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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健:交響樂像“小說”,巴赫大提琴無伴奏就像“三字經”

巴赫為大提琴寫的六首無伴奏組曲歷來是大提琴家的“試金石”,因為難度太高,有人甚至將之與巴赫小無並列,並稱大提琴家和小提琴家的“噩夢”。

這些年來,大提琴家王健在國內外舞台演奏全套巴赫大無十幾次,其獨具一格的演繹,成了不少人心裡的白月光。

距離王健上一次在上海演全套巴赫大無已經過去5年。當年,這個獨奏會原本預期冷門,最終不僅2場音樂會銷售一空,就連加座票亦被秒光,成為熱議一時的話題。

時隔5年,1月12日-13日,王健在上海大劇院將再度奏響全套巴赫大無。

王健說,如果說交響樂像“小說”,巴赫大無就有點像“三字經”,“就這麽幾個字,你一下子聽不懂,但你看進去的話,它的想象空間是無比寬廣的,就因為它非常簡潔,點到為止。幾乎所有人都看得懂小說,但看得懂三字經的人不多,看懂了三字經,你會發現裡面的學問不得了。”

大提琴家王健

追逐巴赫大無是一輩子的事

澎湃新聞:你最早接觸巴赫大無是什麽時候?

王健:應該是十歲左右,那時候開始學習這套作品,一個音一個音拉,慢慢拉熟了就有一種感覺。當時改革開放剛開始,我上學正好撞上這段時間,很多國外外賓、長官人會到上海音樂學院訪問,我們這些專業比較好的小孩總會被拉出來表演。我們就演了很多次巴赫大無,當然不是全套,太小了,就拉了幾首。

澎湃新聞:當時對這套曲子有什麽概念嗎?

王健:沒什麽概念,就覺得聽起來很順,很好聽,就像你第一次吃到好吃的冰淇淋,後來才理解它真正的含義。學藝術必須要有感覺,我當時雖然說不出它有什麽美,但就是有感覺。

澎湃新聞:有人說巴赫大無就像巴赫小無一樣,是大提琴家和小提琴家的噩夢,為何?

王健:首先它非常複雜、非常難。

弦樂器不管是小提琴還是大提琴,都是以旋律為主,都是模仿人聲,是歌唱性的。但巴赫寫這套作品,不光有歌唱,在和聲、節奏、多聲部對位等方面都非常複雜。巴赫當時慣用的樂器是管風琴,它是多聲部的,所以他寫出來的音樂非常有立體感,這對小提琴和大提琴就是一種挑戰,因為我們的樂器基本不以多聲部見長。鋼琴是多聲部的,雙手下去有十個手指可以彈琴,我們用盡全身力量只能拉出一個音,所以技術上有很大挑戰。

另外,這套曲子的渲染很少,非常純淨。

我們聽的交響樂可能像“小說”,渲染了很多情感、情節。巴赫大無有點像“三字經”,就這麽幾個字,你一下子聽不懂,但你看進去的話,它的想象空間是無比寬廣的,就因為它非常簡潔,點到為止,反而給你的想象留下更大空間。挑戰在於,你必須有能力去想象。幾乎所有人都看得懂小說,但看得懂三字經的人不多,看懂了三字經,你會發現裡面的學問不得了,它會刺激你去探索,而不是告訴你怎麽回事。

澎湃新聞:羅斯特羅波維奇曾說“這是自己60歲之前絕對不敢錄製的作品”,並在64歲時錄了一次巴赫大無,你怎麽看?

王健:老羅毫無疑問是大提琴家中的泰鬥,在我看來,有史以來沒有人能超過他的演奏,他在我心中永遠是最耀眼的一顆明星。

他說這句話讓我們小輩無地自容,他都這麽說了,我們哪還有臉來錄這套作品。他是謙虛了。他說這句話,我們應該理解為他對這部作品很重視、很珍惜,因為它是所有大提琴家手裡的寶貝,是我們藏在心底的。我看他二十歲已經錄得很好了,他只是非常謙虛,不像我們狂妄自大。

澎湃新聞:是不是要有一定的人生閱歷和積累,才能更好地解讀這套作品?

