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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歲小夥放棄工作,花光積蓄後露天搭帳篷住,一天只花十塊錢

人,可以廢物到什麽程度

李樹的帳篷是橙色的,很鮮豔地扎在一個小小的廢棄停車場裡,或者更準確地說,一個垃圾場裡。它被一座一米多高的建築垃圾堆掩住,周圍是凌亂的磚塊、碎石和雜草。除了那些著急解手的司機,很少有人走進這裡。

帳篷前,李樹小心翼翼地貼了個告示:“本人暫時借住在這裡,這堆東西是我的家,不值錢也賣不出去,請不要毀壞。如果想讓我搬走,請撥打18xxxxxxxxx。總之借住於此,如有冒犯,非常抱歉,我會離開。”

“這堆東西”其實很少,400塊的二手帳篷算是最值錢的資產了,還有兩身已經穿到褪色的衣服,一個做飯的小爐子,是他用壞掉的電熱水壺改造的,一個小鋁鍋,一堆從各處淘來的便宜食物。除了一隻流浪的白貓偷過一塊豬肉,連小偷也不曾惦記過他。

從去年10月開始,李樹已經在這個帳篷裡住了200天。在成都,這是他第五個“露營地”,也是待得最久的一處,這個髒亂差的廢棄停車場在他看來,“蠻舒服的”,因為是硬地,不像之前露營過的草地,有潮氣,也沒有人驅趕(暫時),他在這裡從冬天住到了初夏。

我是在一個問答網站上看到李樹的故事的,他當時回答了一個問題:人,可以廢物到什麽程度?他寫道:“在出租屋躺了三四年,不打工,不出門,不社交,算廢嗎?但我還可以更廢,去年積蓄用完,於是賣掉了所有的家當,搭個帳篷繼續躺。”

朋友把這個帖子轉發給我,彼時我正陷入一種無法擺脫的痛苦和虛無,深感工作的無意義,很長一段時間我寫不出來任何東西,在電腦前枯坐一天,word文檔還是空白一片。我們這群寫字兒的人經常指責大環境,這沒有錯,但其實無論環境如何逼仄,做事的人總還是要做事的,還沒有到什麽事都做不了的地步,是我自己先垮塌了而已。我以為將從這個帖子裡獲得廢物與廢物之間的共鳴,但朋友說:“你看看吧,挺鼓舞人的。”

李樹的帖子其實很普通,最主要的內容是記錄自己每天吃了什麽。2018年底辭職後,他沒有再工作過了,半年前,積蓄耗盡,他決定不再租房,以帳篷為家。從出租屋搬走之前,他賣掉可能再也用不上的台式機和相機,有了4500塊的積蓄。為了能“躺”得久一點,他把每天的支出控制在十塊錢左右。晚上他會掐著點兒去附近一個超市搶打折的肉類,六七塊錢能買到一塊兩三百克的肉,品種沒得選,要看當天剩下什麽。菜在一些團購平台上搶,很便宜,七塊錢就能買一塊豆腐,一把金針菇,一把小米椒,再加一把小蔥。菜和肉的品相都不大好了,但他總能變著法兒搗鼓出不錯的飯菜。他做過土豆雞蛋餅、藿香鯽魚、牛肉菌湯火鍋,甚至做過更複雜的手擀麵和餃子。

從照片上看,他做飯的條件非常差,那個簡陋的爐子需要不斷往裡添枯樹枝,不然會滅。面板是一塊薄薄的碎瓷磚。他沒有一把像樣的菜刀,只有一柄7塊錢的小刀。沒有擀麵杖,他就用一個保溫杯擀麵皮,用便當一個一個壓出餃子皮。因為工具不利索,每次做飯都要花兩三個小時,但他還是把菜和配料都切得細致齊全,蔥薑蒜香菜小米辣齊備,有人看了之後評論,“竟然吃得比我還好。”

我每天追他的更新,好奇一個人在如此貧窮逼仄的境遇中,能為自己周旋出什麽樣的生活。他用水不方便,得拎著兩個5L的礦泉水瓶子去旁邊公園打;充電靠兩個大容量的充電寶,一個能頂三天,用完就去一個附近公廁充,他要守在那兒等兩個小時。有一次充電中間他跑去超市買菜,回來路上還在因為搶到一隻七塊錢的三黃雞而興奮不已,走回廁所就笑不出來了,一個充電寶被人偷走了,這不啻於命運的沉重一擊,他罵了好多句髒話。

