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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京回鄉,一個江南青年如何成為新農民?

文章 | 魚見缸

編輯 | 蘭蓮超

本文由

短故事學院

輔導完成

2018 年 7 月 19 日 13 時 30 分,北京,距離中國人民大學西北方向約一個半小時車程的一個農場內,一頭毛驢因病去世,享年 14 歲,它是北京六環內唯一一頭毛驢。

這個農場,小毛驢市民農園,中國最早的“CSA社區支持農業”有機農場,就是以它命名的。梅玉惠是在微信群“小毛驢歷屆實習生大家庭”裡得知這一消息的。

梅玉惠今年 32 歲,外表清秀安靜,典型的江南女子模樣,卻有著不同尋常的“粗獷”經歷。7 年以前,她在小毛驢農場做實習生。做接待工作時,每次都要向參觀者介紹這頭毛驢的來歷,“小毛驢出生於河北定州,後加入位於定州翟城的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成為學院最強勞動力,2010 年它被團隊接到北京,成為小毛驢農場的吉祥物和代言驢……”

/ 在小毛驢農場 /

辭職來農場,並不是一個艱難的決定。

大學剛畢業、隻工作了一兩年的梅玉惠從溫潤的江南第一次來北國就是為了與男朋友相聚。這一次,愛好社會學的男朋友提出想辭職到農場來做實習生,梅玉惠也就跟著申請了小毛驢農場 2011 年的半年期實習生項目,“那就去玩玩吧!”但其實她腦子裡對晏陽初、生態農業、鄉村建設這些大詞全無概念。

第一次去農場探底,是在年初,大雪覆蓋,草木蕭瑟,只露出一排白楊硬挺挺地站著,大部分工作人員已經回家過年,零零星星的幾個還守在北風裡。“荒涼”,是她的第一印象。

正式搬去農場已是 4 月份。兩個人拖著行李,坐地鐵到 5 號線的終點站、再倒 2 趟公車,到達位於北京六環外、鳳凰嶺腳下的農場時,天已經有些黑了。一個滿臉鬍子的農場工作人員拎過梅玉惠的行李,徑直往後沙澗村的實習生宿舍走去,後來梅玉惠知道這個人叫做 Tom,原來在互聯網工作,現在是農場的 IT 技術人員,已經來了 2 年。

宿舍是村民留下的一座年久失修的四合院,衛生間裡沒有抽水馬桶,沒有電燈,只有一個農村土式蹲坑,使用後需要用野草覆蓋。“太破”,是她的第二印象。

簡單在宿舍安頓完後,Tom 帶他們去農場的食堂集合。今晚,是 2011 屆實習生的第一次見面會。黃老師已經在了,朝梅玉惠關切地笑了笑。黃老師是實習生項目的負責人,身材瘦削,語調緩慢,帶著高度近視眼鏡,大學專業是荒漠化治理,從畢業起就從事鄉村建設工作,至今 10 多年,喜歡觀察野草野花,並為它們寫詩。

活動開始了,梅玉惠不太愛說話,找了個靠邊的座位。她發現自己 25 歲的年紀在其間居中:有一個女生還在傳媒大學讀書,聲音輕柔,喜歡中醫、昆曲和戲劇,素食主義者,想實踐一下在農場的美好生活;一個 30 多歲的前記者大哥,崇拜晏陽初的鄉建運動,帶著理想主義情結,辭職從南京過來,已經提前在農場工作了半個月;還有一位黝黑的農科大學生,操著濃重的湖南口音,要來學習先進的、“不會發臭”的、生態發酵床養豬技術。

輪到梅玉惠,她介紹自己“我是來陪男朋友的”,大家哄堂大笑。

農場的生活,就在荒涼與破敗的印象中開始了。每個實習生都分到一小塊土地,可以搞試驗;同時,在大的方面,又需要承擔農場種植、養殖、行政、客服等工作。梅玉惠屬於行政組,負責辦公室這邊的管理,每天一早來打掃衛生。她喜歡這種清潔、整理工作所帶來的煥然一新的感覺。

晚上是理論學習時間,來上課的都是京城有名的大學者。有一位熱情洋溢的小潘老師教大家唱鄉建先輩晏陽初博士的《農夫歌》:

穿的粗布衣,吃的家常飯,腰裡掖著旱煙袋兒,頭戴草帽圈;

手拿農作具,日在田野間,受些勞苦風寒,功德高大如天。

農事完畢積極納糧捐,將糧兒交納完,自在且得安然。

人間百苦都嘗遍,都嘗遍,沒有農夫誰能活天地間!沒有農夫誰能活天地間!

