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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三匝:為什麽說莊子是裝孫子

第十講:莊子: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神遊(修訂版)

這一講我們講莊子。

一般而言,我們講道家,會將老莊並舉。這是因為,莊子和老子,在思想上存在一脈相承的關係,莊子推崇老子,在書中經常引用、化用老子的話,司馬遷甚至明確地說莊子思想“要本歸於老子之言”。莊子雖本於老子,但又深化了老子,其理論之精微幽妙,不僅超過老子,而且在先秦諸子中首屈一指。

以上是說老莊之同,但這只是問題的一方面,我們今天講莊子,我更願意在開頭就指出他們的不同。簡言之,老莊的不同體現在:與先秦其他思想家一樣,老子著眼點在政治,莊子在意的則主要是人生;老子講“無為”,目的還是有為(“無不為”),而莊子則根本不想為;老子入世,莊子出世;在政治上,老子主張自由放任主義,莊子則近似無政府主義。

如果給老莊二人分別畫張像,我想老子就是一個須發皆白的、正在下圍棋的老人,莊子則是一個袒胸露乳、不修邊幅、捫虱斜臥的閑散漢子。老子智慧,老謀深算,莊子灑脫,所以又被稱為“莊生”。“生”,就是年輕人的意思。莊子很像古希臘哲學晚期犬儒學派創始人第歐根尼(約公元前412年-前323年)。當求賢若渴的亞歷山大大帝找到第歐根尼的時候,亞歷山大自以為謙遜,但在聽者聽起來頗為傲慢地說:“我就是亞歷山大,請問你有什麽要求,我一定為你辦到?”當時正蜷在木桶裡曬太陽的第歐根尼答道:“請你走開一點,不要遮住我的陽光。”第歐根尼表現出來的是對亞歷山大的不屑,他潛藏的意思是,你能給我的,你認為重要的那些東西,對我而言毫無價值。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或許認為能賜給臣民名利的亞歷山大不過是個窮鬼。

回到莊子的思想,我認為可以通過三個關鍵詞來把握:“齊物”、“逍遙”、“自然”。

莊子思想最突出的特點在於,他有一套邏輯自洽的認識論,這套認識論的核心詞就是“齊物”。莊子是因“齊物”而“逍遙”,最後達到與“自然”合一的境界。所謂“齊物”,就是用平等眼光看待萬物。齊物的本質是尊重差異,讓萬物自由發展,而不是強製拉平差異,讓萬物整“齊”劃一。

莊子從幾個基本事實出發展開對“齊物”的論證:

第一個事實是,宇宙萬物不僅是無限的,而且時刻出於變化之中。所謂“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第二個事實是,人能接觸到的一切事物,雖有其內在運行邏輯,但其有無、大小、是非都是有限的、相對的。一方面,“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另一方面,“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睹矣。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無。”

第三個事實是,人的生命力有限,人所知、能知也相當有限。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其實,蘇格拉底也說過類似的話,所謂“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一無所知”。的確,人不可能全知全能,人不知的東西實在太多。比如,宇宙萬物的生成、運行機制人類至今都很難說已經了然;就算是人對自己這個個體到底是怎麽回事,就真知道嗎?僅僅從生理方面說,人類至今尚不知大多數癌症的病理,更不必說精神生活的原理了。自知是天下最難的事之一。所以古希臘德爾菲神廟上有一句箴言——“認識你自己”。

既然如此,莊子得出的結論就是:人應該承認自己的無知,打掉一切對是非、貴賤、物我、人我、生死之間的分辨心,不必追求道德和知識,尊重萬物自然、自發、自在地運行就行了。“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聖人行不言之教。”

莊子還將“知”分為“小知”和“大知”,“小知不及大知”。“小知”就是知道一點具體事物的運行機理,“大知”就是站在宇宙無限的角度承認人的無知。應該說,中西哲人對此的看法是很相似的,但說到此處,我又不得不強調,面對同樣的事實,中西哲人開出的藥方卻完全相反:莊子因為人所知、能知有限就乾脆取消了求知的必要;蘇格拉底承認自己的無知,目的還是為了求知。所以,道家的認識論與科學精神無乾,而希臘哲學家中不少人本身就是科學家,希臘哲學家最崇尚的也是人的理性。