在關於“廢物”問題的所有回答裡,李樹的閱讀量最高的,我漸漸意識到他和別人的區別。別人大都是頹廢的,痛苦的,帶著點呼救(或撒嬌)的意思,但李樹以一種平靜而認真的姿態在過著這種“廢物”生活。從帖子裡時常能感覺到一種大部分人在落魄時無暇顧及的體面,柴火燒過的鍋容易黑,但他的鍋沿總是亮亮的,他會用鋼絲球認真地擦。生活垃圾他會仔細打包帶走,在此前的“露營地”甚至還會清理一下其他遊客剩下的垃圾。有太陽氣象好的時候他會擦洗帳篷,拍拍帳篷附近開出的無名小野花。他喜歡吃肉,但買不起鮮肉,只能買解凍的肉吃,有看了帖子的讀者想去給他送點肉和菜,他婉拒了。還有一個賣鐵鍋的廠家從中窺到商機,找他做試用推廣,給他轉了260塊錢,他也沒收。以上種種讓我們編輯部裡一位同事懷疑:這個故事是假的吧?他是不是白天在帳篷拍照,晚上回自己家裡住?

今年4月,我從北京飛到了成都,希望能夠驗證這個故事。我想知道這樣一個看上去一無所有的人,究竟仰賴何種心志,才能這樣頹廢又積極地活著?      

但尋找他是件極其困難的事情。他不回復站內私信,我也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子,年齡多大。我從照片上掌握了他經常去的超市,以及帳篷旁邊那堵鄰近一排水杉樹的牆。一開始我樂觀地認為在超市附近搜索一個裝滿建築垃圾的停車場應該不難,去了才知道,那周圍是一片巨大的拆遷區,到處都堆滿了建築垃圾,那堵我以為很特別的牆其實到處都是,這簡直讓人絕望。

白天我騎著自行車在街上晃悠,晚上我守在超市門口等他來買東西,雖然我不知道他長什麽模樣,但尚可靠一雙黑色運動鞋辨認,那是他擁有的唯一一雙鞋子——他在帖子裡記錄過這雙鞋——有一次洗了沒乾,他就赤著腳,穿過草坪和柏油馬路,來了超市。我守了三個晚上,那幾天他沒有更新,我猜測他的經濟狀況是不是進一步惡化,連超市打折的肉都買不起了。

待在成都的第四天,我決定再找不到就放棄了。那天下午,我在一片齊膝高的小麥地裡跋涉,地頭的一排水杉樹和他的照片有些類似,某個時刻我在小麥地裡回頭望,突然發現遠遠的低處空地露出一個橙紅色的尖尖。那是李樹帳篷的尖頂。這是我第一次在現實裡看到它,我心中感歎,幸好他選擇了一個如此鮮豔的顏色,才沒有在一片灰敗的廢墟裡錯過它。

“魚最後一次躍出水面”

李樹29歲,很瘦,戴一副黑框眼鏡,有一雙沉靜的眼。見到我時,正躺在帳篷裡曬太陽的他表情有點驚恐,後來他說當時以為有人來驅趕自己。我趕緊表明來意,他松了一口氣,我給他帶了一些吃的,他說可以一起吃頓午飯,他決定做個土豆炒牛肉和西紅柿雞蛋湯。

看帖子的時候很多人可能會覺得這像是一場生存遊戲,身處其中才會更真切地意識到這究竟是一種什麽難度的生活,以及維持這種生活要付出多麽大的心力。成都正午的大太陽炙烤著人,因為溫度太高,我們的手機過熱自動關機了,但沒有地方躲陰涼。他蹲在帳篷前開始洗菜做飯,那把小刀很鈍,切西紅柿時不斷打滑。加鹽的時候,要仔細分辨,以免和同樣裝在礦泉水瓶子裡的洗衣粉混了。柴火爐很不穩定,期間大概熄了五六次。

李樹看上去已經習慣這些困難,始終從容地蹲在那個不斷冒煙、偶爾噴火的柴火爐前。忙活了將近兩個小時之後,終於可以開飯,這時候他發現只有一雙筷子,我以為可能得折個樹枝吃飯時,他執著地從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中翻出了一雙一次性筷子,也許是因為前面的艱難,那個時刻我們倆都特別高興。沒有飯桌,最後他把菜端到了一輛電動車的腳踏板上,我們各自蹲踞一邊開始吃。

