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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長長的夢裡,是否找回了那億萬個春天

葉三午和《三午的詩》

由於換房,我臨時租住在北京東部一個陌生小區裡。樓層很高。書桌北向,擺放在窗前。讀書寫作中偶爾抬頭,可見枝葉柔軟細密的樹冠在風中搖擺。對面樓棟的灰牆和一扇扇窗戶、一層層陽台,白天看去枯燥無味,夜晚透出燈光卻有些神秘。有時盯著燈光,聽著風吹樹冠的呼哨聲,一種既陌生又親切的感覺湧上心頭。

在一個這樣的夜晚,我翻開《三午的詩》,把葉三午的九十首詩和葉小沫的九十篇讀後記,還有葉兆言的兩篇回憶文章重讀一過。讀時常常不知不覺停下來,又囫圇吞棗讀下去,又顛三倒四來回翻……整整一晚,沉浸在詩和回憶裡。

一代有一代人的詩,一代有一代人的文字。三午的詩堪稱我們這代人的精神之弦,輕輕一撥,就能引發共鳴。我太熟悉他詩裡的一切:感時傷情、顧影自憐;胸懷大志、激情滿滿;生活坎坷,自怨自艾;年華虛度,詩興闌珊……查良錚的普希金、契訶夫的米修司、光頭的馬雅可夫斯基和郭小川、賀敬之的階梯詩……在我們年青時代,文學,幾乎就是一切!音樂和美術則在文學的旗幟之下聚攏。說來奇怪,文化禁錮、萬馬齊喑,反而使每個偶然讀了幾本外國文學,看到幾幅西方繪畫(當然是印刷品),聽了幾首貝多芬、門德爾松的人,都成了藝術家。不過,這只是人生的一面,而且是虛幻的一面。與此同時,這些“藝術家”們還是每日滿身臭汗種地養豬的知青、搬運貨物扛箱子的臨時工(那時就工很難)或是待業在家無所事事的街道青年。

三午就是這樣。雖然他是葉聖陶的長孫、葉至善的長子,是大教育家、大編輯家的後代,可是在短暫生命的很大一部分時光裡,他都在密雲林場做工,風餐露宿,種植和養護樹木,即便是乾活時不慎從山坡摔下來,誘發了強直性脊柱炎,腰背越來越彎曲,竟至喪失了勞動能力,他仍是林場工人,曾被照顧做看管電話總機之類的工作。於是,他和當時許多知青一樣,經常回北京的家裡“泡病號”,又一次一次被林場催叫回去。可以想象,作為克己奉公的國家幹部,葉聖陶和葉至善既為三午老是跑回北京感到不安,也為他的身體而著急心痛,默許他待在家裡不走。而且我猜,兩位一向忠厚、低調的長輩,也許並不認為三午在客廳裡不分晝夜,與一幫無業青年高談闊論、聽音樂、玩攝影是什麽正經的事情。可是三午本人,在林場,他是有殘疾的勉強從事最不重要工作的工人;在北京家裡的客廳,他則是藝術家、詩國的帝王。這並非誇張。葉兆言曾說:“三午是我們葉家第三代人中最有希望成為作家的人。他身上有飽滿的詩人氣質。”“我是在三午的客廳裡開始步入文學殿堂的。當我還是一名文學少年時,我有幸在三午的引導下,看世界名著,妄談文學,並且深受比後來紅極一時的朦朧派更早,更不食人間煙火的詩人的影響。”不僅葉兆言,許多如今的作家、藝術家乃至學者,如阿城、多多、傅惟慈、王湜華等,都曾是三午客廳的常客。他們聽三午講《基督山恩仇記》,朗誦三午的詩,唱三午那首被配曲的《不要碰落……》(小沫記得這首詩是哥哥寫給她的),生活在三午營造的的光環下。

據說三午朗誦自己的詩會流淚,讀不下去。他是十七八歲開始寫作的。與所有學詩的人一樣,最初幾年是模仿階段,但感情最為純真。比如他寫過一首“我又/造訪了”,顯然來自普希金的《我又一次造訪》;還有一首模仿普希金的《墓志銘》:“這裡埋著駝背的青年/他活過 寫過 愛過/他弱 生活的重荷/壓彎了他的肋骨/他笨 他的筆點不燃/人們心中的火”……小沫在這首詩的讀後記裡寫道:“三午是我們家幾個孩子裡長得最帥的一個,二十幾歲時患上類風濕,後來又轉成強直性脊柱炎,受盡病痛的折磨,很早就駝背了,但是寫這首詩的時候他還沒有駝背,難道就像他預見到了自己的早逝一樣,也預見到了自己的駝背?對這一點,我和弟弟都覺得不可思議。”其實,早在初學寫作時,三午就在詩裡寫道:“你愛上我什麽/彎曲的軀乾 枯乾的容貌”;十九歲時他又寫了一首“詩啊! 我的詩/你帶著誤解 憂鬱/跟著我駝背的身軀/合著我懺悔的歎息/行進!”這還真有些蹊蹺。我們知道,普希金和萊蒙托夫在各自的代表作裡都寫過決鬥而死的情節,而他們真的因決鬥而死。難道敏感的詩人能預見自己的不幸,並因此寫出優美的詩篇?難道這是繆斯索取的代價?

