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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蘇爭霸,“暗戰”李政道楊振寧獲諾獎始末

撰文 | 黃慶橋

編輯 | 夏志堅1956年10月,中國籍留美青年物理學家李政道、楊振寧(以下簡稱“李、楊”)提出弱作用下宇稱不守恆理論假說。該理論旋即於1957年1月被美籍華裔女物理學家吳健雄等人的實驗證實,引起國際物理學界巨大震動,並於當年10月獲諾貝爾物理學獎,獲獎速度之快,在諾獎百年歷史上實屬罕見。

正因為李、楊提出的新理論極具顛覆性與影響力,加之二人的特殊身份,在美蘇爭霸的時代背景下,美國、蘇聯圍繞李、楊的科學理論及其獲諾貝爾獎,展開了一場國際爭奪戰,典型地反映了科學背後的政治競爭。

1兩大陣營對峙:科學發現優先權之爭的表與裡

李、楊的理論假說在1956年10月發表之後,雖然受到科學界尤其是物理科學界的關注,但其影響並未擴散至社會和政治層面。原因在於,普通公眾對這一高深的高能物理理論並不理解;另一方面,宇稱不守恆理論仍處於假說階段,還未得到實驗的嚴格檢驗與證實,很多知名物理學家並不認可這個理論假說。比如,當時被人們認為是最偉大的理論物理學家泡利在給韋斯科夫的一封信中就曾說:“我不相信上帝是個沒用的左撇子,我願意打一個大賭,實驗一定會給出一個守恆的結果。”[1]

1957年1月15日,哥倫比亞大學通過召開新聞發布會的方式,公布吳健雄等人的兩組驗證宇稱不守恆理論的實驗,一下子讓李、楊的理論假說變成了革命性的科學理論。與此同時,采取新聞發布會這一特殊方式,也讓這個普通人難以理解的科學理論進入了社會輿論場域。

1957年1月16日,《紐約時報》圍繞哥倫比亞大學的新聞發布會和宇稱不守恆理論,以兩篇專文、兩篇實驗報告給予了充分的報導,顯示了美國主流媒體對於這一重大科學發現的高度關注。

標題為《物理學中的基本概念在實驗中被報失效:核理論中的宇稱守恆定律受到哥倫比亞大學和普林斯頓大學研究所的科學家的質疑》的長篇報導,全面解讀了前一天哥倫比亞大學新聞發布會的內容。該報導援引哥倫比亞大學諾貝爾獎獲得者賴比的話說:“在某種程度上,一個相當完整的理論結構的根基已經被摧毀了,我們不確定該如何重組這些碎片。”[2]該報導還援引另一名物理學家的話說:“在某種意義上,人們曾經多年在一扇緊閉的門上捶打核物理學,但最終卻發現,它根本就不是一扇門,而是繪於牆上的門的畫像。現在,科學至少已經進入了再次尋找真正的門的狀態。”[2] 整篇報導對李、楊的科學理論充滿了溢美之詞。不過,《紐約時報》並未強調李、楊二人的中國國籍,而是用了他們“都出生於中國”這樣非常模糊的表述。

在標題為《外表與真實》的編輯部文章裡,則重點解釋了宇稱不守恆理論及其實驗的重要性。文章最後的一段話寫道:“人們相信,這件事(宇稱不守恆的發現)移開了通往建立一個關於構成物質宇宙的基本單元的統一理論的主要路障。理論會是什麽樣子,也許還要花上二十年時間,但是物理學家們現在感到有信心,他們至少從現在的 ‘宇宙叢林’ 裡找到了一條出路。”[3]

另外,《紐約時報》還在同一天刊登了哥倫比亞大學發布的兩組實驗的報告文本,並說:“以上兩組實驗都是在兩位理論物理學家的建議下展開的,即哥倫比亞大學的李政道和新澤西州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的楊振寧。”[4] 這反映了當時哥倫比亞大學官方的態度,或許也無意中埋下了9個月後吳健雄未能與李、楊一起獲諾貝爾獎的伏筆。