他說,有一段時間為了省錢,他一天隻吃一頓飯,這頓飯的時間要精準把握,不能是早上,那樣熬不過一天,也不能是中午,那樣晚上會餓得睡不著覺。只能是在日落時分——白天餓就靠喝水支撐,或者蜷縮在帳篷裡躺著——這樣前面不會餓過頭,後面可以安心睡覺。去年剛搬離出租屋時,他稱過一次體重,120斤,後來再也沒有機會稱,但他感覺應該瘦了20斤左右,因為現在可以清晰地摸到肋骨。

因為饑餓,有過一些很窘迫的時刻。他記得有一次自己在手機上搶了一家新店的秒殺券,六七塊錢就可以吃到一份豆花飯,但份量不大,他沒吃飽,旁邊一桌的大哥點了好幾個菜,其中一份涼拌豬頭肉剩下很多,他不好意思地問:“剩下的能讓我打包嗎?”大哥同意了。還有一次,他問超市的工作人員,那些過期的肉會扔到哪裡,他想去撿,對方告訴他會集中銷毀,他心想這真可惜。

也曾被驅逐過。他的第二處“露營地”是個公園,睡到凌晨兩點的時候,他被工作人員叫起來,說這裡不能過夜,請他離開。他收拾東西的時候,三個騎著電瓶車的工作人員就在旁邊看著,四周都是暗的,只有幾道車燈刺眼地打在他身上,回想起來,那是這半年他感覺最難堪的時刻,對方催得急,他來不及拆卸帳篷,只能一把扛起整個帳篷往公園外走去,帳篷頂不停碰到頭上的樹,路燈的光透過枝葉微弱地照進來,他就借著那點光,磕磕碰碰的往外走。那天晚上,他實在找不到睡覺的地方了,最後縮在馬路邊上徹夜未眠。 

因為用水不方便,他只能一個月洗一次澡,衣服也只能一個月洗一次,他僅有的兩身衣服已經不太能分辨出本來的顏色。

貧窮,以及貧窮必然帶來的麻煩都不罕見,罕見的是主動地選擇這種生活。李樹說,很多網友問他是不是遭遇了重大打擊,才一蹶不振徹底躺平,但他告訴我不是,很多人是身不由己,而他覺得,現在的生活很大程度上是自己的選擇。

2014年,他畢業於四川一所大專,學的是發動機相關專業,此後的工作一直繞著車打轉,做過發動機檢測師、洗車App的運營、新車市場推廣。2018年底,他在成都一家4S店做市場推廣,這是他的第三份工作,主要負責策劃一些促銷活動,寫點廣告文案。我看過他當時的照片,穿著黑襯衫,剃著利落的小平頭,形容體面,這份工作他做了將近兩年,但內心總隱隱覺得有點痛苦,他是那種內向羞澀、不善言辭的人,他的部門經常需要和廠家吃飯,飯桌上別人談笑風生時,他總是有些訥訥的,飯局上通常要喝酒,他酒量差,喝多一點就難受,次數多了,他就想著逃避這些飯局,好幾次假裝看不見微信,到家了再發,“抱歉抱歉,沒注意看微信群。”時間久了,領導對他也有些不滿意,一次小小的口角衝突之後,他提了辭職。

他覺得自己也許應該換一個行業,做一些不是那麽依賴於關係的工作,“那時候我想著自己去學一門技術,比如修車什麽的,然後自己開個店就挺好。”    

現在想來,那是一段不斷受挫和失望的過程,他想報個培訓班,但差點被對方騙了錢,之後想去做修車廠當學徒,但一個月工資只有600塊,還不夠支付每個月的房租。投出去的簡歷,大都沒什麽後文,後來他打算自己上網學,還報名了政府的一個技能培訓班,但他很快意識到這並不可行,那太難了,這段自學生涯沒幾個月就偃旗息鼓。

