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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後廠村:30萬互聯網人跳不出的中國矽谷

北京北五環外,一塊叫作後廠村的2.6平方公里的土地被譽為“中國矽谷”。這個遠離北京市區的區域聚集了百度、騰訊、網易、新浪等互聯網巨頭公司,是“中國部門經濟產出和智力密度最高的地方”。

站在人類科技發展前沿的同時,後廠村的30萬年輕人過著高收入、低消費的生活,承受遠離市區、社交匱乏的封閉和孤獨。但他們對此並不在意,認為未來比當下更重要。會為現在的生活質量感到困擾嗎?這個問題的答案往往是“趁年輕先拚幾年”或者“苦是階段性的”。

背不出門的LV

林曉冉不敢背著LV去後廠村上班。那個9000塊的白棋盤包是她一年前在意大利旅遊時買的,同去的朋友在LV店裡忙著搶購,紛紛勸她也買一個。她架不住勸,買下了人生中第一個奢侈品。可回到後廠村,包套著盒子和防塵袋在衣櫃裡躺了兩個月,她捨不得拆封。

背著它去上班的情景在她腦海中反覆放映:從早高峰的地鐵13號線到後廠村軟體園長長的步行道,男男女女背著款式相似的雙肩背。那是互聯網大廠給員工發的,各式各樣的logo印在上面。

挎著LV走在這樣一群人裡,太突兀了。她停止了想象,掏出手機給LV拍照,上傳到二手平台原價轉讓。

在互聯網大廠做了3年產品經理,林曉冉的生活兩點一線,租住的回龍觀,工作的後廠村。百度、騰訊、網易、新浪、滴滴、聯想……成堆的互聯網巨頭公司聚集在後廠村,有人這樣描述北京北五環外這塊2.6平方公里的土地:“中國部門經濟產出和智力密度最高的地方,關鍵詞包括巨頭科技公司、碼農、高學歷、高薪資、平均年齡29.2歲。”

這是個自成一體的小世界。清晨樓下等車、傍晚超市買菜、周末去五彩城吃飯,林曉冉總能碰到眼熟但叫不出名字的面孔,大概率在後廠村見過。辨別對方是不是後廠村互聯網人的方法很簡單:看衣著,是不是T恤、襯衫和牛仔褲;看工卡,要麽掛在脖子上,要麽揣在兜裡,繩子露在外面。

“不過,這些都是很表面的,也不是最準確的。”她說。

“那最準確的應該看什麽?”

“神情,就是被生活折磨得沒有任何朝氣的人。一看他的眼神,你就覺得,啊,好累。”

你說繁華就繁華吧

高旗在望京一家外企工作多年,房子也買在望京。長期西裝革履的日子,他習慣了精致有情調的狀態。清早出門,雙肩背裡放一袋日常護理套裝:一把指甲刀、一支唇膏、一小瓶香水、一瓶薄荷味的護手霜、一瓶迷你保濕乳液。午休時間,他在意“嘗鮮”。望京SOHO的小餐廳高度密集,隔一陣就換一批,他中午步行到美食區就總能吃到新菜。下班後,他走路10分鐘就可以到家。

但在35歲這年,高旗卻做出一個決定,放棄望京的舒適狀態,加入滴滴出行,每天早高峰開車來後廠村上班。後廠村路的擁堵程度,已經成了自媒體大號的推送標題,“多少追風少年,在後廠村路上被堵成了油膩中年。”

為什麽願意忍受這樣的折磨?高旗的答案很簡單:工資高,發展空間大。在後廠村,每年漲薪10%很常見,而他原來為一個海外品牌做了11年市場相關工作,每年最多漲薪3%。

但很多人剛來後廠村時,都很難適應這裡的生活,高收入和貧乏基礎設施間的落差超乎想象。網易面試當天,陳一帆跳下公交,跟著導航走了20分鐘,走幾步就嚇一跳,掏出手機到處拍照:磚牆上一排衛星天線,半圓形,像白色的碗;荒地上新栽了幾棵樹,根部不如人的大腿粗;院子門口兩根灰柱子,牆皮掉落,牌子上印著5個黑字:東北旺苗圃。

她發照片給朋友:這是什麽鬼地方?

