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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為重活的高興,不要為死去的憂傷

據中國台灣《自由時報》報導,知名作家林清玄過世,終年65歲。另有消息稱,台灣著名的血液疾病專家陳耀昌今天在臉書上證實了這一消息。

2018年11月4日,2018寧波書展的最後一天,林清玄還趕到現場。當天,他以“向美、向愛、向遠方”為主題進行了一場演講,當時身體非常硬朗。

今天突傳離世,令人驚愕。先生一路走好。

林清玄,筆名有秦情、林漓、林大悲、林晚啼、俠安、晴軒、遠亭等。1953年,林清玄生於中國台灣省高雄旗山,畢業於中國台灣世界新聞專科學校。他是中國台灣地區作家中最高產的一位,也是獲得各類文學獎最多的一位,被譽為“當代散文八大作家”之一。林清玄的代表作品有著名散文《查塔卡的杜鵑》,他的文章《和時間賽跑》《桃花心木》選入人教版、北師大版小學語文課本。

《布袋蓮》節選

文/林清玄

冬天到了,我常獨自一個人在小湖邊散步,看不見一朵布袋蓮,也常撫摸那些被無情斷喪的榕樹枝,連在湖中的鴨鵝也沒有往日玩得那麽起勁。我常在夜裡寒風吹響的窗聲中,遠望在清冷月色下已經死去的布袋蓮,心酸得想落眼淚,我想,布袋蓮和榕樹都在這個小湖永遠地消失了。

熬過冬天,我開始在春天忙碌起來,很怕開窗,自己躲在小屋裡整理未完成的稿件。

有一日,舊友來訪,提議到湖邊散散步。我驚訝地發現榕樹不知道什麽時候萌發了細小的新芽,那新芽不是一葉兩葉,而是千葉萬葉,凡是曾經被折斷的傷口邊都冒出四五朵小小的芽,使那棵幾乎枯去的榕樹好像披上一件綴滿綠色珍珠的外套。布袋蓮更奇妙了,那原有的一角都已經撲滿,還向兩邊延伸出去,雖然每一朵都只有一寸長,更因為低矮,使他們看起來更加纏綿,深綠還沒有長成,是一片翠得透明的綠色。我對朋友說起那群羊的故事,我們竟為了布袋蓮和榕樹的更生,快樂得在湖邊擁抱起來,為了慶祝生的勝利,當夜我們就著窗外的春光,痛飲得醉了。

那時節,我只知道為榕樹和布袋蓮的新生而高興,因為那一段日子活得太幸福了,完全不知道它有什麽意義。

經過幾年的滄桑創痛,我覺得情感和歲月都是磨人的,常把自己想成是一棵榕樹,或是一片布袋蓮,情感和歲月正牧著一群惡羊,一口一口地啃吃著我們原本翠綠活潑的心靈,有的人在這些啃吃中枯死了,有的人失敗了,枯死和失敗原是必有的事,問題是,東風是不是再來,是不是能自破裂的傷口邊長出更多的新芽

當然,傷口的舊痕是不可能完全複合的,被吃掉的布袋蓮也不可能更生,不能複合不表示不能痊愈,不能更生不表示不能新生,任何情感和歲月的挫敗,總有可以排解的辦法吧!

我翻開七年前的日記,那一天酒醉後,我歪歪斜斜地寫了兩句話:

要為重活的高興,

不要為死去的憂傷。

片片催零落。

從小,我就是個沉默但好奇的孩子,有什麽好玩的事總是瞞著父母奔跑去看, 譬如聽說哪裡捕到一條五腳的烏龜, 我是冒著被人踩扁的危險, 也要鑽到人叢中見識見識;有時候聽到什麽地方賣膏藥的人會“殺人種瓜”的法術, 我馬上就背起書包, 課也不上了, 跑去一探究竟。爸爸媽媽常常找不到我, 因為他們找我去買醬油的時候, 說不定我正躲在公園的樹上看情侶們的親密行為。

