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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我做飯的母親,差點賭散了整個家

圖丨golo

我聽著母親說著“牌九”、“坐莊”等等奇怪的名詞,越發感覺到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那麽奇異、陌生、狂熱——這跟做豬蹄凍時認真用心的那個母親,判若兩人。

人間有味丨連載52

我的家鄉地處浙江沿海地區,青石雨巷,山水氤氳,我出生於1990年,算是個地地道道的南方小鎮姑娘。

在我物質匱乏的兒童年代,支撐家裡經濟來源和我溫暖記憶的,是母親每天烹飪美食的雙手。

可同樣是這雙手,也曾埋下一個讓我恥於與外人說的秘密。

1

我的父親是一名老實巴交的紡織廠工人,身材矮小,相貌平平,他一生唯一令人稱羨的,大概就是娶了我的母親。

如果不是生於那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過天的年代,父親恐怕是萬萬不可能有機會能娶得我母親這樣的佳人的,在外人眼裡,這樁姻緣真可以算是我父親修得了八輩子的福分。

母親是方圓幾十裡出名的美人,“骨重神寒天廟器,一雙瞳人剪秋水”,這般美好韻致,大概是對我母親年輕時相貌的最好詮釋。年輕時的她膚如凝脂,唇若塗丹,一頭飄逸的秀發鬆鬆挽在腦後,柳眉細腰大長腿,平時還愛戴一對圓圓的金耳環,隨著走動搖搖曳曳,更襯得她眉目如畫。即使如今她已年近六十,眼角眉梢早已悄然爬上了細紋,那牛奶一樣細膩白滑的肌膚依然令我自愧不如。

母親在懷孕時便沒吃過飽飯,在我呱呱墜地的那一刻,奶奶知道只得了個孫女,冷哼一聲轉身便走了。我尚在繈褓中的時候,家裡窮得連個像樣的灶台也沒有,父親只得在後門的泥地上用土塑了一個簡易的燒火台,給我做米糊吃。

父親去工廠上班,母親就一個人在家養豬養雞養鴨,日日悉心照料,渴盼著小豬仔一天天長膘,或者多攢幾個雞蛋,好換夠錢給我買一罐奶粉。

可過年時,奶奶不由分說就將母親養的豬給宰掉,然後給另外兩房的叔叔伯伯送去了,最後分到母親手上的,只有一小刀帶皮的肥肉。

2

母親外表看起來柔弱清麗,為人處世卻很是潑辣,大概是覺得父親家這邊指望不上,母親開始在學校和街道上擺攤賣小食,給我賺夥食費。

鹹菜、豆乾、豆芽再加一點肉絲兒和成餡兒,包進麵團裡,再用手掌壓成扁扁的一個圓餅,投入到沸騰的油鍋內,轉眼便炸製成了金黃酥脆的餡餅。炸完一大摞後,再將餡餅用棉被裹好,放入白色泡沫箱子內,可以保溫很久。兩毛錢一個,吃一個就能頂飽。

還有如今早已在街頭銷聲匿跡、極具本土傳統特色的面餃,是母親自小就從外婆那學來的手藝:麵粉加水攪拌成稠稠的面糊,加少許味精和鹽調味,鐵質圓盤加熱至燙手,在上面刷一層薄油,舀起一杓面糊沿順時針方向攤成薄薄的一層面皮,將事先炒好的綠豆芽放在面皮一側,對折後將邊緣壓緊,一個熱乎乎的面餃便出爐了。