去年的一天,快手的張悅涵收到郵件通知:公司要從五道口搬到後廠村了。她帶著好奇讀下去,只見結尾寫道:大家將迎來福利,附近美食聚集——肯德基、麥當勞、田老師紅燒肉。她讀了好幾遍,忍不住問同事:郵件是在開玩笑嗎?

等真搬來後廠村,她才意識到肯德基、麥當勞、田老師紅燒肉真的算是美食。因為在輝煌國際廣場地下一層“互聯網人改善生活的小食堂”裡,最常見的是黃燜雞、麻辣燙、土豆粉。

來後廠村兩年了,徐林還是保持著一個習慣,周末清晨7點,步行20分鐘到西二旗,再倒兩班地鐵,坐19站,只為吃一碗豆汁,一個燒餅,四塊錢,但路上要花兩個小時。沒辦法,除了公司食堂,後廠村找不到幾家早餐店。

吃不好,住也好不到哪兒去。陳一帆去看的第一套房在上地西裡,六人合租,一個小次臥月租3000多。中介說這是這一帶最繁華的地方,靠近華聯和五彩城。這是後廠村人最常去的兩個商場,計程車過去需要半小時。

這也算繁華?陳一帆走進五彩城,連個化妝品專櫃都找不到。中介在回來的路上反覆說,真的是最繁華的地方了。陳一帆沒吭聲,你說繁華就繁華吧。

她又去看了後廠村人的另一個聚集地融澤嘉園,離後廠村5公里。走到小區門口,她明白中介為什麽說上地西裡繁華了,從龍澤地鐵站步行20分鐘到這裡,她只看到了一家7-Eleven 便利店。回家後,她馬上給中介打電話在上地西裡租房。

住安頓好了,出行馬上成了問題。陳一帆從前只見過堵車,沒見過堵自行車,在後廠村見到了。早晨9點半她騎共享單車去上班,一到後廠村路口就陷入單車的包圍裡。她先拍照發朋友圈吐槽,又給喜歡的偶像尤長靖發微博私信,我們這裡又堵車了。發完又回復了幾條朋友圈留言,車群還是沒動。

林曉冉從回龍觀搭地鐵到西二旗,再坐班車到後廠村。冬天刮著大風,100多人排著長隊,來三趟班車也擠不上去。車程15分鐘,等車要一個多小時。“所有的激情、熱情都被這個磨沒了,磨得你都沒有脾氣了。”

為了每天通勤時間能短一點兒,後廠村的人們各有招數:一個程序員在下雨天叫不到車,打貨拉拉回家。輝煌國際的十字路口,早7點就有30多人排隊從大貨車上領取卸下來的共享單車,到晚了就沒的騎。楊振中的手機上裝了3個私營巴士app:滴滴、彩虹、趕趟,好過等待三趟也擠不上去的13號線。

滴滴是後廠村唯一除了計程車,9點後也能報銷快車的互聯網大廠。從8點半開始,樓下的快車司機停止了接單,他們都等著9點分到遠程單。但如果在9點過1分時叫車,滴滴的程序員張晨露說,你大概率要排一小時的隊。

後廠村會永遠堵下去嗎?誰也不清楚答案。人們只知道去年平安夜,快手入駐了,當晚的堵車高峰從8點半延長到了10點。幾個月前,綠化帶被刨掉一半劃為車道,陳雨彤對這個變化的感受是“原來堵5分鐘,現在堵4分鐘”。而這個春天,騰訊的員工正在陸續遷入。

人被逼急了,什麽點子都能想出來。百度的韓小琪有天晚上下班打不到車,靈機一動點了份外賣,搭著外賣小哥的電動車回了家。她把這事當作段子發到公司內網,同事說這辦法太好了,下次我也用。

新浪的徐林不願想這些取巧的捷徑,他選擇步行回家。樓下的計程車不拉近單,上完8小時夜班後,晚上12點,他走50分鐘回到4公里外的家。不看紅燈的大貨車轟隆隆開過,樹叢裡竄出的野狗衝他狂叫。為了少一點兒孤零零的感覺,他總是一出大樓就戴上耳機,日文歌和郭德綱的相聲交替播放。

