚倒他那些老頭朋友。

駱以軍

那天我們男方迎娶車隊到女方家,一下車他們就燃放鞭炮,一屋子都是他們澎湖來的親戚,一進門我們全都一人一碗甜湯圓,滿室此起彼落的吉祥話。我老婆穿著新娘白紗,要拜別父母時她真的哭得超傷心,我在她旁邊還想:“不會吧?難道你其實不想嫁?”媒婆在旁說:“愈哭愈旺喔。”離開時,真的有拿水盆潑水到地、丟扇子,這些習俗。到我永和老家時,當然也有這邊等著的小孩開車門,捧一小盤,上放一顆橘子一碗甜湯圓,說吉祥話,不能讓新娘子有來陌生地方的委屈之感。也是一下車就鞭炮放不停,我媽還不知哪兒向誰借了兩隻大紅燈籠掛在客廳,但我家那老屋實在太破舊窄仄了,我們婚後也沒住家裡,仍住陽明山出租學生宿舍,但一定要有一“新房”,便拿我老爸的臥房頂充一下。我們去萬華龍山寺那兒的老佛具店買了一幅金絲銀線桃紅翠綠刺繡的“八仙彩”,掛在那床頭,其實下方拿塊紅布蓋著床頭櫃我爸的那些老人瓶瓶罐罐的什麽高血壓藥啦維生素啦痱子粉啦,還去買了紅床單、紅被套(但其實那是我老爸的老人床啊),找一位教我現代詩的老師翁文嫻師丈劉高興,他們的小男孩來幫我們滾床,但習俗說要屬龍的小男孩,這孩子不屬龍,於是要屬龍的我哥也一起滾床。

總之,在我家這邊,一切顯得有種渾水摸魚、胡鬧之感。太空裡都不是親戚,全是我的人渣哥們來幫忙(之前當迎娶車隊),因為他們跟我老婆也熟識,所以一片混亂中,我老婆很像穿著新娘白紗這晚這出戲的劇團女主角,並沒有真實孤身畏懼之感吧。

還有我阿姨和幾個我媽的同事,這邊很混亂,拜完祖先,大隊人馬就趕去飯店(新娘子要去化妝,而我和我的哥們要去會場入口接待各路來婚宴的親友)。我日後回想,我父親就是在那個晚上,我的婚宴上,泄露出他進入阿茲海默症的秘密時光。當晚他的身份是主婚人,當前面那些貴賓先後致過辭,輪我父親上台前就麥克風發言時,他竟足足講了半個小時(可能更長)。他從一桌桌哪位哪位介紹起,說著他和他們在生命不同時期的交情、往事。台下各桌來賓後來可能聽這落落長的演說,不耐煩了,又餓,整個禮廳充滿一種嗡嗡轟轟所有人在下面聊開,或玻璃杯碰撞的聲音,那個集體浮躁的聲音,幾乎蓋過我父親拿著麥克風的演講。

當時我真覺得羞愧欲死。後來我們看當時別人側拍的VCD,那時,我父親像個孤單的胖寶寶,滿臉通紅站那講著,他陷在自己不知怎麽結束的演說。而站他身旁的我媽,我老婆的爸媽,證婚人和介紹人,大家的臉都非常臭。站在台下的我(身旁站著一身白紗的新娘和小花童),我的臉像要衝上去拿乙醚捂昏他。我父親是個愛熱鬧的人,那時他已退休多年,慢慢垮掉了,我的婚禮變成他人生最後一場站上舞台演重要人物的大戲(他自己的葬禮他便無法致詞了)。當然後來我也頗後悔,其實我那時太年輕了,現在的我一定可以扛著全場的不耐煩,只要讓老爸講個爽,又如何呢?

那個晚上,如今回想,於我還是如夢似幻,像演一出超過我的能力、風格的戲。整個過程我只是怕出錯出醜,場面上全是我父親一生的老友(全是一些外省老頭),我嶽父一生的老友(全是一些本省阿伯)和娘家澎湖那邊大批的親戚,當然還有少數我媽的同事,還有更少的我和妻子共同的同學。我的超高濃度腎上腺素似乎只為了怕讓全場中我不知的誰誰誰生氣。我說不出那裡頭有一種非常電影感的悲哀。好像我這一生都在胡鬧,連最震懾莊嚴的這場大戲,我也拚了勁做好它,但最終還是不知怎麽搞的像個喜劇演員。

《肥瘦對寫

作者: 駱以軍、董啟章

《肥瘦對寫》為小說家駱以軍和董啟章的文學書信集,他們輪替設題的26封信,從青春時期的體育課、繁殖故事的咖啡屋,談到反覆出現的夢境、揭示人生冷暖的疾病、隱喻性格的星座;從自己的第一篇小說,到注定無法寫出的作品,再到婚禮、成為作家、孩子出生那些異常重要的時刻……兩位小說家交換著屬於自己的私人記憶和秘密時光,當然還有彼此在文學宇宙裡的相互映照和那份從未褪色過的寫作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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