剛出鍋的面餃,皮兒還帶著點點焦黃,像素白的紙絹上染開的點點金黃色花瓣,用塑膠袋套著,捧在手心,呼哧呼哧吹幾口氣,幾口便進了肚子。

除了這些小面食,母親還在學校附近擺過燒烤攤。每天從菜場買來新鮮的牛肉,用鐵絲串成串兒,炭火烤得油脂滋滋滴落,鮮紅的肉塊緊縮變色,香氣撲鼻,也是兩毛一串。

靠著這些攤子上的小吃和串串,母親為我賺夠了奶粉錢,將面黃肌瘦瘦的我養成了黑黑壯壯的胖寶寶。

●●●

等到我能蹣跚學步、咿呀學語的時候,母親終於租下了一間臨街的二層小店面,結束了日曬雨淋出攤的日子。我們一家三口搬離了破舊的老房子,住在店鋪的二樓。

母親將這爿小店變成了一個面館,在我們家鄉這邊,面館被叫做“點心店”——這大概是因為我們南方人都把面條、粉乾、餛飩作為正餐之間“打牙祭”的緣故吧。

母親做面條的動作利落乾淨,快得讓人來不及眨眼。鐵鍋裡的水一沸騰,投入晾好的面條,任其在水沫中翻滾沉浮。母親趁著這一小段空隙,取空碗,放入味精、鹽、醬油、老酒,用滾燙的熱水衝開,就是湯底;再燙一把青菜,用筷子和笊籬撈起面條,瀝乾水放入湯中,撒蝦皮蔥花,最後再澆一杓豬肉炒製而成的肉臊子。滿滿當當的一大碗面條,只要八毛錢。

母親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撐起了小小的點心店,灶上的爐火幾乎沒有停歇的時候。每天來吃麵的人踏破了門檻,甚至有搬遷到縣城或更遠地方的人,還會專程趕來我家小店,只為了吃一碗母親做的薑酒索面。即使到了深夜,還總會有零星的顧客緊裹著外衣,神情疲憊地來店裡吃完一碗面,再一身暖意地回去。

煙霧繚繞裡,母親揮舞著鍋鏟,在鐵鍋裡炒製生薑,老酒倒下的瞬間,濃鬱的香氣伴隨著嗞嗞聲,響徹整間小店。

煤爐上的小鍋裡咕嘟咕嘟燉著切成小條的肥腸,軟軟糯糯,入口微辣,舀一杓放在剛從鍋中撈出的粉條裡,好吃得讓人快要將舌頭給一同吞下去。薄如蟬翼的小餛飩,在滾水裡幾秒就能熟透,放入紫菜蝦皮,炒瘦肉熬成的肉湯,那鮮美的滋味兒能從舌尖鑽到心尖上去。

母親的臉被鍋中升騰的熱氣蒸得通紅,光滑的面頰白裡透粉,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3

父親是街道上都出了名的好男人,寵愛妻子,任勞任怨,每天去工廠上班的同時,還會抽出一切時間,幫助我母親打理店內的生意。雖然在歲月和社會的磨礪下,母親的性格變得愈發潑辣暴躁,對待他的態度霸道而強勢,但這些,都在他日複一日細潤無聲的包容下顯得不足為道了。

婦唱夫隨,和和美美,我家的日子一天天地好起來。很快,一個天大的餡餅又重重地砸到我家的頭上:父親的工廠早年向職工集資出售股權,沒想到竟然真有了回饋,父親一下領到了十幾萬人民幣——這在當時,就是足以令人瞠目結舌的巨款。

小小的我那時尚不明白這些錢所代表的意義,隻記得那段時間父母反覆叮囑我不可以向任何人泄露這個消息。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這件事已經算整個小鎮的爆炸性新聞了。在這之後不久,這筆錢便被我母親娘家的親戚借走了大半,時隔二十多年,一分未還。

在F4的《流星花園》席卷全國的時候,我已經能躺在躺椅上,翹著二郎腿看著家裡的大彩色電視,享受著影碟機、組合音響和卡拉OK了,時下最流行的CD擺滿了一桌。家裡的冰箱堆滿我喜愛的冰淇淋冰淇淋,平時我隨手就能拿到五元、十元的零花錢,邀請小夥伴往校門口的小賣部跑。有次我將一雙母親去縣城逛街給我買的鞋子穿到學校裡,在同學的大呼小叫中才知道,腳上這雙鞋要四五百一雙。

小學三年級時,母親帶我去了小鎮上唯一一家教授鋼琴的輔導班。那天,母親穿了一件黑底印花的毛衣,長髮柔柔地挽了一個松散的發髻,幾縷發絲溫婉地散落在兩頰,母親還專門擦了一點淡淡的粉底,塗上磚紅色的口紅。她端坐在走廊的一張椅子上,雙手放在膝蓋上,交疊著雙腿坐著,與鋼琴老師輕聲慢語地討論,潤紅的唇角上帶著溫柔的笑意。