漸漸地,也就灰了心,在辭去工作一年之後,他開始嘗試寫網文。他是個愛幻想的人,腦子裡會出現各種各樣的異世界和人物,這項本領大概來源於幼時,他是留守兒童,父母在工廠的流水線上做編織袋,常年在外打工,他和爺爺奶奶住在鄉村老家。他學習成績差,性情內向而自卑,朋友也少,唯一的一個玩伴是鄰居家的孩子,住在山坳的另一邊。但在上小學的時候,那位玩伴因病去世了,那時候李樹還不理解死亡是什麽。此後他度過了孤獨的童年,大部分時間只能自己和自己玩,在家裡用玉米粒編故事,玉米芯是城牆,玉米粒是士兵,他是將軍。

成年人會逐漸失去某種幻想的能力,但李樹直到現在依然擁有那個幻想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主人公可以暫停時間,也可以隱身,可以不被現實約束。他後來想,也許那個幻想世界就是他的避風港,用來應對在現實世界裡的每次受挫。他好像從來沒有成功地做成過什麽,高考失敗,沒能考上本科,想再複讀一年,父親囊中羞澀,最後沒能交上8000塊的複讀費。讀完大專找了工作,發展平平,他給自己的個性簽名是:平庸。

在尋找工作未果之後,他想把那個世界付諸於筆端。他寫一群擁有不同能力的人在一個島上相遇,一起建立了一個更加平等的、自由的新世界。“那時候是抱有一定的希望的,不說多成功,就說能不能靠這個糊口,不需要出去找工作,只需要呆在家裡就行,還想說能靠自己給自己一些好的生活,給家人一些好的生活。”他說。

 一開始很努力,他寫了好幾個月,日更2000字,一共更新了十幾萬字,網文平台也和他簽了約,但閱讀數據始終不怎麽好,他想大概是自己筆力不夠,從幻想到文字有一道深淵,不是所有人都能跨越。漸漸地,越寫越沒勁兒,也開始控制不住自己,總是會分心,刷手機,打遊戲,回過神來,文檔還是空白的,最痛恨自己的時候,他會狠狠地抽自己耳光。

記不清哪一天了,他終於決定放棄,不寫了,不再折磨自己了。回頭去看那次放棄,李樹覺得,大約是從那個時候起,他接受了自己一事無成的人生,“那是最後一次嘗試,就像一條魚一樣,最後一次躍出水面,然後又落下來了,然後就接受,就不再想著去感受水面之上那些空氣了。”

他也看別人寫的網文,喜愛那些在命運的壓迫下努力掙扎的角色。我問:“你想成為那種人嗎?”他搖搖頭,這世界上有人是強者,有人是勇者,而李樹覺得自己是弱者,沒有什麽才華與天賦,也沒有強悍的意志力對抗世界,於是索性放棄了。真的努力對抗過命運嗎?他也不確定,“好像也只是敷衍地掙扎了一下,”他平靜地說,就像打遊戲,他被對方壓著打時,總是很快就會投降。“我知道我成為不了那種人(強者),不管命運給他們什麽樣的打擊,他們都能扛下來,但我承受不了那種壓力,面對大多數挫折,我想轉頭就走,避開它,拋下它,忘記它。”

他後來再也沒有登錄過那個網文的後台,也再也沒有投過簡歷。

“我時常感覺到窮,但並不感覺到苦”

羅飛是李樹的初中同學,現在在成都上班,是一名程序員。他們認識十五六年了,是那種很鐵的哥們兒,自從李樹住進帳篷之後,羅飛很惦記他的安全,最近去那個廢棄停車場看他,請李樹吃了一頓都是肉的潮汕火鍋。

羅飛本以為,李樹過了半年的流浪生活,大概會很低落,本想在飯桌上勸李樹找個工作,但意外地發現,“不說物質啊,我就感覺他精神上好像沒有很落魄……他給我講他最近一些生活上的事情,說打個水都要去公園公共廁所之類的,但是感覺他沒有覺得好麻煩,這種日子不好過,他說的是他又省了一筆錢,水和電(都省了),吃的話他也能買下那種打折的很便宜的菜,我就突然覺得這種生活他過得還挺不錯的,然後他也並沒有像別的流浪漢一樣,每天臉上就愁眉苦臉或者面無表情這種,他沒有。”羅飛把勸他找工作的話又咽了回去。

2020年徹底放棄工作後,李樹在15平米的那間出租屋裡躺平了三年,他很少出門,也很少說話,每天在床上躺七八個小時,“有時候躺都躺累了”,他看電視劇,短視頻,天亮天又黑,幾乎感受不到時間的流動和事物的變化,三年疫情,因為不怎麽用到健康寶,他隻做過屈指可數的幾次核酸,他甚至不記得小區有沒有被封控過,那對他來說沒有區別。