徐林走在回家路上時,網易大樓裡,張雯還在加班。她抽空刷了一下朋友圈,看到做金融的北大同學也在加班,步行到三裡屯酒吧喝了一杯當作調劑。張雯想想自己剛去樓下小賣部買了一瓶椰子水,忍不住自嘲,這就是差距。

凌晨1點,徐林到家了,還沒睡的趙凱給他開門。但對於緊閉房門的另一位室友,他倆誰也說不上來是個怎樣的人。徐林喊不對他的名字,而趙凱搞不清他究竟在哪兒上班。剛搬來時他說過,但是趙凱忘了。“過去一段時間了,就不太好再去問你在哪兒工作這種問題。”

多數時候,他們悶在各自的小臥室裡。灰塵從趙凱房間的窗戶飛進來,剛來的時候,他隔幾天就拿一塊抹布趴在地上擦,如今沒這個精力了。

徐林半年前發現床歪了,左邊低右邊高。或許是床下彈簧出了問題,但他懶得修,想起來就累。他在床左邊墊了三個枕頭,免得滑下去。這樣固然不那麽舒服,但他也無所謂,因為累到幾分鐘就睡著了。

苦是階段性的

過著這樣缺乏品質的生活,為什麽不離開後廠村?從山東淄博來到北京的趙凱說,大概是因為原本對生活要求就不高。工作一年後買下2000塊的switch,他已經很滿足了。花幾萬塊錢買一個東西,這種事他沒想過。他的同事楊振中買衣服首先考慮性價比,“超過三位數我就得think think了。”

這不只是直男程序員的心態,後廠村的女孩們很多也這樣。林曉冉戴著59塊的粉紅色吊墜項鏈,衣櫃裡掛著29塊的黑色紗裙和80塊的格紋西裝外套,都是在淘寶上買的。衣服單價不超過100塊的消費習慣在後廠村很普遍,簡單來講,穿得差一點兒不會痛苦,因為大家都很樸素;穿得好一點兒也不會開心,因為“沒人在乎你穿了什麽”。

後廠村的普遍觀念是,未來比當下更重要。會為現在的生活質量感到困擾嗎?這個問題的答案往往是“趁年輕先拚幾年”或者“苦是階段性的”。

如果你內心不認同這一套,離開可能是最好的選擇。在澳洲讀研的北京男孩石磊一結束寒假實習,就打定主意不再回來了。澳洲的互聯網員工五六點準時下班,有豐富的個人生活。留在墨爾本,他一周還能去3次擊劍。為了工作忍受這種偏僻和貧乏,他覺得沒必要。

但對於後廠村的多數人來說,可能沒有更好的機會。“我們這邊很多人的路其實早就已經劃好了。”林曉冉2014年從山東的一所985高校畢業,她覺得想做互聯網行業的年輕人,在小城市找不到合適的崗位,不待在北京,不待在後廠村,還能有多少選擇呢?

實際上,後廠村的人並非沒有消費能力。買起科技設備來,錢花得痛快。丁陽天的外星人電腦要兩萬多塊,為了辦公輕便,他還買了個小一點兒的Surface Pro,5000多元,還買了1000多塊的羅技滑鼠、2000多塊的蘋果耳機。他知道有些也不符合性價比,但是“就像國貿的人買奢侈品一樣,其實是另一種裝逼的需求”。

但這本質上還是升級生產力設備,算不得生活消費。相比於享受生活,後廠村人更願意把錢攢著買房。這裡的非京籍年輕人超過七成,在這個城市站穩腳跟比生活得舒服優雅更重要。

過去半年,徐林為省錢買房算了一筆日常開支的账,發現在食堂吃飯每月要花400塊,自己帶飯最多200塊,於是每天買菜,在家做好一葷一素,再沒吃過食堂。“其實你說這兩百塊錢有什麽,但就是一種心理安慰,告訴自己我在努力省錢了。”