母親小學只上到二年級便因貧輟學,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農村女性。但那天的她,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知性嫻靜,與平時系著圍裙、喜歡大聲叫吼批評我的她完全不同。

△ 母親年輕時候(作者供圖)

這一幕,也成為後來我為數不多的對母親的溫馨的記憶之一。當時的我,沉浸在作為全鎮少數能夠學習鋼琴的孩子的優越感中,做夢也不會想到,在不久的將來,我的家庭、乃至全家人的人生,都會發生難以想象的改變。

在我小學畢業前,母親在大姨的慫恿下,踏入了賭場。一晚店裡生意冷清後,她拉著我走過店鋪後門的一條狹長黑暗的小路,路燈微弱的白光隱隱照在她的臉上,她一邊快步走著,一邊雀躍興奮地和我說:她今天在一個地方賺到了一筆錢,可以給我買好吃的。她還說,以後還要再去賺,一定還會有更多。

當時的我也被母親的喜悅所感染,心裡瞬間劃過了一個念頭——“要是能經常這樣賺到錢就好啦!”

4

當一碗點心從八毛錢漲價到兩塊五時,母親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將點心店轉型成在當時看來最賺錢、最吃香的快餐店。

煮麵的鐵鍋被收起,幾塊寬寬的木板,上面擺上十幾個臉盆大小的不鏽鋼面盆,裡面裝著母親每日新鮮炒出來的各種菜肴,供顧客選擇。

2002年,點心店改成快餐店後不久,我小學畢業,升上了鎮上的初中。那年暑假,店鋪的房東中止了租用合約。關閉店門的那一天,已經從工廠辭職的父親推著裝滿生活用品的板車走在前頭,我在後面背著書包,手裡拎著一隻大大的蛇皮袋,裡面是我的書和小玩具。母親則一人在寂靜的店內整理她的瓶瓶罐罐和廚具。

我們一家人又搬回了那間有近八十年屋齡的老宅。從店裡搬來的桌椅盤碗將原本就狹小的老屋擠得滿滿當當。

在我初一開學後不久,父母找到了一個新的店面,在公路邊上,看起來比原來的店面氣派了一些,門口是鄉鎮巴士公車站,平日裡塵土飛揚。

之前小店面的人氣旺,靠的是長久以來的口碑,搬到新店面後,父親特意去做了一個簡單的招牌,上面寫著:平價快餐店,價廉味美。

●●●

初中正是長身體的階段,母親忙碌之餘,常給我做豬蹄凍,豬肉周圍全裹上了晶瑩剔透的肉凍,膠質的鮮美被牢牢鎖住,再配上熱乎乎的白米飯,吃一口,就像冰與火的碰撞,說不出的過癮。

可豬蹄凍的美味,卻抵消不了我的另一段記憶:

初一開學後,很快要進行英語測試,我便將每個單元的單詞都抄記在一個巴掌大的小本子上背誦。

臨近下午,菜市場狹窄的過道兩旁,零零散散地有幾個散戶擺著攤子,上面的乾貨、蔬菜都用布掩著,沒有什麽人影。母親又帶著我,熟門熟路地穿過這裡,來到了一處混合著泥沙石子的空地上。

與冷清的菜市場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裡的喧嘩鬧騰。二十多個人圍著一張破桌子,裡三層外三層地站立著,最外邊的一圈甚至有不少人拿來了長凳,直接墊腳站在了凳子上。

他們中有叼著香煙的中年男人,有穿著碎花裙的中年女人,有染了黃毛穿了耳洞的青年人,全都使勁往前傾著身子,似乎桌子上有磁鐵一樣的東西,在吸引著他們拚命靠近。他們揮舞著雙手,尖銳嘈雜的吆喝聲夾雜著刺耳的土話,不斷地咒罵著,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癲狂和興奮,近乎猙獰。

“你在這裡等下,媽媽去一會兒就過來。”母親拍了拍我的肩膀,轉身就擠進了那個圓圈內,被層層疊疊的衣角所淹沒。

我翻來覆去把考試範圍內的各單元單詞都背了個遍,說好只是“去一會兒”的母親,還沒有從人群裡出來。

回家的路上,另一個從人堆裡擠出來的阿姨跟我們結伴而行,我聽著母親和她說著“牌九”、“坐莊”等等奇怪的名詞,越發感覺到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那麽奇異、陌生和狂熱。

