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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名雜技學校孩子集體出走背後:一周吃一次肉,給人賺錢卻吃不飽飯

5月1日,河北吳橋來蓉演出的4名未成年人在深夜集體出走,引發廣泛關注。事發後,學雜技出生的青年演員邢菲也在微博為出走的4位孩子發聲,呼籲大眾關注雜技行業,給雜技演員多些保障。

經過各方力量竭力尋找,最終在出走6天(5月7日)後,4名未成年人被全部尋回,目前,他們已隨父母回到貴州老家。

而談起為何出走,孩子們表示,除了演出經紀人曹老闆言語傷害、不給早飯吃、演砸了要做500個俯臥撐外,他們均提到了想回貴州老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由於沒有手機導航,他們出走的路線,與回家的路恰恰相反……

對於之後是否將回到雜技學校繼續學習,其中兩名孩子明確表示“不願意”,另兩名孩子則稱“看情況”、“如果老師還是繼續罵我們,寧願在老家修車”。

那此次出走事件,到底起因何在?紅星新聞記者對話此次出走者、曾經的雜技從業人員,聽他們講述學雜技背後的故事……

出走學員自述:

回到貴州的項雪華開始幫父親乾活

出走是因為不給早飯吃“覺得委屈”

回到貴州大方縣竹園鄉老家的第二天(5月8日),項雪華已經開始幫著父親乾活了,由於母親在他9歲時就出走至今未歸,家裡撫養四個孩子的重擔全部落到開麵包車拉客的項父身上,拉客生意收入不定。項雪華說,有時他們上學前,父親還要到處去籌措學雜費,看著辛苦奔波的父親,15歲的項雪華和11歲的弟弟項雪祥就主動把學習的機會留給了學習成績較好的姐姐和妹妹,於去年下半年到河北吳橋縣職業教育中心免費學習雜技。

據悉,吳橋縣職教中心是公辦職業技術學校,1999年12月21日,被河北省教育廳認定為第二批“省級重點職教中心”;2000年12月15日,該校雜技專業被評為“省級特色專業”。

今年4月22日,由該校雜技專業負責人高文軍帶著4人(11歲的張宇豪、12歲的項雪祥、14歲的陳鑫、15歲的項雪華)前往成都演出,這也是他們學習後的首次外出演出。之後,由於經紀人曹老闆(原名曹濤,來自風之翼雜技團)不給早飯吃、演砸了要做500個俯臥撐等,“覺得委屈”,4人集體出走。

而對於是否還要回河北繼續學雜技?項雪華在電話中思考良久,從最開始堅決表示“不會,在老家修車都不想去”,到後來改口說,如果老師好溝通,他也許還會選擇回去。

這是項雪華第一次踏出貴州。雖然已經15歲,但在去河北學雜技前,他從未出過貴州,“最開始就是想多出去見識外面的世界,但去到河北後,離家那麽遠,想見家人見不到,只有弟弟(項雪祥)在那邊,還是挺想家的。”而這次出走,除了在曹老闆處受了委屈,他們認為四川離貴州比較近,“大家都很想回貴州這個家”。

他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家裡爺爺奶奶很早就去世,母親出走後,他們四姐弟就需要自己照顧自己,洗衣做飯、做家務。家裡是平房,只有4個房間,“一間廚房,爸爸住一間,我和弟弟住一間,姐姐和妹妹住一間。”小學畢業之後他就去學了修車,他說自己也想繼續讀書,“但家裡面供不起,感覺我爸一天跑車下來挺辛苦的,想幫他分擔一點。”弟弟上到小學四年級也沒讀了,他說如果這次不再回雜技學校,就準備留下來繼續學修車,“這樣就可以讓弟弟正常去上學”。

班上40多個孩子大都家庭貧困

對雜技感興趣的不多

據項雪華父親介紹,他一個人養著四個孩子,靠跑車以及乾工地掙錢,“去前年每個月都能掙三四千,但今年不行了,一個月掙一千多都難。”但他表示,雖然掙錢難,從未阻止孩子們上學,“都是盡量讓她們讀”。現在大女兒在上高中,小女兒在上小學,對於項雪華還想回學校繼續讀書,他也表示支持,“大不了再辛苦一點,但他要好好讀,不要再跑了”。