我的這種個性,使我仿佛比同年紀的同學來得早熟一些。我小時候朋友不多, 有的只是一起搗鳥巢、抓泥鰍、放風箏的那一夥,還有一起去趕布袋戲、歌仔戲、撿戲尾仔的那一票,談不上有幾個知心的朋友。我總覺得自己思想比他們高深一些,見識比他們廣博一些。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們家附近一位大戶人家要撿骨換墳,幾天前我就在大人們的口中暗記下日期和地點。時間到的那一天, 我背起書包裝出若無其事地去上學, 走到一半我就把書包埋在香蕉園中,折往墳場的方向去看熱鬧。

在我們鄉下,撿骨是一件不小的事, 要先請風水師來看風水, 選定黃道吉日, 做一場浩浩蕩蕩的法事, 然後挖墳、開棺、撿骨, 最後才重新覓地安葬。我到墳場的時候, 已經聚集了許多嚴肅著面孔的大人,為了怕被發現,我就躲在山上的高處靜靜觀看。

那時候棺材已經被挖出來了,正正擺在墳坑旁邊畫線的位子裡,我看著那一口紅漆已經剝落得差不多的棺木,原來在喃喃私語的大人們一下子安靜下來,等待道士做完法事的開棺典禮, 終於, 道士在地上噴出了最後一口水,開棺的時刻到了。

咿啞一聲,棺木的蓋子被兩個大漢用力掀開了, 嘩, 山下傳來一聲喊叫到一半突然煞住的驚呼聲, 我張眼一看, 大吃一驚, 原來那被掘出來的老婆婆的容顏竟還像活著一般,她灰白的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灰白的臉容有一層縮皺的皮, 身上穿的是黯藍色的袍子,緄著細細的紅邊,顏色還鮮豔得如新縫的一般。所有的人停止了一切聲息,我則是真的被嚇呆了。那時清晨的瑞光大道, 正滿鋪在墳地裡, 現出一個詭異精靈的世界。

正在我出神的當兒,聽到有人呼喝我的名字,猛一回頭,突然看到我四年級的級任老師站在背後的山下喊我,他一定是在同學的告密下來逮捕我了。我幾乎是反射地跳了起來,往前逃奔而去。邊跑我還邊回頭看那一位棺中的老婦,眼前的景象更是駭異,老婦的頭髮和面皮都褪落了,只剩下一顆光禿禿的頭顱;她的衣裳也碎成一片一片圍繞在棺裡的四周,僅剩擺得端端正正的一副白骨;我揉揉眼睛再看,還是那個景象。從我回頭看到老師,再轉頭看老婦之間不到一分鐘的時間,竟是天旋地轉,人天互異。

回家後,我病了兩個星期,不省人事,腦中一片空白,只是老婦瞬間的變化不斷地浮出來。最後還是我的級任老師來探望我,解釋了半天的氧化作用,我的心情才平靜,病情也開始有了起色。可是,這件事卻使我對“不朽”的看法留下一個深刻的疑點,長得越大,那疑點竟如潑墨一般,一天比一天漲大。

後來我讀到了佛家有所謂“白骨觀”的說法,人的皮囊真是脆弱無比,陽光一射,野風一吹,馬上就化去了,隻留下一堆白骨。有時翠竹盡是真如,有時黃花絕非般若,到終了,什麽都不是了。寒山有詩說:“萬境俱泯跡,方見本來人。”恐怕,白骨才是本來的人吧。

人既是這樣脆弱,一片片地凋落著,從人而來的情愛、苦痛、怨憎、喜樂、嗔怒,是多麽無告呢?當我們覓尋的時候,是茫茫大千,盡十萬世界覓一人為伴不得;當我們不覓的時候,則又是草漫漫的,花香香的,陽光軟軟的,到處都有好風漫上來。

這實在是個千古的謎題,風月不可解,古柏不可解,連三更初夜歷歷孤明的寒星也不可解。

我最喜愛的一段佛經的故事說不定可解:

梵志拿了兩株花要供佛。

佛曰:“放下。”

梵志放下兩手中的花。

佛更曰:“放下。”

梵志說:“兩手皆空,更放下什麽?”

佛曰:“你應當放下外六塵,內六根,中六識,一時舍卻。到了沒有可以捨的境界,也就是你免去生死之別的境界。

——本文摘自林清玄《心無掛礙,無有恐懼》

《心無掛礙,無有恐懼》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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