這跟那個做豬蹄凍時認真的母親,判若兩人。

5

新店開張後,父母時常忙得不可開交,但營業額卻始終上不去。

中午一過了飯點,或者等到下午服裝交易市場一關,人流散去,整條公路便陷入了沉寂,只有我家的店面依然亮著燈光。有時候父母等到深夜十點,也等不到幾個顧客上門,我晚自習下課回來,架子上托盤裡的各色菜都還滿滿當當,半點都沒有賣出去。

為了招徠客人,父母在店門口搭起了灶台,早上煮砂鍋一直到九點,下午煮麵條外送,其余時間還得要照常準備好中午和晚上的飯菜。一天二十四小時被他倆利用到了極致,也透支了他們的全部精力。

五元錢一碗的早餐砂鍋裡足足包含十餘種豐富的食材:豆腐泡,豆乾,花蛤,蘑菇,大蝦,蝦蛄,牛肉,豬肝,臘腸,蔬菜,鵪鶉蛋,小魚仔,還有任選的面條,鮮粉,番薯粉,年糕,米面。

所有食材都由母親親自調配好備用,豬骨熬製的湯底,海鮮要每天從菜市場買最新鮮的,蝦在水盆裡突突地竄動,開煮的時候才夾幾隻放進去。食材在深褐色的砂鍋裡咕嘟咕嘟翻湧沸騰,沸騰到頂點的時候,關火,連鍋上桌。

被父親戲稱為“大雜燴”的宵夜,則是我初中每個晚自習放學後最期待的美味:把一天賣剩下來的豆腐、青椒、排骨、筍乾、豆角等等一股腦兒裝到一個大盆裡,然後在煤爐上加熱到沸騰,連盆放到桌上,配著米飯和飲料,酣暢淋漓。

嚴嚴冬日裡,那紅紅的爐火,爐上沸騰的食物,煙霧中父母的開懷笑臉,仍猶在目。

●●●

然而,生意的久無起色,沒有顧客上門的失望,也讓母親的心思越來越不在店裡。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快速賺到大筆錢的欲念,使得她迫切地想要掙離眼前的這些束縛,到她的賭桌上去。

如果不是因為母親,我也不會知道,賭博在這個看似平靜的小鎮已經泛濫到了何等地步:菜場、民宅、倉庫、敬老院,甚至是香火嫋嫋的寺廟,都成了賭徒們肆無忌憚豪賭狂歡的場所。

母親開始更長時間地待在賭場裡,每天忙過中午的生意以後,便撂下店裡的所有事情,連晚上需要販賣的飯菜都懶得準備。很多時候她甚至賭得忘記了一切,直到夜幕降臨,要吃晚餐的顧客上了門,她也不回來,隻留下父親一個人拚命乾活,擠著笑臉應付著顧客們的抱怨和催促。

有次放學回家,我對著正在從沸鍋中撈面的父親,討要二十塊錢去買字帖,父親沉默了片刻,從口袋裡摳摳搜搜地拿出幾張零錢,低低地說了句:“字帖也挺貴的啊,要是不買也行吧……就這麽多,你省著點花。”

從小到大,我想要的東西,沒有什麽是父親不願意給的。和學習有關的書籍、文具,父親向來都是乾脆大方得很,第一次像今天這樣,說出這種奇奇怪怪的話。

6

2005年,我到了縣城裡讀高中,需要近萬元的集資費。父親居然是硬著頭皮,跟當時的鄰居借的這筆錢,才將我送進了學校。

可那時的我,每個周末回家,依舊能吃到母親做的蒸蛋。我從小就愛吃蒸蛋,蛋黃綿密蛋白嫩滑,無需多餘的調料,在上面淋一點兒醬油和老酒就好。一碗四個蛋,我至少能吃掉三個。

天真的我根本沒有發覺,在這樣平和的表面下,卻隱藏著令人膽寒的可怕事實——短短一年時間,母親就像不知疲憊的陀螺,遊轉於散落在村子各個角落的賭場,輸掉了多年來做生意存下來的積蓄,輸掉了存下來的父親廠裡的分紅,輸掉了下一年就要交齊的房租,欠下了不知道多麽驚人的外債。

