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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櫻與梁宗岱:兩隻刺蝟的愛情

兩隻刺蝟的愛情

記得我還是少女的時候,不知從哪裡弄來一本破舊發黃的小說集——《喜筵之後》,隨手一翻便被其細膩的情感與詩意的語言深深吸引,自此,知道民國還有一個大才女叫沉櫻,她在現代女作家中有承上啟下的地位——張愛玲之後、丁玲之前。

雖然錢鍾書說過,假如你吃了一個雞蛋覺得很好,何必一定要去找下這隻蛋的雞呢?

但是好的文字,通常會吸引著我想去了解這躲在好文字背後的創作者擁有怎樣的人生, 是華麗還是平淡?是傳奇還是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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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詒和女士透露自己的寫作深受沉櫻影響,並如此盛讚沉櫻:“我正在閱讀沉櫻,她的散文簡約純樸,感情真摯,不眩惑於奇巧華麗,不刻意追求藝術特色。我能學到她的一半,就滿足了。可能一半也學不到。”

沉櫻在散文《春的聲音》裡有一段特別有意思:“初次離開到處擁擠著房屋和街道的城市,到了一望無際的曠野,那愉快是難以形容的。整天奔走在綠油油的田野裡,編柳枝采野花之外,還有一樁樂事,便是聽‘播谷’叫。這鳥的叫聲,無論什麽時候聽去,總是遠遠的,仿佛要同人保持一種距離,故意躲在什麽地方,卻又一聲聲地清楚地叫著,像是對人說話那麽富於親切活潑的意味。聽了它的鳴聲而不動心的人,恐怕是沒有的。難怪農人聽了,覺得它是在提醒著‘播谷!播谷!’,而受折磨的兒媳婦聽了,說它是大聲疾呼著 ‘姑惡!姑惡!’對於小孩子,雖然聽不出什麽意義,卻也覺得趣味無窮。不知是誰把它似通非通地諧作‘光棍托鋤’,並把這作為它的名字。每逢這鳥一叫,我們便仰望著那聲音所的遠方,模仿著它的調子做一種唱和。我們對唱的開場是聽它自報姓名似的先叫一聲:‘光棍托鋤!’我們便緊跟著問:‘你在哪裡?’剛問完,它又叫第二聲,像是回答:‘我在山谷。’又問:‘你吃什麽?’‘我吃石頭。’‘你喝什麽麽?’‘我喝香油。’大概小孩簡單的頭腦再也想不出別的可問的了,便就此為止,隻反覆地問一遍又一遍,它也總不厭其煩地照樣回答了又回答……”

把春天寫得如此生動俏皮,令人莞爾。

沉櫻的才華世人共睹,但是她的婚姻卻令人唏噓,用今天的話來說,是正室被“小三”打敗,負氣忍痛割愛後,卻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忘懷。

沉櫻(原名陳瑛)於1907年生於山東一個中產階級家庭,祖上為官,家境良好,還是書香門第。父親是開明紳士,接受新興思想,特別重視子女的教育,具有男女平等意識;二舅父是北京大學哲學系的高材生,才華橫溢、思想新銳,反對女孩兒纏足、主張女子讀書,是個新派人物。生於這樣的家庭對當時社會地位低下的女孩來說是一件多麽幸運的事。

沉櫻從小就不像一般女孩子兒那般渾沌,她敏感而驚奇地從父親與二舅父的身上,看到一股蓬勃的新生力量。雖是個女兒家,但生於開明家庭的好處就是不用像別家女孩那樣從小便痛苦纏足。聰慧與勤奮使沉櫻一路接受良好的教育。1925年考入上海大學中文系的沉櫻,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兩年後又轉入複旦大學。在複旦讀書的那兩年是沉櫻的黃金時代,容貌氣質俱佳的沉櫻很活躍,國語又說得很好,曾得到劇作家洪深的賞識,主演過話劇《女店主》。在此期間,她與戲劇家馬彥祥(複旦同學)相識、相愛,結婚。但是這段婚姻堪稱閃婚閃離,因為馬彥祥很快就移情別戀了。

