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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頂尖的天才又走了一個,楊振寧惋惜

圖源:wikipedia.org

撰文 | 施鬱(複旦大學物理學系教授)

  

現代德謨克裡特

古希臘的德謨克裡特提出,物質由不可分割的基本單元組成,叫做“原子”。中文確實有物質基本單元的意思,英文atom則來源於希臘語?τομο?,就是“不可分割”的意思。

19世紀,道爾頓根據化學反應的規律,提出物質由原子組成。後來,原子論也得到玻爾茲曼、愛因斯坦、皮蘭等人從統計物理角度的支持。

物理學家進一步發現,原子由電子和原子核組成,並由量子力學描述。這完美解釋了門捷列夫的元素周期表,將化學統一到了物理學,但是也說明現代科學中的原子是可分割的。

然而,目前的科學理論中,確實有不可分割的物質基本單元,這就是誇克。誇克才是德謨克裡特“原子”(?τομο?)的現代對應物。

誇克理論的提出者默裡·蓋爾曼(Murray Gell-Mann,1929.9.15-2019.5.24)剛剛去世,年近90歲。1969年,他40歲時,“因為對基本粒子及其相互作用的分類所作出的貢獻”獨享諾貝爾物理學獎。筆者覺得,蓋爾曼堪稱現代德謨克裡特。

在1930年代之前,新粒子的理論預言和實驗發現都是很困難的事情[1]。1932年,查德威克發現中子。從此人們知道原子核由質子和中子組成,統稱核子或者重子。1934年,湯川秀樹預言傳遞核子之間作用力的介子。這就是1947年鮑威爾在宇宙線中發現的π介子。在這之前,1937年在宇宙線中發現繆子,曾被認為是介子,後來知道是與電子屬於一類的,叫做輕子。1949年,費米和楊振寧考慮了介子不是基本粒子,而是由核子及其反粒子組成的模型。

1950年代初,很多“奇異”的粒子被發現,先是在宇宙線中,後來也在布魯克海文實驗室的新加速器Cosmotron中,它們也歸為重子和介子。面對這些新粒子,諾獎得主拉比感歎:“是誰訂購的?”另一位諾獎得主蘭姆在諾獎演講中說:“我聽說有一種說法,發現新的基本粒子以前能獲諾獎,現在應該罰款一萬美金。”

他給複雜無序的粒子世界帶來了秩序

1953年,蓋爾曼提出一個新的指標(量子數),叫做奇異數。在強相互作用主宰的粒子產生過程中,奇異數是守恆的。而在弱相互作用主宰的衰變過程中,奇異數不守恆。在此過程中,蓋爾曼還預言,中性K介子也有反粒子。

在這之前,派斯提倡要尋找新的量子數、守恆律和對稱性,並曾經提出一種量子數,奇偶性必須守恆,所以有粒子的聯合產生。蓋爾曼的奇異數理論取代了派斯的理論。在思想形成的初期,蓋爾曼曾在普林斯頓做了一個報告,派斯不以為然,說這是他自己想法的一個例子。後來蓋爾曼完成了兩篇論文,派斯發現正是他所期待的理論,於是邀請蓋爾曼合作一篇會議文章,由派斯在會議上報告,總結了該領域的情況。在此過程中,他們也合作了一篇論文,提出正反中性K介子都是兩種不同壽命的K介子的量子疊加態。事後蓋爾曼覺得自己被利用,兩人反目為仇[2]。

1961年,蓋爾曼提出了當時粒子物理的“元素周期表”,稱之為八正道(這個名詞從佛教語言中借用,但只是作為一個詞,蓋爾曼不信教)。根據當時的基本粒子的電荷和奇異數,將重子和介子排成規則的幾何圖形。8個最輕的重子組成六邊形,另有2個重子在中心,構成重子8重態。8個最輕的介子也組成六邊形,另有2個在中心,構成介子8重態。另外,9個重子構成三角形圖案,另有一個頂點空缺,那裡的粒子應該是具有電荷-1,奇異數-3,叫做負歐米伽(Ω-)。3年後,這個粒子果然被找到了。

八正道的成功表明了這些基本粒子之間的所謂的SU(3)對稱性。每個圖案都是這個對稱性的一個表示。作為這個對稱性的基本表示,蓋爾曼1964年提出誇克模型,包含3種誇克。每個介子由2個誇克組成,每個重子由3個誇克組成。誇克具有分數電荷。但是通常誇克不能自由存在,只能禁閉在介子或者重子中。 後來,人們發現有6種誇克,或者說,誇克有6味。