母親幾乎徹底拋掉了店鋪裡的生意,除了準備當天必要的食材飯菜,剩下所有的時間都交給了賭場,父親也阻止過、爭吵過,可最終還是只能獨自咬著牙,苦苦支撐店內的生意。

在這樣的壓力下,父親得了抑鬱症。這還是多年以後,父親無意中向我說起的。

“睡覺是最可怕的,好端端躺在床上的時候,突然就感覺有人抓著我往下沉,也不知道是什麽妖魔鬼怪,感覺連床也跟著一起晃來晃去,不知道要掉到哪裡去,但是我就是醒不過來,尤其是後來,我藥沒有吃對,又嚴重起來了,走在路上都有可能暈過去,那時候你媽啊,我說什麽又都聽不進去,也不管店裡的生意,我再難受也只能是忍著,還有生意要做呢,店也得開啊……”

可不管怎樣,父母還是小心翼翼地對我隱瞞住了這一切,每個周末我回家的時候,一如往常地給我準備鮮美的飯菜,和我嘻嘻哈哈地開著小玩笑,我沒發現半點端倪,也忽略了父親兩鬢染上了灰白,變得愈發臃腫和衰老。

●●●

我是在讀高三時知曉了這個秘密的。

那是一個深夜,我偷偷下了床,坐在二樓的樓梯口,聽父親母親在樓下的低聲討論。

我家的老房子實在太狹小太破舊,幾乎沒有任何隔音的功效,他們就算再壓低了聲音,我也能斷斷續續地捕捉到他們話語裡的主要內容。

“債已經欠下了這麽多,店裡生意難做,這個月利息還要這麽高……”

“前幾天那個人又來催了,說起碼要還一半,村裡的獨生子女獎勵金在我卡裡,先把裡面的錢拿去頂一頂吧……”

“女兒馬上要考大學了,讀書的錢得想辦法借……你怎麽賭那麽大,啊?跟你說過十賭九輸,根本不可能會有什麽錢給你贏的……”

“我還不是想多贏一點嗎,哪裡知道運氣這麽差,就全都給吃進去了……”

很多話語都最終消逝在父親重重的歎氣聲中,母親的話不多,在說到欠債和利息的時候,語氣中充滿了不甘和氣憤。

我獨自蹲坐在樓梯口,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和害怕鋪天蓋地而來。我知道家裡的生意不好,也知道母親有出去賭博的習慣,但我從來沒有想到事情已經變得這麽嚴重。

欠債?到底會是多少錢啊……我不敢問,也害怕會從父親口中聽到更為殘酷的事實。

在那以後,我一看到父親沉默,一聽到他們歎氣,就心髒緊縮,全身冰涼。我害怕極了,控制不住地去想象:會不會我家的店就要開不下去了?會不會連這個家也會沒了?

7

2008年,在公路旁經營了五年的店鋪被房東粗暴收回,父母再次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本業,在苦尋新店無果的情況下,母親想到了一個在她看來最為合適的新營生——在賭場販賣零食瓜果和簡單的生活用品——賭徒通常是不會在意那幾毛幾元差價的,就算把價格提高個兩倍也不是問題。

在這之後,我很少能夠在周末回家的時候見上父母一面。他們每天扛著裝滿商品的大桶,像打遊擊戰一樣遊走在各個賭場間,甚至比開店時還要忙碌——每天我下樓後只看到桌上早早燒好的飯菜,有時還會有一大盆母親熬夜做好的鹵味。

母親的生意策略似乎真的奏效了,家裡的日子似乎又慢慢好起來了,我在忐忑不安、又有些許期待的心情中考入了大學,帶著他們花八千多塊錢給我買的最新款筆電電腦,開始了悠閑又輕鬆的大學生活。

遠離家鄉,我也好像也漸漸遠離了那些驚恐的日子,追追劇吃吃零食,和所有同齡的女生一樣享受著美好的大學時光。我刻意地去遺忘和忽視一些東西,以為情況不會再壞了,至少不會比那時候更壞了。

直到有一天我在宿舍接到表姐打來的一通電話。

“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媽媽現在欠了很多很多錢在被人到處追債?你媽媽打賭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表姐在電話另一端劈頭蓋臉的一句話,讓我瞬間回到了那個在樓梯口偷聽的夜晚。

