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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圖的歷史壁畫、繩結、泥板:古文明的空間感知

地圖是人類用於交流的最古老的信息載體之一。和其他形式的信息載體不同,傳統意義上的地圖既是一種工具,也是一門藝術。地圖像一座橋梁,讓人們腦海中的空間方位信息和現實世界裡的地理信息保持溝通。自古以來,人們的生產和生活都離不開地點、方位和距離等信息,正因如此,相互隔絕的大部分古文明都在其早期階段便發展出了某種形式的地圖。隨著社會和文明的發展,人類對周圍世界的認識逐步加深,積累的地理知識越來越多;出於交通、管理、軍事、建設等目的,人類對地圖的需求也在不斷地提高。新的知識和需求推動著製圖學不斷前進,而新的地圖則記錄下了人類不斷增長的對世界的理解和感知。在這個系列裡,我們將一起回顧地圖製圖學的發展歷史,並從中窺探製圖學的發展和人類文明的發展是如何相輔相成的。

從壁畫到地圖

誰繪製了世界上第一幅地圖?這是個早已無從考證的問題。根據謝菲爾德大學教授馬爾科姆·劉易斯(G. Malcolm Lewis)的說法,當人類在4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後期學會了用幾何圖形來交流之時,地圖便已經誕生,因為幾何圖形及其拓撲關係能夠有效地傳達地點、空間和方位等地理信息。

根據考古發現,最早的地圖雛形出現於新石器時代早期(大約6000年前)的土耳其南部。1958年,英國的考古學家在土耳其中南部發掘出了舉世聞名的加泰土丘——世界上最古老的人類定居點遺跡。在這座遠古村莊中某間屋子裡的一面牆上,考古學家們發現了一幅有趣的壁畫:在兩座充滿砂土的山峰之下,整齊地排布著街道和院落。其中一座山峰的頂端還冒出了煙霧。考古學家們很快便意識到:這幅圖描繪的正是這座古老的村莊本身。街道和院落是村莊中的民居,而背後的兩座山峰體現的是村莊附近的哈森火山。這座火山曾在大約6200年前噴發過,炸出了一個破火山口,正好對應了圖中兩個山峰之間的凹陷。村莊的居民很有可能曾目睹過這次火山噴發,因此才在地圖裡的山頂上畫上了一些表示煙霧的線條。

加泰土丘的地圖(圖片來自堪薩斯大學網站)

加泰土丘在土耳其的位置

根據其他出土物件的種類和擺設來看,考古學家們認為這幅古地圖所在的屋子很可能是一個宗教場所。實際上,在歐洲和中東發現的大部分新石器時代的古地圖,其出土的位置或多或少都與宗教有關。諾丁漢大學的歷史地理學家凱瑟琳·史密斯(Catherine Delano Smith)認為,這些史前時期的古地圖很可能是創作於祭祀或其他宗教活動期間。它們所記錄的都是當下的一些場景,並不會考慮到地圖是否在將來能有別的用處。圖上也缺少必要的方位和比例等空間信息。

正因如此,一部分地圖學家拒絕承認這些早期的圖畫是真正的地圖。在他們看來,地圖必須承載一些有關空間的關鍵信息。加泰土丘出土的這幅壁畫(也包括一些其它的“古地圖”)並沒有起到傳遞任何空間信息的作用。雖然它包含了村莊中的街道和院落以及遠處的山峰,但這些內容僅僅是作為普通的繪製對象出現的,和其它壁畫中的物件、風景乃至花鳥魚蟲並無本質上的差別。因此,這一部分地圖學家認為加泰土丘的這幅圖畫是世界上已知最早的風景畫,卻並非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地圖。

那麽,在西方文明圈裡,得到廣泛認可的最早的地圖是哪一幅呢?一般認為是發現於意大利倫巴第大區布雷西亞省的貝多萊納地圖(Bedolina Map)。這幅地圖是卡莫尼卡山谷岩畫群的其中一幅圖畫,被刻在了貝多萊納的一號岩石上。這塊岩石寬4.3米、高2.4米,上面密密麻麻地畫滿了房屋、道路和田野,甚至還畫有行人和動物。如果是加泰土丘的那副壁畫只能被稱作風景畫的話,貝多萊納的這幅岩畫就是無可爭議的地圖。

貝多萊納地圖拓片(維基公共)

貝多萊納地圖的發現位置

這幅繪製於大約3000年前的古地圖,和我們現在看到的許多城市街區平面圖在風格上已經相差無幾。這幅圖以正向俯視的角度繪製了一個村莊中的地理要素。在圖中,道路、房屋和田野都以簡潔的線條和矩形勾勒,其中在表示田野的矩形中被填滿了點狀的圖案,從而和房屋區別開。當然了,作為早期的地圖,它和現在的地圖還是有很大的不同,比如被繪在圖上的人和動物——這些非地理要素在現代的正規地圖上,一般是不會出現的。不過,歷史學家們卻從這些“額外的”要素裡解讀出了耐人尋味的內容。