中國思想家普遍不會將理論興趣集中在認識論上,莊子也不例外,他用寓言體講認識論,滿紙“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其實是為了論證他的人生哲學,或者說人生理想。莊子的人生理想就是“逍遙”,“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如果說莊子的認識論的核心是“不分別”,他的人生理想“逍遙”的核心就是“順著來”,所謂“安時而順處”。順著什麽來呢?當然是順著“天地精神”即“道”來。

莊子理解的“道”就是老子的自然無為之道,區別在於,老子的道是絕情用智之道,莊子卻主張“與物為春”、“萬物複情”。如果說,老子的人生態度是冷眼旁觀,莊子的人生態度則是“觀賞”。莊子說:“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這樣的道在哪裡呢?“無所不在。”

既然道是自然“無為”的,順道當然就是順應自然“無為”的狀態,於是,“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素,德之至也”。順應,才能實現人生理想。莊子的人生理想是分階梯的:初階理想是“保身”,中階理想是“長生”,最高理想則是“逍遙”。所謂“逍遙”,就是“未始有物,與道同一”,“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與造物者為人,而遊乎天地之一氣”的狀態。這是一種大自由狀態,也即是規律與目的、實然與應然合一的狀態,人達到這種狀態,主觀就是客觀,規律就是目的,人就是自然,這也可以叫人的自然化狀態。

實現最高理想、達到“逍遙”狀態的人,就是至人、真人、神人、大宗師。這種人能做到“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傷,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是不是很神奇?的確神奇。必須指出,這裡的大宗師並不是一個生物性的存在,而是一種精神性的存在,精神之我可以脫離軀體之我存在。只有從破除對有血有肉的軀體的執著這個角度理解莊子,才能真正理解莊子。大宗師能夠破除對自己的軀體的執著,才能不怕水火風雷,不吃五穀雜糧。這就是一種宗教體驗,所以如同《老子》被道教尊為《道德經》一樣,《莊子》也被道教尊為《南華經》。

莊子說“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儒家不也說過“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上下與天地同流”嗎?他們的區別何在?區別在於:儒家的天人合一強調的是“民胞物與”,我與萬物都有關係,我要將仁愛推廣於萬物;而莊子“一物我”的目的則是為我,為我之極,就要欲斷絕物我關係:我不想干涉你,你也別干涉我,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各不相乾。

“一物我”也可以叫泯物我,除了泯物我,莊子還希望通過“心齋”、“坐忘”之類的精神修煉實現超利害、同生死、一壽夭的境界。

為什麽要泯物我?因為人被外物奴役太不值得,正確的態度應該是“不物於物”,“物物而不為物所物”。然而,“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與物相刃相靡,其行進如馳而莫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

著名的“莊周夢蝶”故事,說明莊子就做到了泯物我。莊周夢蝶,“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如何才能做到泯物我呢?關鍵就在“物化”上,與物同化,也就是與道同化,最後化為“與道同一”狀態,那就是大自在、大享受,就是“天樂”。

為什麽要超利害?因為爭利傷性。“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子者,事業不同,名聲異號,其於傷性,以身為殉,一也。臧與谷,二人相與牧羊而倶亡其羊。問臧奚事,則挾莢讀書;問谷奚事,則博塞以遊。二人者,事業不同,其於亡羊均也。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盜蹠死利於東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於殘生傷性均也。”

如何做到超利害?看透了利害會傷性的邏輯,自然就能超越利害了。“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為什麽要同生死、一壽夭?老子就提出過這個問題:“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莊子接著給出了答案:“吾喪我”,也就是忘掉自我,“藏天下於天下”,這就是所謂自適。自適則自得,所以在莊子眼中,只有得而無所失,而此得,則得之於無心。

既然只有得,沒有失,那麽死也是得,何必悲傷?之所以能這麽看,其實是莊子把精神之我與軀體之我分離的結果,軀體之我與萬物性質一樣,捨棄了有什麽值得悲傷的呢?而且從絕對自由的角度看,死還值得高興,因為死後就沒有任何社會關係和約束了,軀體就更不會綁架精神了。“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的妻子死後,莊子為什麽要鼓盆而歌?因為生是自然,死也是自然,而且死了就能得大自由了,值得慶賀啊。