但多數時候,聽到這些抽象理論、主義,梅玉惠腦袋都是嗡嗡的——她更喜歡動手操作。

4 月下旬,氣象轉暖,草木漸次生發,農場漸漸有了綠意,舉辦了“開鋤節”。客人從北京市區趕來,所有實習生上陣,教授客人如何松土、施肥、播種——他們自己也剛剛學會。

5 月剛開始,那位負責養豬的黝黑農科大學生就提出了辭職,抱怨自己在這裡學不到技術,並打算回湖南山裡去養豬。

6 月後,更多人選擇離開:南京的前記者大哥,家裡妻子不停催促他。還有學華德福教育的小奇,東北人老楊,甚至還有梅玉惠的男朋友,他打算去廣西做更鄉村的田野調查。

“你還是繼續留在小毛驢,可以學些具體技術,以後回家鄉我們也做一個農場。”這是男朋友走前留給梅玉惠的話。她也沒想太多,覺得既然做了就要有始有終,於是選擇繼續留在農場。

梅玉惠在自己的地裡移植了 20 顆花生、16 顆草莓、10 顆番茄,時不時來澆水、施肥、除草。但華北與江南的土質完全不同,這邊澆水不是灑幾滴這麽簡單,而要漫灌,因為沙質土壤特別容易漏水。後來,草莓與番茄幾無收成,花生收了 20 顆,“播幾顆收幾顆”。

因為實習生的大量流失,梅玉惠開始承擔更多其它工作:生鮮食品的客服、木工房的版畫設計、外來重要客人的接待等等,每項工作都乾得有條不紊,成了黃老師的得力助手。

5 個月以後,梅玉惠順利完成了實習生項目,並獲得了大紅色的結業證書,同屆實習生中只有三四人成功畢業。這年年底,梅玉惠離開小毛驢農場,回到了江南的故鄉村莊。

/ 打理一個手工絲作 /

回村 7 年,梅玉惠已經是兩個男孩的媽媽,一邊帶娃,一邊做絲。

蠶桑絲織曾經是故鄉生活的重要部分:元月祭蠶神,2 月剪桑條,5 月養春蠶,6 月夏蠶,9 月早秋蠶,10 月晚秋蠶,冬月裡肥桑地。現在只有老人家惦記這些習俗和農事了。

蠶繭收獲後,梅玉惠就會拿來做手工蠶絲被,這是她返鄉創業的項目。傳統手工蠶絲被的技藝,她是一點一點和母親學的,因為“機械的最多翻新一次,手工的可以傳代”,雖然按照全手工的方法,速度只有機械的幾十分之一。

將蠶繭煮熟後,取出蠶蛹、剝開、伸張、晾曬,就成了“綿”。這是最開始綿的意思,是絞絲旁的,後來木字旁的棉花是借用了這個字。手工剝綿的手藝,在絲綢大市蘇州、杭州早就消失了,目前也僅能在二三個交通不便的古老絲綢村莊裡找到。

從綿到被子還要經過多道手工工序,其中最關鍵的是不能用剪刀,而要全程用手把絲綿一點點打開,“一用剪刀,速度是加快,也省力,但好不容易手工剝來的完整絲長就被剪斷了,這會大大降低被子的使用壽命和效果”,不同的做工,外面看起來卻一模一樣,做被子的司機覺得吃力不討好,更何況現在能堅持用手工絲綿已經很罕見了。

沒辦法,做被子的工序是完全在家人的無私支持下實現的。前散打運動員、現體育老師的姐夫仗著自己力氣大,連著開綿開了一周,結果手上起了好多泡。好處是,母親幾個月後,瘦了十幾斤,精神變得很好。而梅玉惠自己,瘦瘦的兩臂也能鼓起肌肉了,“我還是覺得外面看起來不一樣,不用剪刀的更厚實也更美。”

有一回,母親拿出外婆傳給她的幾匹手工絲綢來曬。梅玉惠覺得這個絲綢和平常見到的很不一樣,“非常樸實,像麻”,但又有絲綢特有的垂墜感。

“姆媽,個是啥西?”

“綿綢呀。”

“啥棉綢?棉花和絲一道紡個?”

“不是,綢呀,哪個會有棉花?”

母親正在忙著做被子,有些不耐煩。梅玉惠知道母親脾氣急不能硬來,又旁敲側擊了幾下。終於知道這塊“綿綢”就是用做被子的絲綿紡成線(而不是直接抽絲),然後織布得來的。原來蠶絲被可以用來做衣服的!