提在老家曾離家出走四五次,最長4個月,靠撿垃圾為生,項雪華在電話那頭久久未回應,之後才說是因為家庭原因,“那時候小不懂事,就想著出去找媽媽。”去年9月,媽媽回來和爸爸辦離婚,他也沒看到媽媽。現在多年過去,已經15歲的他“沒有以前那麽想了,就感覺她在我們那麽小就把我們丟下,這就是不負責任”。

而在河北的學校裡,許多同學的情況都與他相似,要麽學習不好,要麽家庭貧困,要麽就是父母離婚或無人看管。項雪華說,他們雜技班裡有40多個學生,最小的7歲,最大的16歲,大都來自貴州、雲南、河南,而真正對雜技感興趣的同學並不多,“大多數人都是因為家庭貧困就去了,很多都不喜歡”。

他說最開始到學校時也不能適應,“因為訓練太苦太累。”學了一個多月他還曾逃跑過一次,但剛跑到操場就被保安喊了回去。項雪華說,他們每天活動的範圍就是三點一線,宿舍、練功房以及食堂,“操場也不能隨便去,只有過年跟老師匯報允許後才可以。”為什麽不讓他們去操場?“老師沒說,也沒人問,沒人敢反抗。”而對於同學陳鑫說,他那次逃跑曾被老師用鞭子打?項雪華表示:“那不算打吧,就拿小棍子隨便在手臂和屁股打了兩三下,學校裡也規定不能打人,都有攝影頭。”後來老師勸他,“練這個確實挺累”,他才慢慢適應下來。

學校大概一周吃一次肉

受到老師責備“感覺心裡委屈”

雜技訓練是辛苦的。據項雪華講,在學校裡,他們早上5點半起床,練到7點半去吃早飯;吃完早飯8點又繼續練,練到11點半左右去吃午飯;下午又從2點練到6點,20分鐘吃完飯後,再練1個小時才可以回寢室休息。而訓練的內容包括下叉、頂缸、蹬鼓、蹬車、蹬人、草帽雜技、冰上芭蕾、力量、鑽桶等。他曾看到同學在做拋舉、翻跟頭時不小心摔下來過,“雖然摔得不重,但很痛”。

他坦言自己有時心裡也挺怕老師,“很凶,練不好不是罵髒話就是大聲吼。”至於老師是怎麽個“凶”法?項雪華說:“他也不打我們,就是罵,性子急、脾氣不好的老師,從來不給我們好臉色。比如一個細節沒做好,就會說你一個都弄不好,你能弄個啥子?罵我們笨。”他說,自己總的來說不喜歡練雜技,除了訓練辛苦外,還要受到老師的責備,“感覺心裡委屈”。現在相比下來,他更喜歡修車,“修車雖然累,但不會被責備”。

學校裡每周只有星期天才上文化課,“隻學語文,上午一節、下午一節”,其余時間一直要練功。學校裡也不能帶手機,不能出學校、不能回家,只能在規定的時間、地點玩一會兒老師的手機。

對於在入學前是否知道是封閉式管理,且四五年內無法回家?項雪華說:“當時來招生的時候高團長(雜技專業負責人高文軍)說讓我們放心,那邊有很多朋友,風景也很好,還要帶我們去公園玩,但去了之後都沒有。”“去了一兩天就後悔了。”項雪華說,去的第一天看著大家練功,“感覺他們好厲害,但第二天團長就讓我們學那些,學不來團長就罵,(高團長)管起來比其他老師都還要凶,吼人聲音最大,也推過,但沒打過,有監控他們不敢打。”

在學校裡的夥食也不好,早上就吃饅頭和鹹菜,中午、晚上吃飯,但菜品只有西紅柿炒雞蛋和炒土豆,“肉很少有,大概一個星期才吃一次。”項雪華說,如果早知道是這種情況,他肯定不去。

無法忍受經紀人罵髒話

還用手拍人,“拍得半疼半疼的那種”

在學校的生活都還能忍受,但到成都以後,經紀人曹老闆性子急,罵髒話,讓他們4人壓力很大。

項雪華說,除了天天都沒早飯吃、練功練到凌晨、演出演砸了要罰500個俯臥撐(可以分次完成,但必須做完才能休息)外,他們和曹老闆一家住在一套房子裡,他們4人除了要練功,還要負責打掃房間衛生,項雪華負責廚房衛生,另外3人則負責廁所、臥室、客廳,“發現一個碗沒洗就開始罵我們,一罵就是幾分鐘,全都是髒話。”而且練功沒練好時,曹老闆還會用手拍他們,“拍胸、拍背、拍腰,拍得半疼半疼的那種,但我弟弟他們都說疼。”