1957年正值美蘇爭霸的高潮期,美國大張旗鼓宣傳基礎科學上的成就,自然會引起蘇聯的關注和反擊。2月15日,蘇聯《真理報》發表長篇文章,報導蘇聯科學院院士、物理學家蘭道(又譯為“朗道”)提出的複合反演論,文章說,蘭道院士的複合反演論說明宇稱守恆理論不具有普遍性, “最近有消息說,在美國,物理學家們所做的這種實驗得到了肯定的結果”。[5] 很明顯,蘇聯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新聞發布會的一個月後高調宣傳蘭道的複合反演論,就是針對美國、意在與美國爭奪這一熱門科學發現的優先權。

美國媒體對此有著敏銳的嗅覺。比如,《紐約時報》就在2月21日發表了針對蘇聯《真理報》長篇報導的評論文章,一針見血地指出:“有關蘭道教授的猜想的報導被刊登在了上周的《真理報》上。發布這個不同尋常的公告,可能目的在於確認蘭道教授做出該科學發現的優先性。因為《真理報》說,蘭道的新理論去年12月11日已經投給了蘇聯的一家物理學期刊,比哥倫比亞大學的公告早一個月。”[6]

應當說,蘇聯《真理報》的宣傳是很牽強的,因為即便蘭道的複合反演論確實是1956年12月11日投稿的,也不能說明他在推翻宇稱守恆理論上的優先性,因為李、楊已經在1956年10月發表了宇稱不守恆理論假說,哥倫比亞大學在1957年1月召開新聞發布會所公告的,只是實驗物理學家對李、楊理論假說的實驗確證。

1957年也正值中蘇合作蜜月期,那時,處於西方封鎖之中的新中國,是社會主義陣營的重要成員。全面向蘇聯學習,特別是學習蘇聯先進的科學技術,是新中國的重大戰略決策。在此背景下,蘇聯的宣傳自然也會引起新中國的關注與聲援。

2月25日,新華社發布了1500 多字的長篇通稿,全面介紹2月15日蘇聯《真理報》上關於蘭道的複合反演論的文章,《光明日報》在頭版顯著位置刊登了新華社的這篇通稿,並且沒有突出李、楊這兩位中國籍科學家的工作,只是在“編者按”中極為簡略地說: “中國理論物理學家李政道、楊振寧去年夏天在美國也已提出了類似的觀念。”[7]

其實,中國物理學家非常清楚李、楊的工作和貢獻,因為在這之前的2月18日,中國物理學會已經給李、楊發去了賀信,“中國的物理學家們為你們的成就感到巨大的讚佩和驕傲”。[8] 僅僅一個星期之後的新華社通稿卻抬高蘭道而淡化李、楊,其背後的政治緣由已不言而喻。

面對蘇聯在科學發現優先權上的“挑釁”和社會主義陣營的附和,美國媒體也不甘示弱,發表重磅文章,給予回擊。2月25日(與中國新華社的通稿同一天),《紐約時報》在顯著位置發表了題為《隱藏了什麽》的評論文章,矛頭直指蘇聯和中國。

該文在第一段就尖銳指出,《真理報》的行為是要“努力‘證明’科學技術的每一項重要產物都是最先在蘇聯發現的。”[9] 接著,該文認為《真理報》的報導 “在幾個方面具有誤導性”: “對於不知情的讀者來說,這份報紙給人的印象是,物理學中的宇稱守恆定律首先受到了朗道院士的質疑。它沒有提及李政道和楊振寧所做出的突破性的貢獻。去年,這兩人在這個國家首先對這個定律提出了質疑。《真理報》也沒有提及上個月哥倫比亞大學發布的科學實驗的結論,這個結論證實了李和楊對宇稱定律失效的懷疑。《真理報》只是含糊地提到了一些‘美國物理學家所做的實驗’。”[9]

在文章的最後,完全脫離了科學轉而從意識形態上攻擊蘇聯和新中國: “很明顯《真理報》試圖隱藏的是什麽。李和楊都出生於中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吳健雄也出生於中國。在對宇稱定律的無效性進行實驗驗證的過程中,吳健雄扮演了重要角色。對於《真理報》來說,告訴讀者全部的事實就等於承認華裔科學家們正在美國自由且卓有成效地工作著。這就無疑會完全摧毀其所作的宣傳,他們宣稱中國學生和科學家們在這個國家正遭受迫害。因此,對於那些承擔了我們這個時代最傑出研究的科學家,《真理報》毫無猶豫地否認了他們所做出的貢獻。”[9]

