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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像名字那樣美麗的玫瑰戰爭,是真實還是虛構?

在莎翁自己的歷史劇《亨利六世》中,以兩朵玫瑰花被拔標誌著戰爭開始的經典描述,大致奠定了後人對英國十五世紀“玫瑰戰爭”的想象底色,英國王室兩個分支蘭開斯特家族和約克家族為了王位繼承權,展開長達三十年的戰爭;約克家族以白玫瑰(或者更準確說薔薇)作為代表,蘭開斯特家族則以紅玫瑰作為代表。這場戰爭也叫做紅白玫瑰戰爭,最終以都鐸家族紅白雙色玫瑰作為和解結尾。

關於玫瑰戰爭傳說很多,最近我讀的兩本書,一本名字就是《玫瑰戰爭》,作者是艾莉森·威爾,她是英國最受歡迎的歷史小說家,主要關注都鐸王朝時期,比如《亨利八世的六個妻子》與《塔中公主》《伊麗莎白女王》等作品,《玫瑰戰爭》聚焦於玫瑰戰爭期間的衝突,結尾在亨利六世去世之後。另一本書英國作家丹·瓊斯的暢銷書《空皇冠》,其中玫瑰戰爭代表的含義更為複雜立體,甚至是不是真的有一場玫瑰戰爭也令人懷疑。玫瑰戰爭看起只是三十年,但紅白玫瑰的鬥爭則似真亦幻,全書時間段也從1420年到1525年(1525年是亨利八世時期,最後一朵“白玫瑰”理查.波爾在歐洲去世,玫瑰戰爭才算是真的翻篇了,亨利八世為此歡呼“英格蘭的所有敵人都死了”)。

丹·瓊斯是80後,歷史科班出身,做過媒體,如今專攻中世紀史,其作品不僅獲得多項大獎,而且也被拍攝成電視紀錄片。丹·瓊斯有種天賦,能夠把歷史寫得如同小說一般具備戲劇性,卻絲毫不減少其真實性。本次《空皇冠》譯者是陸大鵬,業界期待已久。

丹·瓊斯寫過《金雀花王朝》和《大憲章》,他尤擅從紛繁複雜的歷史現象中總結出主要歷史脈動,處理富有戲劇性,卻又不失洞察。更重要的,他筆下的中世紀英國生活場景有種人類學的趣味,真實又生動,譬如說起英國當時社會風俗,從大餐多少道配菜到仆人收入折算到現在多少錢,不僅如數家珍,而且穿插自然。丹·瓊斯一直強調歷史不僅僅是事實,更是樂趣(Historyisn'tjustfacts,it'sfun!),可見真正能把歷史寫好的人,既不堆砌史料,也不隨便細說,精確之餘,又能如同小說一般有趣。

玫瑰戰爭的橋段聽起來吸引眼球,其實並不好寫,姑且不說前有莎士比亞的經典戲劇,後有BBC製作的通俗劇《白王后》與《白公主》。這對於一般寫作者而言其實挑戰不少,幸好兩位作者保持一貫水準,不僅能夠將這段看起來頭緒眾多的歷史裁剪得當,而且還能提供新的洞察力。

如前所言,我們慣常認為“玫瑰戰爭”的敘述中,無外乎白玫瑰代表約克家族,紅玫瑰代表蘭開斯特家族,兩個家族為了王位展開競爭,最後都鐸王朝家族和解了雙方,都鐸玫瑰就此誕生。事實上,這很可能只是一種簡化的政治宣傳,更多來自戰爭勝利者都鐸王朝的渲染。關於歷史上是否存在一場“玫瑰戰爭”,丹·瓊斯給出的答案是否定的。

發明甚至推動一個流行名詞可以幫助傳播,但往往也會帶來誤讀,甚至遮蔽真相。歷史上,可以查到最早提起“玫瑰戰爭”一詞是在十九世紀,白薔薇確實和約克家族有關,但紅玫瑰與蘭開斯特家族的聯繫比較牽強。丹·瓊斯指出,玫瑰戰爭兩大家族爭鬥的模版,提供了一種簡單而強有力的敘述,這也是政治宣傳的慣常手段,歷史真相也在這樣的重塑中變形,“這個故事把世界簡化為非黑即白,或者說非紅即白。它含蓄地為都鐸王朝的王位主張權作了辯護”。真實的歷史並非如此簡單,紅白玫瑰戰鬥然後和解的敘事並不全面。這一說法之所以能夠如此流行,本質上在於刻意鼓勵,亨利七世尤其大力推行紅白玫瑰的神話,作為王朝宣傳的工具,而且將他偏愛的紅玫瑰加入此前國王的書籍以及圖冊之中。

在王權不斷更替與貴族慘遭殺戮和兩大家族仇視等現象之下,更本質的變化是王朝的更替。在玫瑰戰爭之後數十年中,暴力並沒有終止,不僅是約克家族的“白玫瑰”繼承人一朵朵凋零,甚至愛德華三世國王直系後裔幾乎都遭滅絕,即使步入晚年的女性也難以幸免,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個新的王朝的崛起,即都鐸王朝。