原來,賭桌上紅花花的鈔票和人群中爆發出的瘋狂喊聲,始終在誘惑和刺激著母親,她在賭友的提議下,拿出了手頭上所有能支配的錢,做起了高利貸生意。賭場的鼎盛時期,母親的那一小筆錢錢滾錢、利滾利,像滾雪球一樣慢慢變成了一筆相當可觀的積蓄。

可她沒有拿著這筆錢還債,而是又義無反顧地殺到了賭桌上去。很快,這筆錢就像青煙一樣消失了。

但是母親已經賭紅了眼,她拉著父親,坐上專門拉載賭徒的車,去了很遠的山上,每天拖著疲憊的身子,到處借錢,然後繼續賭。父親高度近視,摘下眼鏡後幾乎和盲人沒什麽兩樣,為了能夠監督好母親,也怕母親會出事,他只能跟著母親一起每天坐幾個小時的車,一起爬陡峭的山坡,在母親輸錢的時候想盡辦法為她籌錢還債。

一次,警察突然上山清繳賭場,母親情急下躲在了一個木桶裡,而父親則在拚命下山奔逃的路上摔斷了腿,從此落下頑疾。直到現在,他路一走多腿就會疼,上樓抬腿也十分艱難,幾乎沒有辦法再走山路。

我不敢想象當我遠在異鄉時,他們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像母親這樣沒有任何後台、已經被壓榨一空的中年婦女,賭場裡也不會再有放高利貸的人願意再借錢給她。

每天都有不同的債主上門來討債,老房子的破門板被人砸得哐哐響,尖酸刻薄的女債主扯著嗓子在門外喋喋不休地咒罵,流裡流氣的小混混直接踹開了門,拿著棍棒和刀逼著他們跪下。

鄰居們都在背後議論著我家欠下巨額債務的消息,說我父親被人逼瘋了,整個人變得癡癡傻傻,甚至還流傳出了我在外地因為不堪重負、企圖自殺的消息。

8

2010年暑假,我下了車,提著行李往家走,遠遠地就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坐在老屋的門檻後,低著頭,傴僂著背,在一個個小圓球上塗上膠水,再將銀色的亮片一張張地粘貼上去。炎炎烈日,暑氣夾雜著化學塑膠的味道,充斥在鼻尖——他們怕風會吹得那些金色銀色的亮片粉末到處飛舞,連風扇都沒有開。

“反正在家裡也沒有事情做,現在做做這些小東西還挺流行的,你奶奶也有在做,我跟你媽也一起做做,就當賺個菜錢。”父親的汗珠隨著臉上黝黑的紋路滑落,裸露在外的膀子和腿早已經曬成了黑炭一樣的顏色。母親原本牛奶一樣細膩的皮膚,竟然也已經曬成了黑黃的顏色,長長的頭髮盤在腦後,說不出的蒼老。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刻我內心上的震動,和無法抑製湧上心頭的酸楚。

而這樣的假期也並沒有平靜多久,一天晚上,母親突然慌張地關掉了樓下的燈,然後囑咐我趕緊上樓,無論樓下發生什麽事、聽到什麽聲音都不要下來。

然後,我就聽到樓下有人砸門的聲音,緊接著是桌椅在地面上劇烈摩擦的刺耳聲響,夾雜著分不清男女的喊罵聲,還有重物滾落在地上的悶響。我聽到語氣向來溫和的父親拔高了聲線,吼到破音嘶啞:

“現在真的沒有錢!不騙你們,真的沒有!你們這樣過來是要逼死我們嗎,我說了只要有錢就一定還你,你們還想怎麽樣?啊?還想怎麽樣啊?!”

我呆呆地坐在樓上,看著面前跳動的電腦螢幕,戴上了耳機,調大音量。我感到憤怒、悲哀、害怕、羞恥,更感到無比的絕望。那一刻,我才真正體會到了自己的懦弱和渺小。

接下來的整個暑假,我都默默地陪著他們,一起做手工飾品,一個月下來,父親從承包這些手工零活的工頭那裡領到了九百塊錢。

拿到錢後,母親馬上去菜場買了一桌我愛吃的菜,她的手藝還是那麽好,魷魚和五花肉滋味濃鬱,茶碗蒸嫩滑鮮美,豬蹄燉得軟爛熟糯,在學校裡的時候我每天都想念這些菜的味道,但終於吃到嘴裡時,我卻嚼出了滿口的苦澀。

假期快結束的時候,父親吞吞吐吐地問我,學費能不能跟班主任說一下晚一點交,或者有沒有什麽貧困助學金可以申請,還有家裡小學的時候花了一萬多買的那架鋼琴,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當二手賣一點錢?