1930年底,與馬彥祥離婚後的沉櫻,隻身離開上海來到北京,於是,命運安排她遇到了有“中國拜倫”之稱的——梁宗岱先生。

梁宗岱是詩人、翻譯家,精通英法德意四國語言的大才子,曾留學歐洲,回國後任教於北大。在北大,風度翩翩的梁公子與秀美知性的沉櫻小姐初見,兩人迅速墜入愛河。

沉櫻特別欽慕梁公子的博學與才華,因為無論他是寫詩或者翻譯都特別認真、執著。而她後來在翻譯事業上的成就,應當說是受他的影響至深。梁亦欣賞她的秀外慧中。1934年梁宗岱因包辦婚姻離婚一事與文學院院長胡適鬧僵,從北大辭職後,攜沉櫻同赴日本,兩人同居。

在日本葉山的一年是他們戀情中最快樂、絢爛、濃烈的好時光。巴金先生留學日本時寫的散文中這麽描寫了梁宗岱和沉櫻在葉山的生活:“在松林的安靜的生活裡他們夫婦在幸福中沉醉了。我在他那所精致的小屋裡看到了這一切。”葉山仿佛成了他們的世外桃源,足以見證當時他們的感情是蜜裡調油、欲仙欲死。

嫁給一個激情四溢、做事衝動不過腦子的詩人其實是一場豪賭,尤其對沉櫻這種也頗具個性、敏感細膩的知識女性來說。婚後他們第一個女兒出生了,取名為“思薇”,而這個“薇”來自於梁宗岱對曾經熱戀過的法國“白薇”姑娘一往情深的思念,我很好奇這種小說裡的橋段真實出現在現實生活中對一個心思縝密的女作家來說,可知其中寓意?如若知道,是否眼裡有淚、心裡有怨?

他們琴瑟和諧地共同生活了八年,生下一子二女。當然作為一名母親,沉櫻在這段婚姻生活裡犧牲了大量的自我,這八年裡作為才女的她,創作的作品很少,有不甘也有抱怨,加上兩個人都個性倔強、脾氣耿直,就像兩隻刺蝟,都不肯削短自己的刺來迎合對方,於是爭吵也在所難免。

沉櫻的好友趙清閣回憶說:“沉櫻熱情好客,朋友們都喜歡接近她。為了家務之累,她不能常寫作了,心裡不免煩惱,常和宗岱鬧脾氣。宗岱性情耿直,也不謙讓……”儘管爭執不斷,磕磕碰碰、相愛相殺地過著小日子,但沉櫻卻還能以一顆願賭服輸的心來面對,因為她依然深愛著。

梁宗岱、沉櫻與馬思聰、王慕理夫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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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話說婚姻一般都會經歷“七年之癢、八年之痛”。命運果然在1944年出現了轉折,他們在一起的第八年,危機來襲。

梁宗岱在回老家廣西百色處理家事時,竟然與當地的粵劇演員甘少蘇相識相愛,鬧得沸沸揚揚,上了當地報紙娛樂版的頭條。《廣西日報》的大字標題是:梁宗岱教授為一個女伶大演全武行。知名教授與天涯淪落人的花旦一見鍾情,足以驚世駭俗。自尊心極強、好面子的沉櫻聞訊後,立即攜兩個幼女搬出住所。面對婚姻中“小三”的出現時,她選擇全身退出,這不能不說是缺少理性思考的一時衝動之舉,也是她一生情感剪不斷、理還亂的原由。

當時他們的感情是出了些問題,但是誰的婚姻在經歷了七、八年後,還沒有一些這樣那樣的問題呢?他們的幼子卻是在分居之後才出生的,可見他們的感情並未完全破裂,離開他時,她有孕在身。只是當時詩人氣質與俠客豪情兼具的梁先生,已完全控制不了局面。