今天玫瑰戰爭概念無處不在,從學術論文到通俗世界,但這個概念流行背後更多是都鐸王朝自我神化的結果,比如當亨利七世的兒子亨利八世於登基之時,宮廷詩人約翰·斯凱爾頓如此寫道:“白玫瑰與紅玫瑰,如今融為一體。”。所謂都鐸王朝家族起源不過是一個法國公主和一個威爾士仆人,兩人甚至沒有一滴英格蘭血液,其家族中金雀花血脈來自微弱的母系,對於王位的主張遠遠弱於其他宗室,“通過血統繼承王位的權利可以說微乎其微,甚至根本子虛烏有。”但隨著其他人死的死、敗的敗、走的走,都鐸王朝開啟了。

都鐸王朝的勝利,不僅是耐心和運氣的勝利,其實也是在理查二世時候就埋下的種子。當年理查二世以幼主之位登基,多年(1399年)後卻被自己的表兄蘭開斯特公爵亨利·博林布魯克(HenryofBolingbroke)推翻。這在英國歷史並不常見,亨利·博林布魯克成為亨利四世,雖然一開始上位存在爭議,但依賴其子亨利五世的戰功卓著,使得蘭開斯特家族合法性得以延續,但是亨利四世自身的行為,也為後代人開啟一條不歸道路。

玫瑰戰爭可謂撕裂了英國政治體制,或者說讓英國制度中固有罅隙無限擴大,造就了一個極端暴力與不確定的時代,王室的威嚴也遭遇質疑。更重要的是,這一撕裂直到亨利八世中後期才得到全面恢復,等到亨利八世去世,他身後的混亂不再是蘭開斯特家族與約克家族的爭奪,只有天主教與英國國教的博弈。

每次讀英國史都有收獲,也讓我思考更多。這是一個王者廝殺諸侯亡命的年代,安享太平時代的後代往往渲染玫瑰戰爭的創傷。玫瑰戰爭時期王侯來來往往,反覆上台,比如約克公爵做護國公就做了三次,而亨利六世幾次被俘虜也安然無恙,戰況存在多次反覆,英格蘭王位易手八次之多。令人不解的是,放縱有繼承權的人在外的勝利者為什麽不一開始就把壞事做絕,杜絕任何可能的反撲,至少從肉體上消滅敵人。問題的本質在於英國的封建制度,其實是多中心制度,彼此的權力重疊,各方只能立足短期效果,無法“高瞻遠矚”,彼此都留有余地,再野蠻再血腥的時代,也不能把壞事做絕,多中心製天然存在製衡。

玫瑰戰爭不僅僅是權力鬥爭,也是英國憲製的鬥爭。封建制下,國王代表著國家的頭顱,要求國王健康有為,每一次年幼君主都給英國制度帶來衝擊。亨利六世在英國最鼎盛的時代以嬰兒繼承英法兩國大統,本身就埋下了爭鬥的導火索。亨利六世之前,諾曼征服之後有三次幼主登基,都有帶來了不少動蕩。蘭開斯特和約克間的爭奪本質在此。等到憲法完備,即使伊麗莎白這樣的女君主也可以完成其雄才大略。

玫瑰戰爭無疑對於英國貴族體制打擊不小,貴族尤其大貴族備受打擊,在戰場上貴族甚至國王斃命並不罕見。根據艾莉森·威爾的統計,斃命的貴族38位,被消滅的貴族家庭如果不含王室,有8家。表面看起來戰亂頻繁,其實都是局部戰爭,所謂決定性大戰,雙方動員兵力不過數萬。《玫瑰戰爭》一書記錄,在三十年間,“雙方投入戰爭時間至多13周,而正式交戰的時間約為一年”。至於個人參戰的時間,就更為短暫了,往往幾天或者幾周。

根據《玫瑰戰爭》的描述,表面上玫瑰戰爭聽起來是一個兵荒馬亂的年代,但普通民眾生活並沒有受到多大影響,不僅平民遭受襲擊的情況比較少,艾莉森·威爾指出遭受攻擊的城鎮也沒幾個。在外國遊客眼中十五世紀的英格蘭,仍舊一派安定而繁榮,並不因戰爭而千瘡百孔,玫瑰戰爭對於英國民眾的影響,至少遠遠不如黑死病來的劇烈,當年黑死病使得英國一下子失去一半人口。

值得注意的是,玫瑰戰爭一大意外結果可能是,大貴族凋零了,社會基層得以強化,英國紳士階層呼之欲出,強化了都鐸王朝絕對君主製,也催生了國會政治的。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正如《玫瑰戰爭》的結尾是一段來自十七世紀的大法官雷納夫·克魯的判詞,“時間冥冥有其定數。凡世間萬物,在經歷了一段時間之後必告消亡,所有的盛名、尊嚴等塵世俗事莫不如此。博亨今何在?莫布雷今何在?莫蒂默今何在?更有盛極一時的金雀花王朝,今又何在?它們都已塵封於必死命運的骨灰甕和墓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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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觀察報觀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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