我在床上轉過身,用被子蓋住了腦袋,沒有說話。

開學的前幾天,父親不知道在哪裡借到了我的學費。兩位幾乎不曾碰面的嬸嬸突然到家裡來看望我,坐在我的面前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囑咐我好好學習、不要被家裡的事情影響,一邊時不時地相互交換一個眼神,裡面閃爍著顯而易見的譏諷和嘲弄。

她們走的時候,每人給了我兩百塊錢,我收下了。我知道現在父親口袋裡可能連五十塊錢都沒有,我不能再給他增添更多的負擔。

那年,我還未滿二十歲,早已沒有了無憂無慮的年紀。

9

磕磕絆絆的,我終於畢業了,一結束實習就回到了家裡。

母親憑借著一手燒菜的好手藝,在縣城的一個熟人開的棋牌室裡當燒飯阿姨,父親在旁邊為她打下手,兩個人加起來大概四五千左右的月薪。

每天深夜,母親都會把顧客吃剩下的白米飯和一些乾淨的飯菜帶回家,讓我當宵夜和第二天的午飯吃。

將帶回來的剩飯剩菜放在鍋裡熱的時候,母親微垂著頭,低低地開了口:“村裡給咱家分的套房,爸爸媽媽就先賣掉了,比較匆忙,也來不及和你商量,你放心,以後媽媽一定給你買個更大更好的,一定會買的。”

不知從何時起,那個有些高傲的、嚴苛的母親,已經轉變成了眼前這個笑容溫和到有些怯懦的婦人。家裡依然入不敷出、拮據窘迫,時不時還會有蠻橫的債主找上門爭吵,母親終於沒有了資本和膽量,不再去賭場了。

我卻終於感到一種久違的心安。

老房子沒有幾樣像樣的家具,餐桌就在煤氣灶邊上,沒有油煙機,每次母親在老屋狹小的太空裡做菜時,整間屋子裡便煙霧彌漫,無比嗆人。

午飯的時候,桌上多了一大盤魚頭豆腐湯,魚頭很大,表面煎得金黃酥軟,襯著白花花的豆腐,色澤誘人,香氣撲鼻。

我扒拉了一大口米飯,才開始吃這盆菜。豆腐滑嫩,魚肉鮮美,魚湯更是鮮香無比,我連著吃了好幾口,十分好奇地問:“媽,這是什麽魚頭啊?是不是很貴啊?以前都沒有吃過,很好吃!”

母親噗嗤一笑,語氣平淡,神情上卻是掩飾不住的欣喜:“這便宜得很,就菜場裡那人賣剩下的魚頭,這種魚頭沒什麽人買,收了一塊錢就當賣給我了,怎麽,真的有那麽好吃?”

聞言,我又驚又呆,這麽好吃的魚頭,居然會沒有人買?

母親看出了我的疑惑,臉上笑意更濃了:“燒這個我可是花了很多功夫的,魚頭裡面一定要洗乾淨,用熱油把兩面都煎了,最主要放的是我們家自己釀的糯米酒,慢慢多燉會兒,這樣才好吃咧!”

“真的很好吃!豆腐和湯也好喝,我最喜歡吃這樣的魚頭豆腐了!啊,怎麽能這麽好吃啊!”我一邊埋頭喝湯,一邊搖頭晃腦,陶醉地感歎。

母親被我的模樣逗得更開心了,笑容止都止不住:“這有什麽稀罕的,你要喜歡吃,明天我讓老闆再給我留,多留幾個,讓你吃個夠!”