半夜12點,林曉冉還在上網看房。她家在河北農村,不想在村裡待一輩子。上班5年,她節衣縮食攢了一筆錢,加上部分借款湊齊130萬首付,想在回龍觀買個330萬以內的一居室。為此她每個月要還將近15000塊的貸款,是她月收入的一半多。

聽說她要獨立買房,父母表示支持。但當聽到三百多萬這個數字時,他們嚇壞了,讓她趕緊回家。

“他們不明白我已經走出來,就沒法再接受回去的生活了。”一次回老家時,林曉冉見到了高中同桌,大專畢業後留在縣城做中學老師,嫁人、買房,在當地安居樂業,看上去挺知足的。但林曉冉很確定,那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半夜看完房子,她又習慣性地打開幾個公眾號的推文,瀏覽那些讓她心動的家居好物。她幻想著將來買房以後用這些物品將家填滿,但那是以後的事情,現在,她不允許自己下單。

可是買房以前,對舒適居住的嚮往該怎麽滿足呢?林曉冉的方案是,出差時住盡可能好的酒店。有時候報銷額度不夠,她就跟同事拚一間。有時她信用卡攢夠了積分,就用信用卡權益換來住一晚免費的五星級酒店。

她捎回酒店裡的茶粉、咖啡粉,湊了兩大盒放在書桌邊的架子上。浴室一角堆著60多瓶五顏六色的沐浴露和洗發水小樣,按不同酒店成列碼好,“這是洲際的,這是希爾頓的,這是凱悅的,這個是我最近剛住的釣魚台的。”

一瓶小樣40毫升,用兩三次就沒了,她只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捨得用。“其實它可能也不是質量很好,因為它就是灌的。但我用它的時候感覺特別好,像在住五星級酒店。”

每次住酒店,她喜歡泡浴缸。最近看房,重點就看衛生間的大小,哪怕是買一居室,也一定要裝浴缸。“我也不是喜歡泡澡,但那種感覺特別好。那一刻我會有點兒接近於理想狀態中的自己,一個在職場上面有一定成就的女生。”

我們離得太遠了

來後廠村後,最大的改變是什麽?趙凱覺得是情感越來越貧乏。一個標誌性的節點是,2018年春天,他退出了公司的狼人殺俱樂部。

剛入職幾天,他就迫切意識到,未來的生活可能會很孤獨。在公司隻跟幾個同事打交道,下了班根本沒工夫進城社交。內網上組織狼人殺的帖子引起了他的興趣,這是他能想到成本最低的社交了。

每周五晚在公司會議室和陌生同事遊戲聊天的日子持續了兩年,他換了組,工作強度明顯變大,9點前再沒下過班。“一下子特別累,累得不想再說話了。”一個周五,他沒去狼人殺,從此再也沒出現。

他縮回自己的小臥室,下班後一個人打switch,偏好都市設定的簡單劇情,貼近現實不費腦子。有人向他推薦一款玄幻遊戲,名字8個字的主角住在名字10個字的地方,擁有名字一長串的道具,他看了一眼就覺得好累,趕緊關了。

結束一天的疲憊後,他最愛上B站刷遊戲視頻,但一段不能超過3分鐘。點開看到長度是6分鐘,他立刻關掉,“累的時候沒辦法集中那麽久的注意力。”

時間久了,他發現自己不太會跟人聊天了。參加日語等級考試時偶遇一個姑娘,當天就拉著他去一家live house聽演唱會。他心裡惦記著她,但總是想不出約對方再次見面的理由。“想不到見面說什麽,我就覺得好尷尬。”

他回想大學時,友情的維系相對容易。一起去食堂吃西瓜、一起上自習,大家都住得近,也不必刻意找話題。後廠村不是這樣,想在這裡交到朋友太需要主動性,但換個角度來說,自閉的人也能很自然地生存。“敲代碼的工作,其實你不怎麽和人說話也沒關係。”對於性格靦腆的他來說,很難說清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總有那麽幾個瞬間,他覺得生活不該如此。一個周末,他睡到下午1點才醒。睜開眼睛,厚窗簾拉著,牆皮掉了一塊,還有幾道發暗的劃痕,門上粘著扭曲的膠帶。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像住在一個洞裡。