我以為那會是消沉寂滅的三年,但他形容那種放棄之後的感覺,用的詞匯是輕鬆,內心的自我爭鬥仿佛終於平息了下來,“真的是輕鬆,就是不用每天想著起來逼自己去打字,可以光明正大肆無忌憚地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耍手機,打遊戲,看視頻,內心就好像卸下了一副重擔。”他感覺到了一種奇異的平靜,“當你徹底放下對人生的一些追求,你的心境就慢慢就會變得平靜,然後慢慢就會習慣這種生活,就感覺很放鬆,就不再有那些壓力,不再有那種追求,也就不再有那種可望不可及的那些失落。”

去年積蓄用盡,他要出去住帳篷時,羅飛和另一位朋友陳嵩覺得太危險,他倆想轉錢給李樹,讓他能夠繼續租房。在重慶上班的陳嵩有一間毛坯房,他邀請李樹搬過去住。王嵩自己做貸款相關的業務,說李樹也可以來這邊上班。他倆還提出湊幾萬塊錢,讓李樹做個小生意,就算他倆入股了。好友的這些善意,李樹最後都婉拒了。

他們是很多年的朋友,在羅飛和陳嵩印象裡,李樹是那種寡言而善良的朋友,前兩年羅飛生病住院,李樹在醫院仔細照顧了他一星期。李樹在出租屋躺平的日子裡,手頭很不寬裕 ,陳嵩當時生了女兒,李樹買了一千多塊的安全座椅,不聲不響地給陳嵩寄了過去。

李樹告訴我,羅飛成天加班,正在努力攢錢在成都買房結婚,陳嵩賺錢也不容易,“我會覺得虧欠,我自己這種情況,看不到有什麽能幫到他們的,基本上我就不太可能幫到他們,我沒辦法承擔這種不求回報的饋贈。”

另外,他也是真的不想上班了。像他這樣出身和能力都普通的人,溫飽之上,通過努力工作改變命運已經變成一件越來越虛妄的事情,有朋友曾經給他建議,努努十年買個商鋪,然後舒服地躺著吃租子不好嗎?李樹算了算账,找一份每月五千的工作,十年最多攢個四五十萬,先不說買不買得起商鋪,就算買得起,也要用這十年所承受的壓力來兌換。“對我來說,這10年中間工作中承受的,感覺會更苦,用現在的十年換取未來30年,我感覺這不是一個劃算的買賣。再說我也不知道我能活多久(笑)。”

去年10月,他剛從出租屋搬出來,試圖再給自己一次機會,找一份二手車檢測的工作。但他拖著行李箱,站在成都一家二手車市場的門口,徘徊猶豫了很久,心中懷著某種不知名的恐懼,他從中午站到了晚上,市場下班,燈全滅了,他也沒有走進去,又拖著行李箱離開了。他想,自己也許確實不適合這個人與人交往的社會了。

在躺著的日子裡,他換了另外一種方式接觸世界。他喜歡在網站上看世界各地的人生活,尤其愛關注一些旅遊博主,去看世界各地人們的生活。有一位香港博主,總是去危險和奇特的地方遊歷,他去過敘利亞,伊拉克,南非槍擊案最多的亞歷山大鎮等等。還一個名叫光哥的博主到世界各地釣魚,尋找食材,他在澳大利亞出海的時候遇到了巨大的鯨魚, 在紐西蘭釣真鯛的時候遇到了一種不知名的巨嘴怪魚。有一個叫Primitive Technology的账號,博主生活在森林裡,鑽木取火,用最原始的方式燒磚和蓋房子。對於李樹來講,那些東西填補了他對世界的好奇,“視頻裡面那些世界我沒有感受過,我就想去看一下,別人是怎麽生活的。”

還有很多時間會用來看新聞,尤其關注社會時政新聞,看完國內的報導,再去看下國外的報導,他很認真地告訴我,“我覺得彭博比路透要客觀一些。”他經常在問答網站上回答問題,大多和時政汽車相關,表達清晰,言之有物。

