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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之城:近現代英美詩歌中的文明反思

【深度解讀】

作者:陳浩然(首都師范大學講師)

當處理垃圾時,群居的人類很自然地將它們看作是理應拋棄的物品。如果想確保在“這裡”的自我保持乾淨,人們習慣性地把“這裡”的垃圾扔向界限之外的“那裡”的自然,它常被看作是與自己毫不相乾的他者空間。然而,我們果真能夠將“這裡”與“那裡”區分開來嗎?

站在垃圾填埋場,

我從北風中

把未來拉了出來。

華萊士·史蒂文斯

西蒙·阿米蒂奇

正確定義“那裡”和“自然”是走出垃圾難題的第一步。思考垃圾處理這個表象問題時,人們並不應簡單地思考垃圾,還應該將人類長久以來傾倒垃圾的習慣考慮在內。從古羅馬時期的下水道,到隨處可見的垃圾堆,再到現代的填埋坑,我們本以為可以拋離的垃圾並不會在“那裡”消失。無論是城外不斷膨脹的垃圾堆,還是郊區地下巨大的垃圾掩埋場,這些被人類任性處置的垃圾都以各種形式返回到人類生產和生活中來。

了解西方國家慣用的垃圾對策,並在此基礎上分析華萊士·史蒂文斯和西蒙·阿米蒂奇兩位英美詩人的作品,我們可以深入反思近現代英美城市處理垃圾問題時所依賴的“堆砌”和“掩埋”方法的弊端。分析他們對這些垃圾處理方法的態度,可以為處理當下垃圾問題帶來一定的借鑒和參考。

長久以來,人類應對垃圾的方法可謂五花八門,但總體看來,“雨衝”“堆積”和“掩埋”是最常見的措施。據《瘋狂的垃圾:垃圾歷史書》(2018)一書中記載,早在公元前1000年左右,亞述人和巴比倫人就修建了運送生活垃圾的下水道系統。然而,對於城邦中堆積如山的、惡臭不堪的固體垃圾,他們卻束手無策。為了緩解這種固體垃圾對城市的困擾,古希臘政府專門指派奴隸去打掃垃圾。這個看似明智的舉措也不是可持續化的垃圾處理方法,隨處堆放的垃圾還滋生了衛生隱患,並最終在公元前430年導致了雅典大瘟疫。隨後,雖然羅馬帝國的排汙水渠短期應對了垃圾難題,但習慣於高空拋物的城邦平民始終無法體面地處理生活垃圾。歐洲的中世紀時期,喜歡將古堡建造在山丘上的人們依靠雨水衝刷來保證城內的衛生。這樣的垃圾治理方案迅速使人類聚集區淪為流行病的重災區。

總之,幾場慘痛的與衛生問題脫不了乾系的疾病,包括1628年的黑死病、18世紀的天花以及19世紀的霍亂,都充分說明諸如“堆置”以及“掩埋”垃圾的現象仍舊根深蒂固。從疾病的反撲效應來看,思考垃圾處理問題的確關係到人類的福祉。

伴隨著西方工業化文明的進步,有些城鎮單獨規劃了垃圾場用地,居民可以自由處置和傾倒廢棄物。相比於隨意丟棄垃圾的行為,雖然有計劃的垃圾堆放可以短期實現一定的潔淨,卻不可作為長期應對城市垃圾的方案。美國20世紀意象派大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就曾在《站在垃圾堆上的人》這首詩中揭露了這種胡亂堆放現象對西方工業文明繁盛期的環境所帶來的影響。

《站在垃圾堆上的人》選自史蒂文斯在1942年出版的詩集《世界的部分》。本詩中雖未曾明確提起具體的城市名稱,但是據美國著名評論家希利斯·米勒在《不合時宜的閱讀》一文中記載,史蒂文斯在1942年目睹了康涅狄格州首府哈特福特市的垃圾場。本詩前三個詩段分別從可再生資源、現代製造業的仿製品、自然的恢復能力三個角度分析了20世紀初城市中的垃圾堆放現象,而後兩個詩段則探求這種垃圾堆置所反映的真相。