1950年代,新中國向滯留海外的知識分子發出公開信,號召他們回國參加國家建設,大批滯留在美國的科技工作者因此紛紛要求回國,形成了一股回國潮。而美國是不願意看到大批學有所成的科技人才回到紅色中國的,因而想盡一切辦法從中作梗。在此背景下,李、楊的出色工作顯然給了美國人顯示優越性並大做文章的機會,用意已十分明顯。

2美蘇爭霸:諾貝爾獎對決人造衛星

1957年10月31日,該年度諾貝爾物理學獎揭曉,李政道、楊振寧折桂;不僅如此,李、楊二人還是該年度唯一一對在美國工作獲得諾貝爾獎的科學家。因此,美國主流媒體對李、楊獲諾獎之事高度關注,並給予了大量報導。

在10月31日諾貝爾物理學獎揭曉之前,瑞典媒體已經提前知曉該獎項的結果,因此斯德哥爾摩當地報紙在10月30日就報導說,在美國工作的兩位中國物理學家將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紐約時報》旋即於10月31日轉載了這一報導,並配以《在美國的中國人獲諾貝爾獎》的標題。[10]

值得注意的是,與1957年初淡化李、楊的國籍身份不同的是,這時的美國媒體突出強調了李、楊的中國國籍身份。10月31日,諾獎物理學獎揭曉,11月1日,《紐約時報》在頭版發表了題為《諾貝爾物理學獎被頒發給了兩個在美國工作的中國人》,文章開篇寫道: “10月31日——今天,兩個出生於中國並在美國工作的中國人被授予了諾貝爾物理學獎”。[11]

在同一天該報的第八版,還刊發了題為《兩名諾貝爾獎獲得者享用安靜的晚宴:年輕的中國科學家像往常一樣辦公之後回家吃飯》的通訊文章,介紹李、楊獲獎當天的工作和生活。文章同樣多次談及李、楊的身份,比如:“楊說他今早寫了一封信給他的父親楊克純。他的父親是上海一所大學非常有名的數學家。”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這兩位年輕的科學家在中國昆明的一所大學裡遇見,但當時他們還沒有開始一起工作。一直到1948年,兩人都來到美國學習。他們都不是美國公民,但都是美國的永久居民。”[12]

顯然,在已經不需要與蘇聯爭奪科學發現優先權的情況下,突出強調李、楊的中國人身份,是有明顯好處的。這種做法無疑是在宣傳美國社會和美國大學的開放性、包容性。

就在美國人鋪天蓋地宣傳李、楊獲諾貝爾獎的時候,爭霸的另一方蘇聯則是另一番景象。1957年10月4日,蘇聯搶在美國的前面,發射了世界上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 “伴侶一號”,開創了人類進軍地球外層空間的新紀元。這件事顯然更為意義重大,因為衛星的實用價值尤其是其軍事意義,是美蘇雙方都極為看重的。

因此,儘管1957年沒有蘇聯科學家獲諾貝爾獎,但蘇聯並不示弱,他們在人造衛星上做足了文章,包括中國在內,整個社會主義陣營都對蘇聯成功發射衛星進行了鋪天蓋地的報導,與此相對的是,有關諾貝爾獎的消息則極少出現在蘇聯媒體上。即便蘇聯媒體報導諾貝爾獎,也要與蘇聯扯上關係。比如,蘇聯什穆什凱維奇教授就在蘇聯《科學與生活》上發表長篇文章介紹李、楊獲諾貝爾獎的科學成就,認為這 “的確是極重大的科學成果”,並同時認為, “蘇聯科學家蘭道院士也研究了同類現象。他提出了一種新的假說‘複合反演論’來解釋它們。” [13] 總之,蘇聯在科技上毫不示弱,其在衛星科技上的成功,風頭力壓美國。

在蘇聯發射衛星的巨大壓力下,美國也投入巨資,加緊研製。在科研經費投入相對固定的情況下,這無疑會擠佔其他領域尤其是基礎科學領域的研究經費,進而引發爭論。事實正是如此。