作為“小三”的甘少蘇命運多舛,但顯然不是個沒有頭腦的女人,她已然感覺到梁宗岱是能改變自己命運的男神,不能讓這麽好的優質男人白白從身邊溜走,抓住他,就有她想要的幸福。

當時他是複旦大學外國文學系名教授兼主任,著名學者,她只是個戲子,社會地位懸殊,他喜歡看她唱戲。可以想象能得到梁宗岱先生的關愛會她有多麽受寵若驚,也可以想象她有多麽珍惜這份情誼。甘少蘇在遇見梁以後,曾偷偷地去拜觀音求簽,竟求得一個上上簽,說她的好姻緣到了。這條上上簽的命運暗示,給了這個手無寸鐵、唱戲為生的弱女子以極大的勇氣,她正式向無良軍官丈夫提出離婚。丈夫索要分手費,先付四千被賭光,然後說再付三萬,便可了斷關係。梁宗岱便又慷慨拿出三萬,還慶幸地說:也好,三萬能買下你的獨立自由,也值得。據說這個數額,在當時可購黃金十兩。可見民國的教授收入還是相當可觀的。沉櫻也知道丈夫是有錢,卻從未想過又理財,男人口袋裡有錢果然不是好事。

甘少蘇在梁宗岱的幫助下終於重獲自由身。於是,她開始實施下一步計劃,步步為營,想要更多,於是略施心計,故意在梁宗岱面前放大他們之間的緋聞對她的負面影響,人言可畏,自己已走投無路。她深知這種示弱對於梁這種俠義心腸的男人才是最有力的進攻。多年以後,甘少蘇在她的回憶手稿中,複述自己當時是這樣向梁宗岱剖明心跡的:“弄到今天,社會上傳得不堪入耳……我的意思是將錯就錯,我亦不想再過舞台生活,請你為人為到底,送佛送到西……”傻瓜都能看得出,這就是在逼婚了呀!

事至如此,行俠仗義的梁先生其實還是沒有想過要與甘少蘇真正戀愛、結婚的。他有首詩闡明自己關心與救助甘少蘇只是出於同情:“原是憐卿多漂泊,忍令翻添新恨?都只為關心過甚,忘卻人間花易萎”。一個天真熱情而單純的詩人,往往是感情先行,理智在後,後知後覺,事件的結果全然不在他的設計與掌控之中。甘少蘇回憶說,當時的梁宗岱進退兩難地說:“本來是全心為了你的藝術前途,誰料今天弄到如此地步……我已有老婆,沉櫻一定不容許我的,但是到現在亦只好這樣了。”看見了,為了藝術,這符合一個教授的審美。

婚姻出現前所未有的危機,在妻子帶孩子毅然決然地離開家後,梁宗岱也曾想努力挽回。但是倔強的沉櫻,讓他在她和甘少蘇之間必須作出選擇時,他卻選擇了後者。也許他已厭倦了他們之間怨偶似的沒完沒了地爭吵,也許他那顆英雄救美的詩心太過天真爛漫?相比而言,沉櫻是強勢而獨立的,而甘少蘇是弱勢的、完全依賴於他的,於是,他放棄了名利、也放下了他與沉櫻的一世情緣,以一顆救世主的憐憫之心決定與一名苦情伶人半路相逢相伴終老。

3

被“小三”打敗後的沉櫻,既傷心又傷自尊,以其山東人的執拗脾氣,攜三個年幼的子女永遠地離開大陸,遠赴台灣繼續教書生涯,獨自撫養大三個孩子。真是愛有多深恨有多深,她就是想離開他,越遠越好。

據趙清閣回憶,沉櫻赴台前,她曾與朋友前去勸阻,“但她個性很強,表示要走得遠遠的,永世不再見到梁宗岱。這是恨,但也是因愛而恨!他們的矛盾主要還在於宗岱希望她做賢妻良母,而她偏偏事業心很重。據說當年梁宗岱也曾從廣西飛到上海,希望至少阻止子女赴台。未果。”