另一次,徐林去日本旅遊,趙凱一個人住了一星期。徐林回來那晚,他迫不及待想聊天,張口的一瞬間,嗓子好像粘住了。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一周沒和人說過幾句話了。

過去兩年,林曉冉一直單身,常來往的只有組裡同事。幾個月前,同事介紹她認識了一位海歸程序員。她動了心,約會進展也順利。但不到一個月,男生突然提出,以後別再見面了,理由大概是她不太會交流,急著把自己的一切展示出來,表現得太強勢了。這件事刺激了她,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失去了和人戀愛、交流的能力。

一個朋友說她是自殺式單身,不主動擴展社交圈,就自己悶在屋子裡幻想愛情。她到處問別人,你覺得我是這樣的嗎?

為了改變現狀,她鼓起勇氣上豆瓣發了征友帖,幾天后有人聯繫了她。剛聊幾句,對方就說了結束語:你挺好的,但我在東四環十裡堡,我們離得太遠了。

她在公司內網發帖,徵人一起搭順風車、一起領養小貓,也想著能順便征個友,就讓同事在評論區發了幾張她的照片,每天盼著回信,結果沒有等到。

沒辦法了,她又在同事的推薦下加了公司的兩個單身群。內部群900多人,離職人士和後廠村其他公司員工組成的外部群500多人。看到這麽多人都是單身,她感到些許安慰,也期待著能在群裡認識新朋友。

但幾天過去了,群裡沒人講話。

一個周末的晚上,陳一帆坐了17站地鐵、倒兩趟線、花一個多小時到了國貿。在後廠村過了5天的憋悶日子後,她想和城裡的朋友見一面。

晚飯後,姑娘們溜達到SKP,走進那扇金色旋轉大門。商場裡盡是萬元起步的奢侈品,買不起,但看看也開心。路過鞋店,她指著一雙鞋子問朋友,這雙好看嗎?看到衣服也點評一句:那件真不錯。

朋友一直低著頭,忙著和男朋友發微信。陳一帆被晾在一邊,漸漸也不再說話。走到扶梯口,她突然加快腳步跑了下去,聽到朋友喊也沒回頭。回程地鐵上,她靠著杆子掉眼淚。到了第三站,朋友轉頭看到她滿臉的淚痕,嚇了一跳:你是因為買不起SKP的東西嗎?

陳一帆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進一趟城真的很不容易,導致她對這次活動的期待太高了。害怕給朋友造成壓力,她沒有說出心裡的那句話:“當時我就是突然想到,我一個人在北京,真的很孤單。”

在家沒事做,來加個班

“我什麽時候會想辭職呢,就是在我沒事做的時候。”楊振中說,待在後廠村,高強度的工作、寡淡的個人生活、社交匱乏的孤獨都擊不垮他,因為他知道一切是為了事業。但他最怕的也是工作價值被消解,那會讓他直面一個問題:如果不存在自我實現,到底為什麽要待在這兒呢?

凡曉芝在百度7年,如今忙到每天3杯黑咖啡才能提起精神。丈夫胃病3天,8歲的孩子病毒性感冒5天,她顧不上照顧。幾年前,同為互聯網高管的朋友賣掉北京的房和車,跑去麗江開客棧。她動了心,也去體驗。但過了一周她就待不住了,覺得還是每天看著無人車測試的日子帶勁兒,又回到後廠村。

但不是誰都能找到堅實的價值寄托。林曉冉確切記得自己入職的日期:2016年4月25號。那天早上,她遲到了,趕著去參加新人入職會。她的上一份工作也在互聯網,走進辦公樓時她告訴自己:我要在這裡待3年,升到P5(總共10級,P5為高級工程師),然後就換平台,去一個更大的世界。