當時,美國國會、行政當局尤其是企業界,對基礎科學及其價值提出了質疑,他們希望美國政府能把更多的錢投入到類似研製衛星這樣的應用科技上,而減少對類似宇稱不守恆理論這樣的純粹基礎科學的支持,以便在與蘇聯的爭霸中贏得主動。這種實用主義的科學觀自然會引起美國基礎科學工作者和一些有識之士的不滿和反對。

1957年11月23日,《紐約時報》援引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高能加速器小組發出的警告稱:“蘇聯的高能物理裝置見證了以下這些事實:(1)幾乎完全無視建設經費,並且強調加快施工進度;(2)在該領域開展有關活動時迅速提出管理決策。” [14] 顯然,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是要告訴美國人,蘇聯不僅重視衛星等應用科技,而且在建設基礎科學重大裝置上也 “完全無視建設經費”。言外之意,美國絕對不能減少對基礎科學的支持與投入。

李政道也卷入了關於基礎科學是否有用的爭論。他接受記者採訪,發表了對於基礎科學研究重要性的看法。11月24日,《紐約時報》就基礎科學及其意義發表了長篇署名文章,文章援引李政道的話說:“我們這些做基礎研究的人並不低估實際應用的重要性。但是作曲家最主要的興趣是作曲,如果沒有他們,交響樂團永遠不可能演奏出樂曲來。拿電作為例子來說。現在,每一件家用電器都是與電能有關的。但是當電的原理被發現時,它是純理論研究的發展。我們的研究工作的實際應用,如果有的話,我也是完全不清楚的。”[15]

應當說,李政道的話是非常深刻的。從後來的發展來看,美國不僅沒有減少對基礎科學的投入,而且憑借其強大的國力財力,在美蘇爭霸中不斷增加科技和軍事投入,最終拖垮蘇聯。

1950年代後期,在美蘇爭霸、社會主義陣營和資本主義陣營對峙的時代背景下,李、楊提出的重大科學理論及其獲諾貝爾獎已不再是單純的科學事件,其影響已不再僅限於科學領域,而在科學之外的社會與政治場域產生了令人意外的重要影響。美蘇雙方圍繞宇稱不守恆理論的發現這一重大科學事件所展開的輿論戰,既是一場科學發現優先權之爭,更是美蘇雙方透過科學進行的一場爭霸較量,典型地體現了科學與政治、無國界的科學與有國界的政治參與之間的複雜關係。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與科學文化研究院副教授)

參考文獻

[1]楊建鄴.楊振寧傳[M].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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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季承 柳懷祖 滕麗.宇稱不守恆發現之爭論解謎[M].蘭州:甘肅科學技術出版社,2004.

[4]Text of columbia report on physics experiments[N]. New York Times, 1957-1-16.

[5]新華社新聞稿.蘭道院士提出複合反演論說明宇稱守恆定律不具普遍性[J].新華半月刊,1957(6).

[6]HARRY SCHWARTZ. Russian presents theory in physics: Atom scientist's hypothesis may replace invalidated principle of parity[N].New York Times, 1957-2-21.

[7]新華社新聞稿.在熱核子和原子核理論上 蘇聯物理學家取得重要成就[N].光明日報,1957-2-25.

[8]吳之.原子核物理學的重要發現[J]科學通報,科學通報,1957(4).

[9]What Pravda hides[N].NewYork Times, 1957-2-25.

[10]Nobel prize seen for Chinesein U.S.[N].New York Times,1957-10-31.

[11]FELIX BELAIR Jr. Nobel prize in physics awarded to two Chinese working in U.S.: winners of 1957 Nobel prizes[N].New York Times, 1957-11-1.

[12]2 Nobel winners have quiet party: Young Chinese scientists dine at home after going to offices as usual[N]. New York Times, 1957-11-1.

[13]新華社莫斯科電訊.蘇聯科學家介紹李政道楊振寧等人的工作 確定宇稱不守恆是重大科學成果 蘇聯蘭道院士的“複合反演論”解釋了同類現象[N].人民日報,1957-12-11.

[14]Midwest seeking atom-smashers[N].New York Times, 1957-11-24.

[15]JOHN PFEIFFER. The Basic need for basic research: It provides the‘raw' knowledge for every‘practical’advance[N]. New York Times, 1957-11-24.

製版編輯 | 皮皮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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