對於出走這幾日,他直言“過得不行”,在路途中,他們除了想回貴州外,還想打電話給雜技學校的老師,“說(曹)老闆(對他們)的情況,看老師怎麽處理。”回來之後,高團長也讓他們如實對警察說,但項雪華說,在派出所見到曹老闆時,“他用那種很凶的眼神看著我們,在我們進去錄口供時,他還故意說‘我平時有沒有吼你們嘛?平時有沒有罵你們嘛?’進去以後我們也不敢說,就隻給警察說了他不給早飯吃。”

感覺被人利用當成賺錢工具

出來演出每人每月僅100元零花錢

每天辛苦演出掙錢,換來的卻是各種責罵,這是4個孩子無法想通的。

項雪華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們來成都演出是老師聯繫曹老闆,高團長再把他們送過來的。他們最開始也不知道這些演出要給錢,後來演完第一場,他們看到有人把錢給曹老闆,“之後每場都這樣”。

項雪華算了一筆账,從4月22日來成都到5月1日,他們去了酒店慶典、喜/喪事的活動表演,“至少每天都有兩場,如果是大活動,一場有3000多元,小活動也有1000多元。”而每場演出均由他們4人完成,“曹老闆也會給高團長錢,但具體多少不清楚,高團長就說我們只是出來實習演出的。”對此,高文軍也表示是有償演出,“要收一點費用”。

但出來演出,他們每人每月僅有100元的零花錢。項雪華說,他們當時就覺得自己被人利用當成賺錢的工具,“感覺我們出來演出就是在幫他們賺錢,自己在外面掙5年錢都比幫他們掙5年強。”而據與高文軍相熟的朋友介紹,學員實習演出的時間與回校學習時間“一半一半,半年演出、半年回校”。

紅星新聞記者也從河北吳橋縣教體局了解到,4名孩子出走失聯事件發生後,吳橋縣政府、縣教體局專門成立專班調查組進行調查,目前正在調查中,“此事目前由魏校長(河北吳橋縣職業教育中心校長)全權負責回復此事”。但紅星新聞記者多次撥打魏校長電話,均處於無人接聽或通話狀態。記者又向其發送短信,截至發稿前也未獲回復。

青年演員呼籲:

給雜技演員多些保障

雜技演員二次就業,吃了重技巧輕文化的虧

作為學雜技出生的青年演員邢菲,5月7日晚也在微博上為出走的4位孩子發聲,呼籲大眾多多關注雜技行業,稱雜技孩童們所經受的痛苦沒經歷過的人可能永遠無法想象,稍微做得不好就會被老師拿藤條抽打或者體罰,“高跟鞋踹在我尾椎骨的滋味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她的同學就從13米沒有防護的高空摔下來七竅流血。她認為,雜技作為我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行業的存在應該是為了傳承中國傳統藝術,而不該在剝奪了孩子受教育資格的基礎上,還給孩子們的身心帶來嚴重傷害,希望能給雜技演員多些保障。廣大網友對此力挺,該微博也獲得1.7億閱讀量。

據一位雜技演員介紹,雜技是一項非常辛苦的表演,“在日常練習中稍不注意就有可能斷送自己的表演生涯。”雜技這一行也是“吃青春飯”,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演員因表演而累積下的傷病也越來越多,許多高難度動作無法完成,因此一般35歲就是雜技演員這行的極限。

而據新華視點此前報導,雜技演員的舞台生命很短,從七八歲開始訓練,至少6年後才能登台演出,一般20多歲,最晚30歲就要告別舞台。江蘇省雜技家協會副主席曹志龍此前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也表示,練了幾年基本功後,演員就被早早推上舞台進行專一化的演出,這往往會使演員變得被動,他們會因為某類節目的“不流行”而過早地離開舞台。在雜技演員的二次就業過程中,大部分人吃了重技巧輕文化的虧。

現在,回到老家的項雪華談起自己在不考慮其他外部條件的情況下最想做什麽?他說自己想當個廚師,“因為從小爸爸就教我做家務、做飯,這些我都會。”

而經歷過這些之後,他的心理也發生了改變,“以前弟弟練功沒練好我會去罵他,但現在我感覺,就像老闆罵我們一樣,他越罵我們,我們越怕,就越做不好,可能以後要跟祥子好好溝通,不罵他。”

紅星新聞記者 章玲 部分攝影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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