1966年1月,三午寫了一首傷心欲絕的詩:“像離了弦的/箭/責怪/怨恨/射向我心靈。”“唉,/我呵!/本來可以/一伸手臂/把你摟到我懷裡/那時我會/對/整個的星空/億萬個生靈/我會說——/帶著驕傲,幸福/我會大聲說——/讓每個字像雷霆:/——哭泣吧!宇宙/億萬個春天/都在我懷裡!!/可……/……可/我/遲疑了/猶豫了/怯弱了”“我被世俗灌醉/輕輕一推——/那靜悄悄的一推/沒有天旋地轉/地崩天裂/沒有悲切音響/淒慘的光彩/只是靜悄悄的一推呵!/我卻永遠永遠/失去你了——/失去你/失去了”小沫告訴我們,三午小時候結識了一個維吾爾族女孩,名叫熱米拉。他們通信多年,後來熱米拉考上民族學院,來到北京。她愛上了三午,可是三午理智地拒絕了。悲傷的熱米拉回了新疆,不久死於一次意外。

這事對三午的打擊很大。寫完這首詩,兩年半未再動筆。此後他詩裡的人生滋味更樸實、更真切了,寫作手法也趨成熟,詩句似乎是流淌而出,幾乎不見修飾的痕跡。他的寫作進入第二階段。他寫給白楊樹,寫給香煙,寫給自己的影子,寫給自己喜歡的作家,寫給賣火柴的小女孩——信手拈來,化物為人,化虛為實,視野大大擴展了。他對香煙說,“在黯黑的街上/我背著沉重的靜寂走/一切都沉睡 一切都死去/真是難忍的靜寂呵/只有你一明一暗地燃著/合著我的心跳”;他對普希金說:“我責備我不能在這陰霾的清晨/跑到雪後凜冽的樺樹林/用哀哭呼喊驚住使人心碎的槍聲/用胸膛替你擋住惡毒可恥的一槍。/棕色鬈發,才思橫溢的頭仰倒了/寬洪熱情,勇敢忠誠的胸膛淌血了,/血像河流,血像潮汐呵!/吞盡了多少磅礴雄壯的詩行”;他對陀思妥耶夫斯基說:“我多想奪下你手中的筆/別再留給我那麽多痛苦”……

統計一下,三午從1960年寫作到1974年封筆,共十五個年頭,而最後三年寫了五十二首,佔全部作品的58%。這是他創作的第三階段。這一階段的特點是:內容愈加抽象,表達有些晦澀,思想和感情完全融為一體——堪稱“朦朧詩”的先聲:

“我們累乏的心是 /湛藍的天 /讓閃電劃得支離破碎 /焦急的 /刻不容緩伸出手去 /敲—— /不 那不是門 /那是堵牆 ”;

“撲上去/用整個的身軀/死死按著琴弦/不讓這最後的音節/在它上面/滾動/鳴響/消逝……”

“只有在我心裡/你才是太陽、月亮、星星……/而我/是閃著你的光芒的被你喚醒的黎明”……

我敢說,如果這些詩在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文學熱潮時發表出來,一定會在詩界佔據一個位置。它們的基調雖然哀婉,低沉,卻有著非常之美,正如優美的音樂往往是悲傷的。

詭異的是,在1974年的創作高潮之後,沒有任何預兆,三午的寫作戛然而止,而且對詩完全失去興趣(包括自己的作品)。直到1988年深秋的一天,妹妹小沫對他說:“三午,現在你的那些詩可以拿去發表了。”他回答:“是嗎?那就全權交給你了。”沒想到,在這次對話之後不久的11月27日,三午偶染中毒性痢疾,隨即離開了人世。葉聖陶也是在這年去世的,墓地設在他最初開始教育生涯的蘇州甪直。12月6日,葉至善前去參加父親的安葬儀式,他悄悄把負責安排的人請到一邊,提出一個特別的請求:想把父親最疼愛的孫子也一起放在墓穴裡,“讓他陪陪他的爺爺吧”。說著,他含著眼淚,從旅行包裡拿出一隻盒子,裡面分別裝著葉聖陶和三午的骨灰,並叮囑,“此事不要聲張。”這位負責人果然守口如瓶,把這個秘密隱瞞了很多年。

2006年3月,葉至善去世。此前一直在北京照顧父親的葉小沫回到深圳,開始規劃自己六十歲以後的生活和工作,其中一件最放不下的事,就是整理和出版三午的詩。我那時還在三聯書店工作。她來信說,如果您有興趣,我整理出來給您看看。我回信:不管能否出版,我都想擁有三午的詩。幾天后,我接到一封小沫的長信,其中說:“知道您很想看看三午的詩,可這些詩都在我的一個本子上,沒有錄入電腦。您看這樣好不好,您建一個檔案夾,我每天錄一到兩首給您,還可以對一些詩的背景講一點舊事給您聽,這樣一首一首地存在檔案夾裡,我錄完了,您也就全看到了。免得一股腦給您,弄得視覺疲勞,我也錄不了那麽快。如果有一點交流,說不定真可以成書。”此後幾個月的時間裡,小沫發來三十多封信,整理了八十首三午的詩(成書後有九十首)。她為每首詩寫了讀後記,有長有短,長的一千多字,短的隻一句話。從中可以看出妹妹對哥哥的深愛乃至崇拜,也看出一名資深編輯的嚴謹和認真,還可看出樸實乾淨、淡而有味的文字功夫。讀了小沫的文章,一個活生生的三午似乎站在我面前。不久我調離三聯書店,想做的幾本葉家的書都沒做,心裡一直歉疚和遺憾。如今,《三午的詩》終於出版了,小沫寄我一本。這不,重讀之下,依然激動……

夜深了,來自內蒙古高原的風消停了。四下很靜。此刻,三午沉睡在甪直古鎮,爺爺和爸爸就在他身邊。我不知道,在他長長長長的夢裡,是否找回了那億萬個春天?

2018年6月3日凌晨,北京十裡堡

本文刊於2018年7月17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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