他們的大女兒思薇說過,她母親對父親一直是又愛又恨。他們倆其實都相互的欣賞,相互關愛,但因兩個人個性都太強,永遠無法相愛。母親毅然離開父親,並不一定是因為父親對她用情不專,而是由於性格不合。雖然夫妻倆個性迥異,但梁的用情不專可能是壓垮他們感情的最後一根稻草,至少對沉櫻來說是,她本想慧劍斬情絲,不料那個人卻成了她一生的牽掛。

據台灣作家林海音回憶,大約1967年,正是沉櫻翻譯事業的巔峰時期,出版多本翻譯小說的同時,忽然拿出一本梁宗岱的譯詩《一切的峰頂》,說是要重印刊行,她當時很不解,梁先生有很多譯著,為什麽單單拿出這本重印呢!後來才知道,原來梁的這本詩的譯作是於1934年在日本葉山完成,當時她正陪在他身邊,而這時段正是他們感情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章,承載著多少甜蜜的回憶,可見她對梁的感情,自始至終都並沒有消失過。沉櫻雖然當年盛怒之下遠走他鄉,但她一直沒有和梁宗岱離婚,在名義上仍是梁太太,而梁的妹妹也在台灣,她們還一直是很要好的姑嫂,有大陸學生來拜訪時稱她“梁太太”,她亦很開心,並以此為榮。

沉櫻和梁宗岱在1950年代後期便恢復通信聯繫。1972年沉櫻寫給梁的一封信中親切地稱他們為“怨耦”,“耦”即“偶”,她還不無悔意地在信中寫道:“時光的留痕那麽鮮明,真使人悚然一驚。現在盛年早已過去,實在不應再繼以老年的頑固……”才女是否在很多個思念如水的夜晚,後悔過自己年輕時的一時衝動,將至愛拱手讓人?使自己在年華中老去?

他們短暫的婚姻,沉櫻卻用一生來守望,心似一座寂寞的城池,而他身邊已另有相伴到老的佳人,遂使我想起台灣詩人鄭愁予那首著名的詩《錯誤》: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項,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聲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直到晚年,沉櫻還想著要給梁宗岱出書,甚至連梁宗岱給甘少蘇寫的一本詞集《蘆笛風》,也可以幫助出版,可見她對梁宗岱的才華是多麽賞識。但是在她在1982年的回國期間,梁宗岱臥病在床,希望能見沉櫻最後一面,她思前想後,終究還是沒見,信守自己一生不再見他的諾言。

1980年11月,甘少蘇照顧病中的梁宗岱

他們如刺蝟一樣相愛,選擇遠遠地相望於江湖而不是相濡以沫。兩隻刺蝟的愛情注定不易,靠得近了,都被對方的刺扎得生疼;隔得遠了,卻又彼此互掛念,藕斷絲連。

特別是沉櫻用情至深,身雖遠去,心卻相隨,孤獨一生都願被別人稱為“梁太太”。

以小說《某少女》而蜚聲文壇的沉櫻,縱然遭遇過婚變的打擊、人生的坎坷、生活的艱難,她卻從未停止過手中的筆。有時文字是一種自我救贖。我有一位朋友,她中年喪偶,悲痛欲絕,卻在女兒的家教老師教寫作課時偶然迷上寫作。自此,一發而不可收,書一本接一本地出,她終於找到一個發泄、遺忘悲傷的出口。因為有了文字作寄托,她整個人都變得積極樂觀起來。沉櫻最終還是離開了婚姻的瑣碎,沉迷於文字的世界,成全了自己。

作/者/簡/介

,安徽人,居上海。公職人員,業餘寫作,《意林》、《特別關注》簽約作者,本文節選於作者的《民國溫柔》(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一書,當當網有售。

梅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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