值得一提的是,駐倫敦的以色列武官尼曼獨立提出了類似於八正道的理論,費曼的學生茨威格在CERN工作時獨立提出類似誇克理論的aces理論。而且,蓋爾曼原本並不認為誇克是真實的粒子,茨威格從一開始就認為aces是真實的粒子。但是茨威格不願意在歐洲雜誌發表(為此與CERN的主任發生衝突),而美國的《物理評論》沒有接受他的論文,因此他的文章第一篇沒有發表,第二篇十幾年後發表在一本文集中。有點諷刺意味的是,蓋爾曼的論文發表在歐洲雜誌《物理通訊》。

1962年,蓋爾曼還提出所謂流代數,運用對稱性,通過“流”這個物理量的代數關係,在不了解誇克的動力學的情況下,可以給出誇克模型的預言。 1964年,格林伯格提出誇克還具有“色”自由度。1972年,弗裡茲希和蓋爾曼提出用楊-米爾斯理論,通過色來描述強相互作用,叫做量子色動力學[3]。1973年,格羅斯和韋爾切克,以及普立茲發現楊-米爾斯理論具有漸進自由的性質,也就是說,距離越短,相互作用越弱。這確定了量子色動力學的物理意義。

由於諾貝爾獎一般不會授予已經得過諾獎的人,蓋爾曼的去世或許增加了弗裡茲希與他人分享諾獎的可能性。

費米:“我將物理學交給你們了”

蓋爾曼對粒子物理還有很多其他貢獻。1952年,與戈德伯格合作研究色散關係。1953年,與婁(Francis Low)合作研究重整化群,發現相互作用強度取決於能量和空間尺度(1970年代以後,重整化群在粒子物理和統計物理中都變得非常重要)。1957年,弱相互作用的宇稱不守恆確立後,和費曼提出V-A理論(這個理論也由蘇達山和馬夏克提出)[4]。

1954年,為了尋找大量奇異粒子產生背後的相互作用規律,楊-米爾斯理論提出。蓋爾曼對之很感興趣,建議費曼研究它的量子化。1960年代初期他與格拉肖研究過SU(2)之外的李群下的楊-米爾斯理論,自己也嘗試過電磁作用與弱作用的統一,但未成功。1960年,蓋爾曼與勒維等人合作研究軸矢量流的部分守恆。1960年代,他還在強相互作用的雷奇理論(量子色動力學出現之前的理論,研究散射作為角動量的函數的數學性質)方面做了很多工作。蓋爾曼在粒子理論中的領導地位延續了很多年。

蓋爾曼出身於紐約的猶太平民,這一點與費曼一樣。父母都來自奧地利,在美國相識。父親曾經在紐約辦過語言學校,母親相信蓋爾曼能做大事[5]。蓋爾曼從小就顯示出不凡的語言能力,以及對鳥類、植物、演化、考古、歷史這些東西的興趣和淵博知識,持續一生。大概與此特質密切相關,他後來在粒子物理中,對粒子分類作出傑出貢獻,還命名了很多東西。而他後來轉向複雜性的研究,大概也與這種廣泛的興趣有關。

蓋爾曼15歲進入耶魯大學,19歲進麻省理工學院讀博士,導師是韋斯科夫,22歲獲得博士學位,可謂天才。之後,他去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做博士後,那是1951年。夏天還去伊利諾伊大學訪問。一年後,同辦公室的戈德伯格(費米的學生)回芝加哥大學任助理教授,幫助蓋爾曼聯繫到去那裡任講師。這是楊振寧曾經擔任過的職位,所以蓋爾曼谘詢楊振寧,了解到這個職位只需要每學期上一門課,而且肯定能升為助理教授。於是接受了這個職位[5]。在芝加哥,蓋爾曼做出了奇異數、色散關係和重整化群的重要工作,成為學術明星。

1954年秋,費米病重。蓋爾曼當時剛到哥倫比亞大學做訪問副教授。他叫上楊振寧,飛到芝加哥探望費米。當他們離開時,聽到費米在他們身後的說:“我將物理學交給你們了。”[6]