但是,怎麽做的呢?梅玉惠讓自己的老公去問母親,“丈母娘最愛和女婿講故事了”。果然,母親一下子打開了話閘,並爽快地答應趁清明節回老家掃墓的時候找一下紡綿工具。

這種紡綿用的紡錘,是竹子做的,像一根筷子的模樣,一端削尖,套上一串銅錢做錠子,另一端,刻一道環繞周身的 S 形小溝,外面還塗了一層紅紅的豬血。老家箱子底一共還有兩個,母親做了番演示,梅玉惠試了一個晚上,結果 S 形小溝開始出現裂痕。她再也不敢碰了,怕是做這種古老紡錘的竹匠找不到,得留個孤本做紀念。

能不能用其它紡錘代替?梅玉惠又在網上開始找紡錘。出乎她的意料,玩紡錘的人不少,還有專門的論壇、微信群甚至考級證書。但 100% 用的都是西式紡錘,紡的也多是羊毛。

梅玉惠後來找到一個專做紡錘的木工司機,工作室開在河北。這司機做的也都是西式紡錘,以胡桃木為材料。司機問她要多少克重、上升式還是下降式。不知道。沒辦法,司機拉她進了一個自己的客戶群,說裡面有紡線專家。一番你來我往後,梅玉惠最後定做了一根 50 克重、下降式紡錘。

兩個星期後,這根 50 克重、下降式紡錘送來了。用鉤子鉤住絲綿的一頭,然後繞過來,把絲緒先在紡錘杆上轉幾圈,左手捏著絲綿慢慢往外拉,右手猛地用力搓紡錘……這樣反覆多次後,效果依舊不理想,相比羊毛,絲綿總是過緊,左右手配合不過來。

幾個月後的一天,木工司機客戶群裡的一位杭州姑娘說要轉讓一台未拆封的紐西蘭進口紡車,梅玉惠預感這個或許管用。於是,直接開車去了杭州。這台紡車是腳踏式的,高 60 公分,紡輪直徑 40 公分,原木,接合處是黑色鋁合金,設計現代,很像一件宜家家具,DIY 組裝的過程也像。

原來,紐西蘭的手工紡織工具一直在改進,和機械紡織兩條線並行發展,他們還有自己的手工紡織組織,並定期發行雜誌。不像中國,手工工具的樣式還停留在古代。梅玉惠用了幾個晚上,終於把蠶絲被紡成了一捆粗粗的、樸實的絲線,然後給自己織了一副手套。

因為有了這次的經歷,她開始注意並搜集老的手工絲綢和土布。有一回,夥同幾個小夥伴專程跑到余杭的舊貨販子家裡,挑挑選選大半天,花了好幾千塊錢,扛回來十幾匹老的手工絲綢、野蠶絲綿綢、藍染土布,舊貨販子說這些都是從鄰近幾個拆遷村子買來的,要是不拆遷,老人家一般都壓在箱底,這些手工絲綢都是老輩人傳下來,不捨得穿的。

這批老絲綢被家人發現後,他們給她取了個“老古物”的綽號,開玩笑說,某某家屋頂上有部老絲車要不要?不過也有好處,比如做蠶絲被,跟他們說要按照老辦法做,不能省工,他們就都想通了,“她喜歡老古物喂!”

去年,梅玉惠開始裝修在縣城的新工作室。具體還沒想好拿來幹什麽,但一定要做好玩的,比如做菜,比如染布。首先是要自己設計和裝修,過一把癮。她給這個太空配了自己平時收集的一扇來自 80 年代、有著淡綠色油漆的木門,一個鉸鏈脫落、但雕工精細的 60 年代紫紅色衣櫃,還有 8 隻從小鎮倒閉國營電影院撿來的淡綠色鐵製燈罩。

可是藍染會用去大量的水,能不能回收利用呢?於是,梅玉惠又開始折騰家用小型汙水回收再利用裝置。她終於在淘寶上找到一家供應商,快遞過來以後試用,失敗,不能處理汙水。和供應商客服電話、打字溝通了好幾天,找到原因,對方遞過來一個新部件,她再請兩個電工司機安裝在工作室衛生間上面的吊頂內,發現水泵動力太小,汙水抽不上來。馬上又去市場買大功率水泵,更換。如此,梅玉惠終於搗鼓出了藍染汙水可反覆利用的新功能。

因為使用的多,同樣是手工絲綿,梅玉惠現在已能憑觸感評判各家水準高低。她不太會說話,有一次看見日本紡織藝術家真木千秋對手工絲綢的介紹“手工做絲和蠶吐絲的速度是一致的,也就是配合呼吸的節奏,有波浪起伏”,覺得說出了自己的心聲,用心,心沉下來,才能做出節奏良好的手工絲綿被。

/ 鄉村生活 /

7 年前回鄉,興衝衝地向父母宣布:要用自然農法來打理自家的兩畝水田,吃到天然的大米和蔬菜。

“不用化肥不用農藥怎麽會有收成?”