根據考古學家的理解,圖中的人物可以被分為兩類:農民和獵人。因此,有歷史學家認為,這幅作品的繪製時間,和當地的居民(卡穆尼人)從采摘漁獵的生產方式向農牧業過渡的時間大致吻合。在大約2500到3000年前,卡穆尼人與意大利北方的伊特魯裡亞文明發生了接觸。伊特魯裡亞人是另一支生活在意大利北方的古老民族,他們曾擁有先進的文明,被譽為古羅馬文明的孕育者。在和伊特魯裡亞的交流中,卡穆尼人學會了農耕,也學會了文字,並很快走進了鐵器時代。在這一重大的社會轉型過程中,卡穆尼人在岩壁上刻下了反映他們生產生活的諸多壁畫,其中也包括這幅描述他們生活的村莊的古地圖。甚至有學者認為,這幅地圖是貴族用來宣稱自己對土地的所有權的。如果該觀點屬實,那麽這幅貝多萊納地圖很可能也是西方文明史上的第一份“地契”。

亞平寧半島周邊約公元前1000年的形勢示意圖

面朝大海:太平洋上的古地圖

早期的地圖並非是西方文明的專利,由於地圖有承載地理信息以及指導方向等與生俱來的實用功能,世界各地的多數文明在其早期階段就發明了地圖。從印度中央邦發現的新石器時代農耕地圖,到古代馬裡人繪製的傳遞水文知識的尼日爾河地圖,再到美洲原住民的瓜達盧佩山剖面圖,地圖在人類文明的發展初期都起到了重要作用。包括中國在內的大部分地區,早期的地圖都是以圖畫的方式出現的。正因如此,中文裡早已有了“地圖”一詞,後來在翻譯“map”等詞匯時,譯者便將其和“地圖”相對應,這讓我們一直有一種先入為主的觀念,即地圖首先得是一幅圖。

這對於普通人來說自然無可厚非,然而在一部分製圖學家看來,map這個詞(及其在許多其他語言裡的對應詞)裡既沒包含“地”,也沒包含“圖”。他們認為,只要是通過某種形式的標誌或象徵來表達空間信息的工具,都可以被算作是map。該空間自然可以是地理學上的方位,也可以是其他的空間(比如生物學中反映細胞內部的圖),甚至概念上的空間(比如西方近代一度流行過的“文學地圖”),在此按下不表。而“圖”這一意象更不是在定義map時的必要條件。在歐亞大陸之外的一些偏遠地區,文明早期階段的“非圖像”地圖並不罕見。一個典型的例子是生活在太平洋諸島上的古代大洋洲居民們所製作的早期地圖。

對於生活在太平洋的島嶼上,需要長途航行從而找到下一片陸地的古代大洋洲居民來說,能夠指示方向的地圖尤為重要,甚至是性命攸關。根據考古發現,早在5萬年前,大洋洲便迎來了最早的居民。當時,地球還處於冰河時期,海平面較低,澳大利亞和新幾內亞與東南亞連成了一片,讓早期的人類有機會涉足大洋洲的土地。從此,人類邁出了探索太平洋的勇敢步伐。對於這些早期的海洋民族來說,在茫茫大海裡行船,最重要的參照物便是漫天的繁星。正因如此,大洋洲最初的古地圖所繪製的並非蔚藍一片的海水,而是每晚在人們的頭頂閃耀著的星空——對於他們來說,記錄下星空的圖案,對於尋找方位和確定距離來說更為有用,因此他們會將星空的圖案刻畫在獨木舟上。

來源:斯德哥爾摩民族志博物館

早期人類在太平洋諸島上的遷徙路線(維基公共)

與此同時,其他形式的地圖也在大洋洲孕育。在早期的探索中,人們從一個島漂泊到下一個島,許多人會耗盡一生來完成這一過程。沒有時間回頭的他們,只能將他們遷徙的線路講述給下一輩人聽。久而久之,口口相傳的故事織成了一張布滿了地理信息的大網。與此同時,太平洋南部諸島上的美拉尼西亞人保留了記錄血脈傳承的傳統。在記錄下歷代祖先的時候,他們也記錄下了祖先們一生中所到過的地點。有人把這些繁多的口耳相傳的地理信息,以及它們之間的方位關係,編成了類似詩歌的短句集。雖然此時並沒有“圖畫”的出現,但是這些短句中包含了地點、空間和方位等十分周全的地理信息。一些地圖學家追認這種系統的短句集為一種特殊的早期地圖形式——“文字地圖”(verbal maps),因為它們涵蓋了傳統意義上的地圖所應該包含的所有要素。

當口口相傳的地理故事和“文字地圖”不再能夠滿足人們的需求時,由動物骨骼和繩結組成的“物品地圖”(object maps)就誕生了。根據研究,這種地圖最早是新幾內亞島上的早期居民所發明。他們把重要的地理節點用動物骨骼或大的繩結表示,而地理節點之間的關係則用一系列的小繩結來表示。和純“文字地圖”相比,這樣的“物品地圖”能夠更直觀地記錄比較複雜的網狀地理空間信息。並且,當“文字地圖”實體化以後,部族的首領能夠更好地壟斷知識,從而加強他們的統治,也有利於他們掌控和周邊其他部族之間的貿易與衝突,因此“物品地圖”擁有了一定的權力象徵意義。直到現在,巴布亞新幾內亞的一些民族還保留著使用這種“物品地圖”來交流空間信息的傳統。