雖然芝加哥和哥倫比亞都給蓋爾曼永久職位,他1955年選擇了加入加州理工學院,成為費曼的同事。1971年,施瓦茲等人在普林斯頓創立超弦理論。1972年,蓋爾曼將施瓦茲聘來,持續支持,雖然當時超弦理論還處於低潮。1980年代,施瓦茲和格林取得了極大進展,超弦理論變得熱門起來。

1984年,蓋爾曼和安德森、派因斯等人一起創立聖塔菲研究所,致力於複雜性的研究。1993年他從加州理工退休後,搬到了聖塔菲。筆者覺得,他對複雜性的興趣大概與他長期的廣泛興趣有關。 蓋爾曼曾經有過一個“臭名昭著”的玩笑,稱固體(solid)物理為肮髒(squalid)物理。而他的導師韋斯科夫以前說過,粒子物理是基本的物理,固體物理是擴展的物理。兩人說法都讓安德森惱火。據筆者理解,蓋爾曼同意每個層次有規律湧現出來,但是認為這類似於對稱破缺,不同意安德森所說的不能還原到低層次的規律。在這個時期,蓋爾曼還和他過去的學生哈特爾研究退相乾,即經典世界如何出現在量子力學中,並用到量子宇宙學。他們的理論建立在量子力學的多世界和自洽歷史詮釋之上。

天才之間的惺惺相惜

按照戈德伯格的說法,蓋爾曼在獲獎之前的6年之內,就是諾獎的熱門人選。1969年,他因為對Ω-的預言,得到一個研究大獎,這預示他很可能要得到諾獎,因為很多諾獎得主在得諾獎前得了這個獎。有人問他12月有沒有空時,他說有。李政道莫測高深地反問:“你確定嗎?”

蓋爾曼得諾獎後,費曼給予了極高的讚譽:“這標誌著對我們已經知道很長時間的事實的公開認可,這個事實是,蓋爾曼是今天的領頭理論物理學家。過去20年內,我們關於基礎物理的知識進展中,沒有哪個富有成效的想法沒有他的貢獻。”[3]

蓋爾曼少年天才,非常自負,鋒芒畢露,惹惱過不少人,包括前面說過的派斯。他的想法多,但是寫文章慢,特別是害怕發表錯誤文章。所以會有別人搶在他前面發表類似想法的情況。在弱相互作用宇稱不守恆發現之前,李政道和楊振寧曾經嘗試過用所謂宇稱雙重態來解決θ-τ之謎,後來當然知道這是錯的。蓋爾曼也有類似的想法,但是沒有發表。看到李和楊的文章(發表在4月1日),蓋爾曼開始攻擊他們。戈德伯格(也是楊振寧的同學)勸他,你不會因為寫在筆電上的想法得到功勞。李和楊知道後,寫信警告蓋爾曼。蓋爾曼道歉。李和楊回信接受蓋爾曼的道歉[3]。

1950年代後期,在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的物理教授會上,奧本海默說他考慮邀請蓋爾曼加入研究院。楊振寧說,如果蓋爾曼來,他就離開。奧本海默不再提這件事[6]。

這不過是小插曲,天才之間總是惺惺相惜。蓋爾曼對費曼和楊振寧雖然都各有某種競爭心態,但認為他們在理論物理上很強。筆者注意到,蓋爾曼在演講中提到楊-米爾斯理論時,喜歡說“我的朋友弗蘭克·楊……”

1989年,李政道參加了在帕薩迪納的蓋爾曼60壽辰學術慶祝會。2002年,蓋爾曼參加了在清華大學的楊振寧80壽辰學術慶祝會。 2009年,楊振寧參加了在新加坡的蓋爾曼80壽辰學術慶祝會。

得知蓋爾曼去世的消息後,楊振寧先生在給筆者的郵件中寫道:

“健在的90歲以上的物理學家:斯坦伯格、楊、安德森、李。???”

參考文獻:

[1] 施鬱. 人生危機催生中微子假說,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第12期,2019年第12期,58-63.

[2]Johnson G. Strange Beauty.

[3]施鬱. 規範理論一百年,知識分子,2019年3月31日.

[4] 施鬱. 費曼百年(下). 知識分子,2018年11月18日.

[5] Gell-Mann M. Interviewed by S. Lippincott.

[6] Yang C N. Selected Papers with Commentary 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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