這一刻,我才覺得,自己那個風風火火、勤勞能乾的母親又回來了——食材不分貴賤,更沒有高低之分,一切只在於做的人是否用心。

每一口湯,每一口魚肉,我都能吃出母親飽含其中的無盡耐心和愛意——她用她的所有來愛我,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10

很快的,我在縣城找到了工作。每個月三千多的工資,我會先抽出兩千交給母親。我知道這一點錢對於我家欠下的債務來說,只能算是杯水車薪,但我想盡我所能去幫他們分擔一點點,哪怕只是一點點。

2012年,父母終於又找到了一個位置絕佳的店鋪。房東是過去的熟人,當天談妥,交付好了定金。那天下午我正背著筆電電腦,趕去給學生輔導功課,天空特別藍,連續的梅雨悄然散去,空氣中還帶著一點濕潤,路上母親打電話過來,欣喜萬分地跟我說了這個消息。

那一刹那,我被一種夙願終於成真的巨大喜悅感貫穿全身,幾近眩暈,激動得皮膚上的雞皮疙瘩都要炸裂開了。我已經記不清自己是怎樣回答母親的話的,隻記得一瞬間街道上的所有車笛鳴聲和嘈雜聲響全部隱去,隻留下了那句:

我們家要重新開飯店了!

多少次我在夢裡,都在幫忙把熱氣騰騰的米飯裝好給顧客端上桌,夢見母親系著圍裙在鍋爐前揮舞著鍋鏟、父親在招徠著客人……

這一次,不是做夢!

●●●

這間擁有兩間店面的新店鋪,高大敞亮的門面,全玻璃落地窗,牆上貼的牆磚和地面上鋪設的瓷磚都是我親自去選的,牆面是磨砂的淺黃,地面透著淡淡的粉。

它距離兒時我家的那間點心店,只有不到幾十米的路程,冥冥之中,曲折動蕩,一家人又回到了最開始的地方。

父親咬牙花了一大筆錢,做了發光字體的燈牌,店名是我母親的名字。一切都是嶄新的,一切都回到了軌道上。

開店六年,父親母親起早貪黑,努力經營著這來之不易的店面,拚盡全力償還債務,將所有的精力和心血都投入在了這家店裡。那個會嫌棄抹布油汙的女兒也早已走遠,我會切洗食材、煮飯,每天打掃好店內的衛生,為客人裝菜打包,快速準確地結账,微笑著送走熟客,麻利地端盤子理桌子,洗好一摞摞碗,也會為我能為這間小店盡力而感到滿足。

店裡的靈魂依然是母親。每天五十多樣的菜色,全部是她一個人準備的。打仗一樣地忙完一天,晚上還有繁複紛雜的任務清單要去完成:燉豬蹄,做醃魚乾,做醃菜,買來鮮雞做熏雞,熬製蝦醬,挖黃泥做鹹鴨蛋,清明要做麻糍,冬至做糖團,過年曬醬油肉,餵養老家的雞鴨……

這些極瑣碎而又難熬的事情,讓母親曾經細白的纖纖十指,也粗糙起來,遍布老繭腫痕。可就算如今的她,已經是一個體態臃腫、普通平凡的中年婦女,唯一不變的,是她的那依然白皙的皮膚,還有她最愛的磚紅色的口紅。

而這些年吃盡了苦的父親,也重新變得愛說愛笑,只是一頭黑發早已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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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歲月流轉,四季變遷,一切終歸平靜。

我敲開了一隻母親親手用黃泥醃製的鹹鴨蛋,用筷子輕輕一戳,蜂蜜一樣的蛋黃油流了出來。

端午就要到了,晚上會照例有一群附近中學的學生來吃飯,這七八個孩子,從初一開始就在我家店裡吃,今晚這頓,是他們參加中考前的最後一頓飯,這頓飯後,他們將各奔前程。

母親在廚房忙活了一下午,專門做了時下孩子們愛吃的孜然羊排、水煮魚、香辣花蛤和可樂雞翅。當孩子們放下沉重的書包,看到滿滿一桌的菜時,有幾個女孩子悄悄紅了眼眶。

所有菜都吃得乾乾淨淨,一點兒沒有剩下。

待他們走後,母親一邊收拾著碗碟,一邊念叨著:“讀書不容易,希望他們都能上好高中,都考出好成績。”

我的鼻子有些發酸,卻忍不住地笑開來——我想我夢寐以求的平凡幸福,其實早已到來。

願母親的美食料理一如往昔,溫暖靈魂,慰藉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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