這種認識當然不是一般人都能達到的,但真人能達到。“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複之。是之謂不以心損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天與人不相勝,是之謂真人。”“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基於“齊物”的認識論、“逍遙”的人生觀,莊子的政治觀自然而然就是絕對自由。事實上,莊子的理想社會簡直就是老子的“小國寡民”的翻版,不外乎毀棄仁義、絕聖棄知、返乎原始之類:

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系羈而遊,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及至聖人,蹩躠為仁,踶跂為義 ,而天下始疑矣。澶漫為樂,摘辟為禮,而天下始分矣。故純樸不殘,孰為犧尊!白玉不毀,孰為珪璋!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五色不亂,孰為文采!五聲不亂,孰應六律!夫殘樸以為器,工匠之罪也;毀道德以為仁義,聖人之過也。民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遊。……

臥則居居;起則於於;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

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曰天放。

所謂“天放”,就是自生自發、自在自為、自養自由、自盛自滅狀態,其實也是另一種原子式社會,也是原始社會。

莊子反對任何文明,因為文明是亂之源頭。“夫弓弩畢弋機變之知多,則鳥亂於上矣;鉤餌網罟罾笱之知多,則魚亂於水矣;削格羅落罝罘之知多,則獸亂於澤矣”。“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人們一旦產生機心,則混沌即破,就不複為理想的原始狀態了。

這樣的原始社會也根本不需要任何政治、社會組織,也不需要治理,“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儒墨兩家常稱頌堯舜,在莊子看來,堯舜的治理之道也與真正的自然之道背道而馳,所以“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化其道”。所以楚王請他當官,他說自己寧願當在泥潭中拖著尾巴玩耍的烏龜也不願當什麽官。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先往焉,曰:願以境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認為莊子的確可以稱為無政府主義者。

站在後世的角度,我們應該怎樣評價莊子?

從認識論的角度看,莊子的齊物思想是很偉大的。一般人是站在人間看人生,莊子是站在宇宙的角度俯察人生,因此他看到了宇宙的無限性和人的有限性。齊物論是對那些人為設計自然和社會制度的鼓吹者的當頭棒喝和無情嘲弄。但是,莊子從人的無知推論出人不必求知又是錯的。別的不說,僅說一點:莊子的人生理想是成為至人、真人、神人、大宗師,這是一個不斷修煉的過程,也是一個不斷提升智慧(求知)的過程。我敢肯定,一般無知無識的、未開化的老百姓是不可能達到這個狀態的,它隻對讀書人存在可能,即便到今天,普通大學生都未必能理解他這個人生理想何以可能。莊子既然和老子一樣主張絕聖棄智,敢問他的這一人生理想何以可能?一方面認為人生來就完滿自足,一方面又要不斷修煉自己,最終達致“與道同一”狀態,莊子的理論中是否存在天然的矛盾?

當然,我們也可以從文學史的角度理解莊子。《莊子》一書,本身也是偉大的文學作品,其中的齊物思想也極大地影響了後世文人的思想和文學樣貌。可以肯定地說,如果沒有莊子,中國文學史上就不會有陶淵明、李白、蘇東坡,那將是多麽乏味啊。讓我隨手抄錄一段蘇東坡的《前赤壁賦》:“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這簡直就是莊子齊物論的節選了。

從人生觀的角度看,莊子倡導的不為物役的自然主義對物質主義、金錢至上、消費主義是一劑難得的對治良藥。工業革命既給人類帶來了物質的富足,又將人的欲望釋放到了無休止的地步,機器本來是為人所用的工具,但因為人過度依賴機器,甚至變成了機器或機器的一部分,這就是所謂的“異化”。例如,當代人寧願成天抱著手機與陌生人或朋友聊微信,也不願丟開手機與親人、朋友面對面聊天,長此以往,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感會越拉越大,這顯然不是人類的福音。老莊思想是否可以讓人親近自然、遠離物質、緩解人來自社會的種種壓力呢?我認為是可以的。