沒想到,3個月後就強製調崗,不到3個月又調崗。3個業務彼此間毫無關聯。她眼中的互聯網大廠是個系統,人跟著架構的調整而流動。

現在的核心工作是什麽?她脫口而出:“拉群。”最近她又調了崗,現在服務的產品以技術為主導,留給產品經理的創造空間很小,她多數時間在做內部的溝通協調。當初給自己定下的3年職場計劃,如今她很少再想起。現在的工作有什麽價值?她不太確定,“感覺這個產品沒有我,它也一樣正常運轉。”

她28歲了,過去3年連續升了3級,現在是P6,在同齡人裡算是比較高的職級了,但她仍覺得現有的職業能力不足以帶來安全感。上一次轉崗面試,她表現欠佳,但還是通過了。事後她問經理,為什麽選我?得到的答案是:我們需要一個長得好看的女孩。她猜對方可能是在開玩笑,聽了有點兒開心,但再一細想,心裡又有點兒不是滋味。為什麽自己的面試能力總是提不上去呢?

有一次,她和一個女程序員在群裡討論工作。她提了一個問題,對方回復說,長得好看也要思考啊。她當時沒在群裡說什麽,“但是我私下裡真的氣死了。”

最近她常想起這些事,在工位後的小櫃子裡放了一面鏡子,一閑下來就扭過頭,忍不住想看看,現在的我狀態怎麽樣?

一個普遍的現象是,在後廠村,很多人周末沒有要緊任務也會主動去公司加班。一個周末,凡曉芝開車來公司拿電腦。進了地庫,她發現沒帶工卡,刷不進樓。沒過幾分鐘,有人開車來了。凡曉芝問他,你乾嗎,來加班嗎?對方回答,我在家沒事做,來加個班。

“根源就是生活匱乏、社交窄,你也沒地兒可去,只能去加班。”楊振中對此這樣理解。他身邊不少同事都有這個習慣。他自己也常九十點下班,不是公司強製,而是自願為工作多留一會兒。他是山東臨沂人,家庭條件不太好,“所以我特別珍惜機會,特別珍惜機會。我覺得不管什麽崗位對於我來說,都是價值所在。”

他現在做AR,行業還處在從0到1的階段,對於自己的未來,他看不清楚,能做的只有盡量勤勉。“北京能讓我們扎根的機會越來越少,我們就只能自己多折騰折騰。我覺得這算是我們這一代,在這樣的一個時代背景下一個基本的心態。”

和後廠村的互聯網人談加班文化,會發現一些人的態度很模糊。3月底,一個叫作996.ICU的項目在GitHub上傳開,抵製互聯網公司的工作制度:早9點上班、晚9點下班,每周工作6天,生病住進ICU。梁浩宇早10點上班,晚12點下班,周末不要求加班,但如果項目出問題,隨時要趕去處理。他在朋友圈看到了關於996的討論。

“從大的行業角度,我想不出怎麽解決這個問題,沒有996很多事就很難推進。”他的眉毛擰在一起:“從我個人的角度,那要看收益和付出是不是成正比。”他眼中的收益,包括錢和這份工作能帶來的經驗和成長。

“如果給你足夠的收益,你就能接受996嗎?”

他想了一會兒,眉毛擰得更緊。

“還沒發生的事情,我也不知道。”

對於996這個話題,林曉冉沒什麽感覺,“這也不是對的,但就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吧,不會覺得有太大問題。”她強調京東、阿里比他們累多了,後廠村目前還沒有強製996,“實際996和規定996,給人感覺還是不一樣的。”

趙凱目前的工作強度也不到996,但他關心事件走向,覺得身邊的討論正在跑偏:大家開始要求行業保證合理的加班費了。他感到困惑:“這不是個錯的事情嗎?給多少錢,也沒有權利擠佔我們的生活和健康,怎麽都在要錢了呢?”

感覺不是我的世界

後廠村大廠的每棟辦公樓都像一個小區,只要你願意,24小時待在裡面也沒問題。食堂供應三餐,健身房裡能洗澡。新浪有醫務室和美容美發店(男剪發30元、女剪發60元、美甲88元、美睫128元),網易有賓館:50個房間100張床。但加班的人不止這一點兒,想留宿要提前一天預約。

趙凱覺得這很像父母待了一輩子的石化企業,建在城鄉結合部,裡面有各種設施滿足基本需求。小時候他不理解,人怎麽能待在這樣的地方,接受這麽狹隘的生活?現在他自己也待在後廠村了,偶爾忍不住反思:這樣是不是在和更大的世界切斷聯繫,久了會不會失去探索的熱情?