“有啊,我們在北京的農場就是這樣做的。”

“北京和我們這裡不一樣,我們這裡蟲子太多了。”

“蟲子多,就少收一點好了。”

“全部吃光的。”

“用農藥有毒的,這幾年得癌症的人不是多起來了。”

“那是他們命不好,家裡風水不好,其他人怎麽好好的?”

這樣的對話持續了好幾輪,有時隔壁鄰居也會參與進來。

“那以前沒有農藥化肥的時候,怎麽種田?”

“用羊糞、油菜餅。”

“現在也可以啊。”

“現在蟲子比以前多很多,品種也不一樣。”

“所以以前產量低,連飯都吃不飽,吃樹根。”

直到中央台播出了一個有關小毛驢農場的報導,父母看完後,勉強同意拿出一塊田給梅玉惠種天然的水稻。她迫不及待地讓自己的兒子一起下田,兒子搖搖晃晃地站在泥濘中,一動不敢動。

全村人都知道了這件事——已經有 10 多年沒人種田了,更別說不用化肥農藥。大家已經習慣了機械與農藥的省力操作,就像習慣了生病要吃藥打針。

受生態農業的影響,梅玉惠喜歡中醫的理念。大兒子 5 個月大時發燒,大家都急,公公婆婆小聲嘀咕說去醫院打針,梅玉惠知道抗生素不好,因此堅持用物理退燒。第二天,按照網上的方子去抓來中藥,結果兒子開始出現濕疹,家裡人這時急起來了,當天晚上小孩發燒出現抽搐,梅玉惠再也抵擋不住,只能連夜趕去縣城醫院治療。那幾日,她焦急到把自己的指甲都咬破了,整夜整夜睡不著。

這是記憶中最難熬的時期,梅玉惠從小姑娘一下子長大成人。過了這個坎,在鄉下的生活就完全鋪開了:早上蹲自家地裡摘番茄,中午在隔壁小鎮吃喜酒,下午去找手藝人討教,晚上到老畫家工作室聽講座。有許多的據點,點與點之間有區隔,區隔處是幾塊田野,一條溪流,或者各村的方言也有不同。

兩年前,梅玉惠還特意跑到鄰縣安吉的村裡向夯土建築師任衛中拜師學習傳統的夯土建築。高中時候,她愛看宮崎駿的動畫,以為自己喜歡畫畫。學了畫畫以後,她才知道自己喜歡建築這種動手動腳的工作。在山中待了大半個月,拌泥漿、濾沙、砌牆、打樁,樂此不疲。泥土的魅力,在她面前漸次展開。

不同的風土都有屬於自己的味道:內蒙的旱地南瓜,陝西的紅心奇異果,湖南的甜米酒、四川的豆瓣醬……過去的 7 年裡,梅玉惠用自己的蠶絲被手藝換來了各地返鄉青年的作品。很多當年在小毛驢認識的朋友,紛紛返鄉,尋找故鄉的根。這是一個很小、彼此距離遙遠卻充滿善意的支持網絡,就像《一根蘿卜的革命》作者、日本守護大地協會創始人藤田和芳曾經給她的留言:梅玉惠樣,有機農業是和平的事業。

去年 8 月份,梅玉惠參與眾籌,成了中國第一所有機農耕學校的“校東”。她希望在二寶再大些時,可以一同帶去看看剛剛落地的校舍。

過去的 7 年,非典型鄉建工作者梅玉惠仍然對抽象理論、主義不太了解,但她喜歡行動——辭職去小毛驢農場學習、離開北京返鄉工作與生活、恢復並打理一種傳統蠶絲手工藝、在鄉下養兒、直接向各地小農購買天然食物、學習夯土建築、成為有機農耕學校的校東——用一雙巧手,織出了屬於自己的銀河星空。做一個認真生活的江南小女子,吃好穿好,蠻好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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