我們坐在帳篷旁邊,陽光劇烈,他告訴我這小半年雖然缺衣少食、蓬頭垢面,但他的的確確很少感覺苦惱,比起住在出租裡,他甚至覺得更輕鬆了,因為現在連房租的壓力都沒有了,以前還需要每個月交700的房租,辭職前攢下的四萬多塊積蓄大部分都花在了這上面。以後會如何他不知道,但他肯定的是,自己一定不會再租房了。

現在唯一有的,是餓肚子的壓力,這對他說是可以忍受的。比起那些更遠大的理想,這不會帶來多麽大的挫折感。“對我來說我能感受到貧,但並沒有感受到苦。”他解釋了貧和苦的區別,“貧就是我可能沒有錢買更好的東西,生活上要費更多的心力,苦的話是心裡很難受,你想要過更好的生活,但是想要的得不到,才會感覺到苦。”

可能努力一點能擁有更好的生活吧,他想,但那實在太累了。他自主地選擇了過這種貧困潦倒、流離失所但毫無壓力的生活,讓我想到了奧威爾在《巴黎倫敦落魄記》裡寫的,“有一種感覺在貧困時是極大的安慰,我相信每個生活拮據過的人都體驗過。知道自己終於真正到了貧困潦倒的地步,會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幾乎感到愉快,你動不動就說什麽淪入底層——好了,這就是底層,你到了這裡,你受得了,很多焦慮因此而消除。”

像狗皮膏藥一樣貼在這個世界上

李樹最近有了一個小小的目標:一輛二手麵包車。成都正在進入炎熱的夏天,每氣象溫都在30度以上,帳篷裡的溫度已經有些燙人,李樹常常在早上八九點被曬醒。  

他想有了麵包車,就可以睡在裡面,沒錢的時候還可以跑兩單貨拉拉。他仔細算過,一個品相還行的二手麵包車大約需要兩萬塊錢,他不想長期工作,只想打點零工,唯一的選擇變成了:送外賣。他看很多努力的外賣員能月入過萬,想自己拚命跑兩月,就可以在麵包車裡躺著了。

他用網貸分期買了一輛二手電動車,花了700塊。他選擇了最松散的眾包騎手,這樣早上不用去站點開會,跑和不跑自己都能掌控。

4月中旬,我跟著他送了一天外賣。我意識到,月入過萬對他來說可能是件遙不可及的事情。騎手一旦超時,騎手的運費會被扣掉40%~60%,但他是那種慢悠悠的個性,許多騎手都會闖紅燈、逆行、搶道,他則會在路口靜靜等紅燈變綠。

有一單距離超時還有三分鐘時,我們距離目的地還有五百米,我有點著急,在電動車後座上踮起身子尋找那家蛋糕店的牌子,找到之後趕緊指給他看,他點點頭,險之又險的,那單最後距離超時只差50秒。

看著那個慢吞吞的背影,我想,全然放棄也許需要更大的勇氣,我們這些痛恨工作又恐懼失去工作的人,大概永遠沒有勇氣離開這個系統,連送個外賣,都不由自主地要做力爭上遊的那一個。

有一單我們上了一座山,路上都是綠的,這種單運費不太高,7公里20塊錢,回程會空跑,很多騎手不願意接,但李樹說,如果不考慮運費的話,他很喜歡跑這種兩邊都是植物的山路,他把餐交給那位在湖邊釣魚顧客之後,我們喝了點水,看了一小會兒那些在大湖邊愜意釣魚的人們。  

他告訴我,他看到的大部分騎手都是跑著的,但他都是走著,和他的人生選擇一樣,他害怕陷入那種急躁的、充滿壓力的狀態中,於是經常超時,別人跑一天賺將近300塊,他跑一天只能賺小200塊,用時還比別人久。我在成都的時候,看著他接受了一次超時培訓,二三十個騎手在一個房間裡,培訓的老師其實沒什麽好方法,他建議大家要麽少接一點單,要麽跑快一點,“我知道你們會逆行,會超速,會闖紅燈,”老師頓了頓,“但你們還是要注意安全。”

他始終沒法成為那種奮發向上的人,發現月入過萬的理想很難實現之後,躺在帳篷裡的時間又多了起來,下雨的時候運費很高,但他決定不跑了,氣象舒爽,適合躺著。他蒸了個香草鴨,飯後,還泡了一杯紅茶。  

李樹也清楚,這種他費盡心力想要維持的生活是脆弱的。他騎電動車開得慢的另一個原因是,他也害怕自己受傷,進一次醫院也許就會打破他勉力維持的收支平衡。更不用說那些必然會到來的遠憂:父母逐漸衰老,自己總有一天也會老去,到時候要怎麽辦?