上一次進城是什麽時候,林曉冉已然記不清。有次去國貿和朋友吃飯,她隻待了一小時就想趕緊回家。國貿給她一種奇怪的感覺,像出差去了另一個城市。“我覺得那不是北京,跟我沒什麽關係。現在北京對我來講,就這麽大點兒地方,生活這樣子就夠了。”

她預備的130萬首付能在更好的地段買房,但她看房的範圍還是回龍觀。在那裡租房4年,離開了就沒安全感。她聽說回龍觀隨便拎出一個住戶,可能是一家互聯網大廠的中高層,可能年薪百萬。他們當中的很多人已經那麽有錢,還是留在做一個普通員工時住過的回龍觀。“他就沒接觸過金融街那些人過的日子。不能說貧窮限制了他的想象力,因為他不窮,但他的想象力就是這樣子了。”

改變生活的衝動,她也曾有過一次,那是在去年夏天。從加拿大回來的朋友借住在她家,想去逛夜店,她從沒去過。夜裡11點,朋友拉著她進城去工體,一條街上有七八家夜店,他們挨個進去感受氣氛。

一家夜店剛開,人還不多。燈光閃爍,把她的臉照得五彩斑斕。朋友擠進人群跳舞,她端著一杯雞尾酒獨自坐在卡座,隔幾分鐘就伸長脖子,默默尋找朋友的身影。不一會兒,朋友帶了幾個舞伴回來。音樂震耳欲聾,他們趴在彼此耳邊大聲喊話:

“你做什麽工作的?”

“常來玩兒嗎?”

沒人在乎答案,但那是種特別的交流。“感覺和後廠村不一樣。”

林曉冉從此喜歡跟著朋友去夜店,那讓她感到新鮮。“我才知道北京的晚上是這樣的,有這麽多人,原來還有這樣活著的人。”兩周後,朋友走了,她發現自己很難再回到過去的生活。上了班,她給同事講夜店經歷,大家聽了都很震驚,紛紛想去體驗,但臨行前又總找借口推辭。

一天晚上,她所在的小組團建,大家借了一輛寶馬,開到望京吃晚餐。她們事先說好,難得離城裡近,飯後一起去夜店。導航定位到三裡屯,車子啟動,眼看去夜店的心願終於要實現。但車隻開出一公里,大家紛紛退卻:要不,還是回去睡覺吧。

她們掉轉車頭,又把導航目的地改成了回龍觀。

“我總覺得大家到了臨了,還是覺得那個地方不屬於自己,就不想去感受。”林曉冉歎了口氣。

因為沒有人願意一同去,她很久沒有再去過夜店。4月的一個周五晚上,她終於又去了一次。“我都一年沒來了。”她一路反覆念叨著。到了店門口,戴著棒球帽、穿著松垮褲子的年輕人紛紛往裡走,她突然停下來跟朋友感歎:“這麽晚這裡還有這麽多人。”

“人多不好嗎?”

她露出拘謹的笑容:“感覺不是我的世界啊。”

跳不出的後廠村

林曉冉的世界從回龍觀到後廠村,範圍總共10公里。她原打算在這個小世界裡一直待下去,但一切在一周內發生了變化。

先是她組裡的7個同事都主動走了,有的離職、有的調崗。她轉到陌生的崗位,目前看來還算穩定,但前景不明。接著她接到一位前輩打來的電話,那人如今在一家創業期的互聯網公司,近年勢頭不錯,允諾一筆不錯的薪水和更大的發揮空間。公司在中關村,歡迎她跳槽過去。

現在她面臨一個抉擇:要不要離開後廠村?