新幾內亞原住民的一種物品地圖(圖片來自芝加哥大學圖書館)

從身邊到遠方:世界地圖的鼻祖

由於圖畫本身在視覺效果上的優勢,在大部分古文明的早期地圖發展裡,圖畫的形式佔了絕對的主流。人類文明的下一個階段是農耕文明的興起,在公元前4000到2000年期間,幾大農耕文明陸續在幾個大河流域的千里沃土之上興起。這些地區雖然擁有了較為先進的社會體系和生產方式,但總還是有人對遠方未被文明所照亮的世界充滿憧憬和幻想。迫於交通方式的限制,沒有人能確切地知道遠方究竟有什麽。偶爾有遠道而來的客人,也只能從他們的口中得知一些不知道被轉手過多少次、也不知道已經有多麽面目全非的模糊知識。不過,即使在如此隔絕的條件下,仍然有人嘗試著將遠方的土地和海洋繪製為地圖,即使它們被籠罩在視野之外,隱藏於知識的迷霧之中。

19世紀的英國考古人員在幼發拉底河畔發現了一塊刻有簡單的幾何圖案和一些古文字的泥板。由於泥板上的幾何圖案太過簡略,且上面的古文字在當時還未被破譯,考古學家們一度搞不清這塊泥板究竟是什麽,直接把它當做普通的文物放進了大英博物館的儲藏室裡,連發掘到它的精確地點都沒有記錄下來。直到1889年,當現代人能夠解讀當地的古文字以後,考古學家們才意識到這塊靜靜地躺在大英博物館的儲藏室裡的泥板上,竟然畫的是一幅地圖,而且是一幅世界地圖。

據推測,這幅地圖誕生於公元前700到500年之間,當時的兩河流域先後被新巴比倫王國和阿契美尼德王朝(即波斯第一帝國)所控制。地圖用簡單的幾何圖形勾勒出了當時兩河流域居民對其已知世界的認識。這幅地圖目前被認為是歷史上最早的世界地圖。在那個年代,繪製區域性的地圖都還有許許多多的障礙,遑論世界地圖,因此這個發現在當時一度轟動了整個歐美歷史學和考古學的學術界。

巴比倫世界地圖(圖片來自密歇根大學圖書館網站)

在資源匱乏的古代早期,有人想到用有限的資源總結已知的地理知識,繪製出一幅反映整個世界的地圖,這本身就是一個創舉。在那個時代,人們繪製世界地圖能依靠的只有兩樣東西。第一個是星空,通過當時同樣在蓬勃發展的天文學,來確定方位和距離。另一個就是地圖作者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人類作為個體,生活在地球上,那是何等的渺小,在人造衛星升空之前,沒有任何人可以用任何方式來一窺地球的全貌。自古以來,人類繪製地圖,或多或少都要依靠想象力。

在這幅地圖上,巴比倫被畫在了靠近地圖中心的區域。這也是世界各地的古文明不約而同地形成的一個傳統,即認為自己所在的區域是世界的中心。這也和古代人有限的大尺度空間感知有關。這樣的傳統也延續至今。如果你有機會觀察,你會發現世界各國出版的世界地圖排版都有所不同。中國等東亞國家出版的世界地圖,會把國際日期變更線放在地圖中央,這樣一來東亞就處於接近地圖中央的位置,而大西洋被一分為二,位於地圖的兩側;歐洲各國出版的地圖會把格林威治0°經線放在地圖的中心,而太平洋則被一分為二;美國的世界地圖一般會把穿越堪薩斯州的西經90°經線放在地圖的中心,歐亞大陸會被一分為二。

常見的世界地圖排版

巴比倫世界地圖的中部(即靠近巴比倫的地方)畫得很詳細,充斥著密集的幾何圖案,它們代表了具體的山脈、河流和城市等;但當所繪區域逐漸遠離巴比倫的時候,地圖的詳細程度就開始持續下降,到最後就變成了寥寥的幾筆。等到了圖的外圍,就只剩下被標注為“鹽海”的環狀海域和珍奇動物的名稱,這些標注表明。當時生活在巴比倫一帶的地圖作者,對超出美索不達米亞以外的區域要麽一無所知,要麽只有一些道聽途說的模棱兩可的印象。於是,他便采取了利用“鹽海”和動物來標注外圍世界的模糊處理方式。

雖然以今天的眼光看,以巴比倫世界地圖為代表的的早期地圖謬誤百出,但正是這些製圖先驅者們的一次又一次的嘗試,讓地圖製作變得越來越精細而準確。在這些早期地圖的基礎上,隨著人類對地理知識的積累,也隨著崇尚科學和哲學的古希臘時代的到來,地圖的發展史即將進入下一個重大里程碑——“製圖學”(cartography)正式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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