這些問題他解決不了,只好盡量不去觸及,他已經好幾年沒有回家,父母早年在外打工,和父母關係都很疏離,只有一個小九歲的妹妹經常聯繫,家人都不知道他現在的處境。他幾天才登錄一次微信,當然,除了陳嵩和羅飛,也沒什麽別人聯繫他。陳嵩是那種珍貴的朋友,怕李樹斷絕所有的社會連接,經常給他打電話,一聊就是一個小時。

在與社會切斷聯繫的幾年裡,只有一次,他明確地感到了孤獨。有一次上午送外賣,在一個T字路口右轉時,他被一輛小轎車撞飛了。幸好車速不快,他沒受什麽傷,但外賣箱裡的菜和飯灑了一地,便當滾得很遠。對面的男車主打了好幾個電話,但李樹不知道該給誰打電話,親人不知道他在流浪,僅有的兩個朋友都在上班,他有些茫然地站在那個路口的中央,一輛輛車從他兩旁流過、開走,他漫無目的地滑著手機,但自己也不知道想用手機幹什麽。

他想起新冠剛放開時,即使很少和人接觸,他也依然感染了,他躺在帳篷裡發高燒,沒有藥,疼得幾乎要死過去,他當時想,如果真死在這裡,可能直到屍體發臭,也不會有人發現他。

他放棄了對所謂成功和成就的追求,他想自己這樣的人生既沒有意義,也沒有價值, 但每次想到死亡,他還是會感到心悸,會有無法呼吸的感覺。一切都煙消雲散,歸於虛無,別人追求過,總會留下些什麽,而自己能留下什麽呢?

他把自己拍的記錄生活的視頻傳到網絡上。他認真做菜,記錄下自己的每一頓飯。他拍下了今年冬天成都唯一的一場雪,薄薄的,隻下了一個小時,他想自己能看到真幸運,幸虧在戶外。他還在路上拍過一個收破爛的大爺,守著三輪車在認真看書,書名是2017年國家司法考試眾合法條集群。

他也會記錄那些窘迫的時刻,他赤著腳去超市買東西的時候,他寫,“瓷磚最涼,瀝青最熱,草地質感最佳,能夠讓人收束腳步,專注當下。”甚至在那次夜宿公園被驅逐時,他還讓保安大爺給他拍了一張扛著帳篷的照片,就是有點拍糊了。

但他的記錄很少剪輯和加工,也沒有音樂,只是很粗糙地放在那裡,像一種存檔。有時候他會失去一些視頻,為了分攤風險,他會上傳到好幾個視頻App,這樣不會被完全刪除,他說:“我就想像狗皮膏藥一樣貼在這個世界上,或者說像廁所裡的噴漆廣告一樣,長久地留存在網絡上,想留下怎麽擦也擦不掉的印記 。”

活著,就是他留下的唯一的痕跡了。“很多人覺得可能活成這樣也沒什麽意思,但我覺得只要有意識,我就想一直活下去,哪怕我是植物人,我也想一直活下去。”

寫到最後的時候,我又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詢問近況,他告訴我一個“噩耗”,那個經常去的超市清倉關門了,再也買不到那麽便宜的肉了。

最近跑外賣(3119元)加上帖子的打賞(1180元),他一共賺了4299元,但妹妹要報一個專升本的培訓班,因為是他支持報的,學費要2800,他給轉了3000塊,跑外賣的錢,算是歸零了。

他選擇的這條道路就是如此地飄搖不定,就像今年三月那個暴風雨的夜晚,他躺在帳篷裡,雨滴重重砸在帳篷上,他躺在帳篷裡想,如果破了,自己買不起第二個帳篷,也許就要去睡橋洞了,但幸好,帳篷安然無恙。這頂帳篷還能保護他多久,這種生活還能維系多久,他也不確定,但無論如何,現在還有1299元的積蓄,電話那邊的他聽上去並不太苦惱,對他來說,生活很難更差了,目前唯一的遺憾是,“麵包車計劃可能還要再等等了。”

作者 | 張月 出品 | 騰訊新聞 谷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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