對於一些人來說,這個問題並不困難,後廠村只是人生中短暫的一站。楊辰是上海人,畢業前在百度實習了3個月,原本有機會留下來,但決意離開只在一個瞬間:那一天,他在工位上久坐腰痛,便站起來活動。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他看到了對面的別墅區西山壹號院。

“我當時突然在想,遠處的那種生活,是不是一輩子也不會和我有什麽關係?”他說那距離不是財富的差異,而是如果身在國企,也許還能想象退休以後,過上天天曬太陽喝茶的悠閑日子,“可現在是拿命換錢的狀態,隻覺得那種生活我永遠抵達不了。”

可對另一些人而言,離開的確是件困難的事。不少人在幾家互聯網大廠間來回跳槽,隻跳槽不搬家,跳來跳去也跳不出後廠村。

趙凱考慮過未來,如果有一天離職,還能去哪裡?要讓自己的技術和做的事情得到認可,他能想到的幾家公司基本都在後廠村。出國或許是條出路,他的一個同學在日本的互聯網公司,工作只需朝九晚六。但真要去日本,還得過一道語言關,他想想還是覺得太遙遠了。

換行業就更不可行了,何衛保明確知道,他沒有更好的選擇。對於一個小縣城出身、性格有些羞澀的年輕人,“互聯網是最公平的行業。”這裡一不看背景,二不看社交能力,掌握了技術就有上升通道。

他畢業前在網易實習,後來校招進了騰訊,得知公司不久後將從知春路遷入後廠村,就在靠近後廠村的龍澤租了房。如今一年過去了,他所在的部門遲遲未搬。儘管每天通勤往返1個多小時,他始終不敢離開後廠村的出租屋,重新找一個價格合適的房子太難了。

高旗在今年春天主動辭職,去了一家外企,這次跳槽沒有帶來漲薪。經歷過不同行業,他更理解後廠村為什麽是個走不出去的地方。剛畢業的年輕人在很多傳統企業起薪只有五六千,待兩三年也不會升職。互聯網公司開價就是一萬以上,只要乾得好、跳槽快,薪水和職級都可能迅速攀升。“經歷過互聯網沒法再去傳統行業,你只能在那個裡面了。”

到底要不要離開,林曉冉一天一個想法。前一晚下定決心:“趁年輕還是要拚搏。”第二天坐到工位上又開始猶豫:如果創業公司失敗,萬一幾年內回不了大公司怎麽辦?

在一些人眼裡,後廠村荒僻冷清,有更好的機會一定盡快離開。但對她而言,這個地方並沒那麽難以忍耐。從小長大的村莊更荒涼、更封閉,很長一段時間裡,她覺得自己縣城的人是最多的,“其他的世界我都不相信有人。”高考後來到城市,她曾經很喜歡在乘火車和飛機時坐在窗邊,看田裡有人在奔跑,看高空下城市的車水馬龍,“我會有一種感覺,原來這個世界上,那個地方也是有人的。”

在後廠村3年了,她很難理清,自己對這個地方究竟抱著怎樣的情感。有時,她把這裡看作一個消磨自己的地方,厭惡心理上的自我封閉。一個晚上,她發來微信:我是不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但第二天晚上,她又發來一篇講述後廠村生活的公眾號文章,文中很多細節鋪陳了互聯網人在這裡留下的回憶,她建議仔細閱讀,“裡面部分表達了我對後廠村的留戀。”無論如何,那是她奮鬥過的地方,承載了3年來追求階層躍升和未來更好生活的夢想。

4月份去工體夜店的那一晚,車窗外下起細密的雨,工體一帶的紅綠燈光暈染在玻璃上。難得進城一趟,她打算暫且把去留的糾結放到一邊,先好好度過今夜。

時隔一年,那家店比從前更紅火,站在人群中伸不開手腳。喝完一杯酒,她遠遠看著很多人跳舞的地方,猶豫了一會兒便擠了過去。一年前,朋友會拉著她跳上狹窄的橫條台。五六個人站成一排,朋友拉著她的兩隻手,鼓勵她嘗試放鬆。

她回想著那一刻,音樂強節奏的震顫讓她心跳加速。身體開始自然晃動,手臂在空中揮舞。她感到自己被釋放了,就在眩暈中閉上眼睛。

(應採訪對象要求,部分人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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