王健:是的,越有人生閱歷越能理解,但並不意味著年輕的時候就一無所知。人性裡美好的火苗是天生就有的,就看你怎麽去保護和維持火苗,這是非常重要的課題。音樂和藝術的作用,就是讓人感受到心裡這顆小小的美好的火苗。你能感受到這顆火苗,你會覺得人生還是很美好的。

澎湃新聞:2005年你就錄製發行過巴赫大無,回過頭看,怎麽評價當時的自己?

王健:我不敢聽,拉得太差了,只能說是皮毛上的理解。有些還可以,但從總體來說還是差得太遠。這是無止境的。我們的能力幾乎永遠跟不上它的要求,你只能努力地追逐它一輩子吧,但問題是你還沒追上它,你就該退休了。

澎湃新聞:所以你現在對它的理解和十幾年前完全不一樣了?

王健:不能說完全不一樣,只能說比以前更豐富了,看出了不同角度,以前可能只看到正面、側面、背面,現在可能在正面和側面之間還看到一個側面。

澎湃新聞:有機會的話會重錄巴赫大無嗎?

王健:我看大概不可能,因為我的知名度還沒達到那個程度,現在你必須有網紅式的知名度,才有機會錄製唱片。現在很多唱片公司,賣的不是唱片,是照片,只看臉。唱片公司一個個都是帥哥美女,琴拉得好嗎?不多,但是他們賣得動。不像老一代演奏家,有幾個長得好看?

澎湃新聞:你主觀意願上會想再錄一次嗎?

王健:我是一個做減法的人,只要我還能拉琴,只要還有人聽,我就非常知足了。非要強迫大家聽我的音樂,沒必要。

澎湃新聞:你曾說大提琴都是拉給自己聽的,那你一般會在什麽時候給自己拉巴赫大無呢?

王健:我們演的最多的是協奏曲,德沃夏克、埃爾加……每年要演很多次,當你不想練這些作品,但還想拉琴,肯定會拉巴赫,因為每一次拉得感覺都不一樣,它給你搭了一個講故事的框架,但是故事每次都不一樣,可塑性非常強。

澎湃新聞:巴赫大無這麽難,當在台上意識到自己拉錯了,你的心情通常是怎樣的?

王健:巴赫大無就算只差一個音,就跑到另一個門裡,跑不回來了,完全散架了。這個心情是我們不願意回憶的。你拉著拉著突然錯了,天呐,你會想下一小節是怎麽回事啊。就像做夢,你突然發現自己在懸崖上,你是往下跳,還是往回爬?沒上過台的人是沒法體會的。

只能說我們膽子比別人大一些。歷史上很多大師因為演奏失誤,比如忘譜了,受刺激了,就不上台了。裡赫特(鋼琴家)就出了好幾次事故,後來彈音階都放譜子,後半輩子彈琴都用譜子,和背譜沒兩樣。

世界上沒有任何大師敢說自己沒出過錯,也沒人敢說自己不會忘譜。《紐約時報》首席音樂評論家最近就寫了一篇文章討論“到底需不需要背譜”,他認為完全沒有必要,因為我們是聽音樂而不是耍雜技,不像走鋼絲繩,下面不放網有人才覺得過癮。但我還是會要求學生,一定要背譜,不能偷懶,這樣才有足夠的熟練程度,就像上了安全帶一樣。

大提琴家王健

音樂不是技術而是心靈的交流

澎湃新聞:沒有挫折的人可能做不了好的藝術家,因為藝術反映的都是人生的曲折,都是人生的甜酸苦辣,你一路走來似乎都很順,有過巨大的挫折嗎?