莊子思想主要不是政治哲學,而是人生哲學,他的政治思想不足道。一方面,他把人性簡單等同於人的自然性和動物性,所以他比孟子的性善論還極端,認為人性自然完善,既然天性絕對完美,那麽人就應該絕對自由。“至德之世”諸德自存。“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當而不知以為信。”他不知道,人對獨立、自由的追求和獨立、自由的呈現只能是歷史的、具體的、動態的存在,自然性並不是“人的本性”,動物性的人並不自由。

另一方面,正如我在批評老子的時候講過的,人類文明的發展是不可逆的,只要人類進入文明時代,就不可能無政府、無社會組織。如果政府必然會存在,如果政府權力不得到限制就會自然呈現越界擴張趨勢,就必須討論所謂“群己權界”問題。也就是說,莊子所主張的自由面臨一個如何落地的問題。應該看到,莊子所極力鼓吹的自由只是一種心靈自由,對像莊子一樣的智者來說,即便政治、社會環境再嚴酷、壓抑,他們都自我調適,做到心靈自由。但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如果沒有制度保障,這樣的自由是無法實現的,甚至是虛偽的。莊子寧願做曳尾於泥塗之龜,並認為那隻烏龜是自由的,可是大多數人會認為那烏龜是自由的嗎?他們希望變成那隻烏龜嗎?那隻烏龜的自由,與待宰的豬玀的自由有何不同?莊子可以選擇不做楚國的官,如果形勢根本不允許他選擇呢?更何況,烏龜曳尾於泥塗就能保身、長生嗎?它就不會被人發現燉了吃嗎?事實上,莊子也不否認君王的存在,所謂“天地雖大,其化均也。萬物雖多,其治一也。人卒雖眾,其主君也。君原於德而成於天”。但他並未深入論證君王存在的前提下如何實現他所鼓吹的自由,他幾乎只是重複了老子的話來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故君子不得已而蒞臨天下,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

既然莊子的思想主要不是政治哲學,我為什麽還要批判他呢?因為他的思想整體上既可以導向心靈自由,也可以導向順從、明哲保身、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甚至奴性。中國人為什麽在專製壓迫面前習慣於為自己找退路,並這些退路找到合理的借口?這不能說與包括莊子在內的偏於陰柔的思想傳統沒有關係。

老實說,一提到到莊子,我首先想到的其實並不是本文開頭說的第歐根尼,而是那隻曳尾於泥塗的烏龜。這幅場景尤其刺眼,刺眼的不是泥塗,也不是烏龜,而是烏龜居然“安於”泥塗,甚至認為自己已經“與道同一”。

勞思光先生對莊子的評價堪稱精辟,現引勞先生的評論如下,以便大家將我的評論與勞先生的評論合觀,以形成對莊子思想的整體判斷:

形軀不足貴,認知不足重,德性亦無價值,文化活動本身為一永有罪惡之追求。一切否定,所余者唯有一自在觀賞之心靈,此即莊學之結論。

莊子此種心靈,雖亦表現主體自由,然此種自由只在不受拘束、無所追求一面表現,而不能在建構方面表現。蓋認知活動既視為“累”,德性實踐複視為“障”,則更無可作“實現”之境域。道家者流,上焉者唯有自在觀賞,作“逍遙遊”,下焉者則陰為奸詐之事,而自詡其智。尤下者則以形軀之“生”為“全生”之“生”,於是恣情縱欲,反以為高;愚妄者甚至求長生之事,煉藥求仙,而自稱宗老莊矣。

故合而言之,道家之說,顯一觀賞之自由。內不能成德性,外不能成文化,然其遊心利害成敗以外,乃獨能成就藝術。此其一長。言其弊則有三:為陰謀者所假借,一也;導人為縱情欲之事,二也;引生求長生之迷執,三也。此三弊非僅為理論上之可能,且為歷史中之事實。韓非喜言老子,其例一也;魏晉名士清談誤國而不自知,其例二也;張道陵之道教,假老莊而乞長生,其例三也。

倘深究其根,則此種種弊害,皆由誤執“形軀我”而生。蓋莊子之說,貶棄德智,獨肯定一情意觀賞之自覺心。此境頗不易解。不窺此中真意者,既棄德智,遂執形軀。或爭權力,或溺酒色,或為迷妄之追求,皆自以為得道家之意,實則謬以千里而不自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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