王健:很多音樂家並不完全是通過自己的經歷來體會音樂的,你認識的朋友或你聽到的故事,如果你是敏感的人,你都會有體會。人生的酸甜苦辣,從廣義的角度來說都差不多,但每次說起來你還是會很感動,這就是人性的表現吧。

作為音樂家,我覺得最重要的是你必須要非常敏感,要很認真地體會這些情感,然後用音樂把它表達出來。好比同樣的經歷,有些人會有很深的感觸,寫出讓你很感動的文章,總結出很讓人感慨的體會,有的人生活很苦,但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很麻木地就這麽過去了。人是不一樣的。

澎湃新聞:一個人的思想深度、言談水準,和他的音樂水準是否直接掛鉤?

王健:會不會說話不一定代表這個藝術家的演奏水準如何,有人演奏起來非常動人,但他不善於用語言來表達自己,兩者並不具有直接的聯繫。

但我一直想提醒一些學生,音樂首先是要體會心靈中的感受,而不是一門技術,不是拿來顯示自己能力的東西。它是心靈交流的工具。每次演奏時,你就要想,我一定要進入這個境界。好比,我們說起人生中最讓自己感慨的、傷心的事,一定是幾個好兄弟喝了一堆酒之後說起來。為什麽人喜歡喝酒?就是為了暢所欲言,為了追求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心靈的溝通。人與人需要溝通。音樂也是這種作用——你聽到某段音樂,心靈突然打開了,你會覺得不孤獨。有一些學音樂的孩子還不理解這個,他們演奏完全就是為了表現技能,沒有努力進入這個境界。

我從小一直被人問,為什麽拉琴時臉上苦大仇深,非常難看。我承認,但是沒辦法,有這個表情是因為我想進入這個境界,就像人想要喝醉一樣,你不進入這個境界,你體會不到這種感受。馬友友也是這種表情,他也在追求進入這個狀態。所以說,進入境界非常非常重要。

澎湃新聞:你對教學是有興趣的,什麽時候會考慮帶學生?

王健:我已經50歲了,還能拉多少年呢?60歲以後還是可以拉的,但我敢保證品質是會下降的。

我們的要求太高了,首先是音準,差一絲一毫都不行,別人可能不知道原因,但會不舒服,就好比顏色不對、衣服沒穿對、紐扣紐歪掉。

還有身體機能的控制。弦樂是非常難的樂器。鋼琴一個動作一個音就出來了,但我們製造一個音,雙手有非常多“反人類”的動作。所以為什麽學小提琴一開始會像殺雞?沒辦法,必須先殺幾年的雞,才能發出聲音來。我們發一個音已經很困難了,更別說一大堆聲音了。所以弦樂演奏家的衰退絕對早於鋼琴家,當然,我們可以比聲樂藝術家堅持久一點,最好的是指揮啦,他們可以晃一輩子。

拉不動的時候,我肯定會做教學,還能幹什麽?但我要強調,真正能成為偉大演奏家的孩子是不多的。中國琴童4000萬,能成為大師的沒幾個。這個火苗太珍貴了,他必須要有巨大無比的敏感,才做得出來,一般人能感受到,但是做不出來。偶爾碰到幾個這樣的天才,那是不得了的事情。

斯特恩(小提琴家)幫了很多人,老一代演奏家很多都是他培養出來的。我問他為什麽花這麽多時間培養年輕孩子,他說,這種才能太珍貴了,碰到了就有責任全力以赴把他培養出來,否則音樂的火炬接不下去。我希望以後有機會撞上這樣的孩子。

澎湃新聞:你會怎麽扶助這樣的火苗呢?

王健:他一定要知道拉琴是幹什麽的。拉琴是心靈的交流,是修身養性。好比吃飯時喝茶,和茶道中喝茶是不一樣的。在茶道裡,你是通過味覺的儀式感,去感受更加高尚的東西。

為什麽古典音樂很多東西流行音樂沒法比?因為我們有儀式感。一個人走上台,孤單單往上一坐,大家都靜心聽他拉琴,這就是一種儀式感。

現代的中國文化非常缺乏儀式感。什麽都是嘈雜,什麽都是一大堆人,不講究嚴肅,嚴肅甚至成了貶義詞。這是很可怕的。一個文化不尊重“嚴肅”兩個字,這個文化是沒有價值的。

高等藝術必須要努力推廣,這是可以從根本上提高國民素質的。為什麽?喜歡藝術的人、對藝術有感覺的人,他一定是喜歡美的。對美有追求的人,他一定是對自己有要求的人。一個對自己有要求的人,他一定是在社會上負責任的人。但現在社會上很多人,對自己都不尊重,對美沒有感覺。

澎湃新聞:不管是50歲生日大家給你送祝福,還是採訪出來大家很自覺地轉發,很多人發自內心地敬重你、喜歡你,你的人緣似乎特別好。

王健:非常幸運。你和親密好友的人緣好,和大眾的人緣好,原因是不同的,因為絕大多數人並不了解我。最主要的一點可能是,我喜歡簡單,我反感裝腔作勢、不實事求是、浮誇。我認識的一些音樂家有這個毛病,比如耍大牌,這是沒有信心的表現。音樂只要是你用心拉出來的,你總會有你的聽眾,沒有必要期待所有人愛你,否則會很累。

做人的原則是,把自己做好,別人喜歡你那是你的福氣,別人不喜歡你你也不用太在意。有些演奏家因為工作特徵,就想征服所有人,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奢望,這也是不可能的。

澎湃新聞:到了現在這個階段,你還有特別欽佩的大提琴家嗎?

王健:當然有,比如羅斯特羅維奇,他把大提琴演奏的水準推向了新高度,而且給我們創造了這麽多新作品。還有卡薩爾斯,他的演奏具有哲理性,非常讓人震驚。近代有馬友友,他為我們華人闖出了一片天地,等於一個德國人跑到中國唱京劇,而且居然在中國成為第一把手,太難了。沒有他,華人音樂家在西方還要花很多努力站住腳。

澎湃新聞:年輕一輩的華人大提琴家,還沒有人達到你和馬友友這樣的高度。

王健:肯定會有,這需要時間,而且會越來越多,越來越方便。

國外的演奏家主要是在自己的國家演出,他們有自己的音樂市場,當時的中國沒有市場,我們只能在國外拚搏,競爭太大了。就像指揮家湯沐海曾說的,中國音樂家要在國外拿到同樣的榮譽,必須比本地音樂家好出10倍,必須有壓倒式的優勢,才有可能和他們競爭。

這個時代已經過去了。中國現在有自己的市場了,有很多劇場,不停在演出,都是世界一流樂團。這太讓人開心了。所以我現在的演出基本一半在國內,從十幾年前開始,國內的演出越來越多。

澎湃新聞:未來不拉琴之後,除了教學,你還會幹什麽呢?

王健:除了拉琴和教學,我就希望多陪陪女兒,把她好好養大。我生女兒時年齡比較大了,不想看她孤單,所以現在就想把身體鍛煉好。

如果她很喜歡學琴,我不會阻攔她,也不會逼她,就讓她自己體會。當然我會全力以赴幫助她,但也要看她有沒有天賦,如果覺得她沒有天賦,我會跟她說的。

澎湃新聞:你覺得天賦會遺傳嗎?你的父母都是西安音樂學院高材生,父親也是拉大提琴的。

王健:我不信。我覺得後天的熏陶肯定是有道理的,我女兒天天聽我拉琴,熟悉是肯定的。但一個人對音樂本真的敏感,是偶然性的,是化學反應。最主要還是後天的熏陶。同樣的兩個孩子,在音樂家庭裡長大的孩子,他對音樂的接受能力肯定比一般的孩子要強,這是後天的,不一定是先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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