本詩的開篇處指出“垃圾堆滿是意象”:“記錄日子的報刊,/用紙張包裹的花束,/看門人的日常詩歌,/梨罐頭上的包裝紙,/紙袋中的貓,婦女的束腹,/愛沙尼亞的盒子,印有老虎圖案的茶包。”此處,“報紙”和“詩集”反映出未能循環使用的紙質資源,而“盒子”和“茶包”則是商品國際化後過度包裝的容器。以“露珠”為例,為了留存住這種轉瞬即逝的美,以此為特徵的商品大批走進消費市場:“多少男人仿製了露珠/製造了紐扣,多少女人覬覦著露珠/露珠似的衣服、寶石、項鏈,/形似絢麗花蕊的裝飾品。”這些由化工原料合成的裝飾品一旦成為市場中的商品,必然涉及更替與損壞。因此,它們便自然而然地成為垃圾堆中無法分解的廢料。由此可見,由於迷戀暫時的便利和美麗的意象,人類習慣於利用現代製造業的便利條件去粗劣地批量生產仿製品,這造成大量人造垃圾的泛濫。

在這種垃圾成堆的局面下,未來的發展應走向何方?史蒂文斯利用節拍和韻律去探尋真相。詩中的敘述者“敲打著舊錫罐、豬油桶,/為他所相信的東西而不斷地拍打”。當在如此龐大的人造垃圾堆上敲打出節奏時,他顯然陷入了一種自我反省的旋渦:“難道這僅僅是他自己嗎,如烏鴉的聲音/一樣出眾?夜鶯是否折磨著耳朵,/啄著心髒,撓著心靈?”史蒂文斯讓讀者陷入深刻的反思中。

20世紀中期的哈特福特是垃圾隨意堆置的典型城市。當面臨急速前進的工業化車輪所遺棄的人造廢料時,史蒂文斯與遭受垃圾堆砌的當地人一樣無助。

新晉桂冠詩人西蒙·阿米蒂奇應該算是當前英國最吸引讀者眼球的詩人。他的詩歌經常涵蓋當代問題,引導讀者從不同的視角看待這個世界。作為具有社會責任感的詩人,如何處理垃圾這個生態話題自然成為他的關注重點,《一個願景》就是最具典型意義的作品。

本詩記錄了詩人在市政廳反思房地產廣告的經歷。這棟面向未來而設定的效果模型由成熟的輕木製成,敘述者將其比擬為“未來”,並指出“未來曾經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未來”本應該是一種憧憬,然而“曾經”一詞卻呈現出一種微妙的失望情緒,這種典型的悖論寫法埋下了時間錯位式的謎團。

在居住設施方面,效果圖呈現的生活是美好的。這座“由煙色玻璃和管型鋼材製成的設計圖/在板上顯示了郊區的娛樂和多種交通方式”,宛如未來烏托邦般的居所,其中配備有“遊樂場,或總裁般的消遣”,極盡奢華和享受;在人文環境方面,阿米蒂奇注意到“跟我們一樣的人在回收桶處,/在自行車道旁,或在毛茸茸的條紋狀,/且毛茸茸的綠草上遛狗,/或是司機,駕駛著新能源車,/趕回家中。”在這種所謂的綠色家園中,隨處可見的垃圾“回收桶”可以讓人想起極為合理的垃圾回收機制,同樣追求綠色生活的還有“新能源車”,而草地上嬉戲的寵物也增添了幾分宜居的色彩。然而,倘若未來畫面果真這般美好,那麽阿米蒂奇就不會在開篇稱未來“曾經”是個好地方了。在商業式的憧憬背後,醜陋逐漸凸顯出來。就像一幅在天真爛漫的畫面中隱藏的黑暗預言一樣,本詩至此一反開發商式浪漫化的口吻,指出所有這些畫面都是“一個真實,清晰易讀的劇本”。此處的“劇本”具有深刻的含義,它本是劇本或電影這類虛構故事的書寫,是那些“擅長利用左手製圖的建築師”依靠想象力而粉飾出來的未來世界。本詩最後揭露了這種盛行的郊區置地的秘密:“站在垃圾填埋場,我從北風中/把未來拉了出來。”本句賦予了這首詩全新的意義,凜冽的北風澆滅了敘述者對未來的幻想,此刻的他提到用於填埋城市垃圾的垃圾填埋場,而這個垃圾集中掩埋的場所正是這所未來之城的地基。

在所有竭盡全力渲染的圖景之外,英國這座未來城鎮除了房產交易中極不真實的謊言,剩下的便是地下巨大的垃圾填埋場。這些原本被居民拋棄的、在“那裡”的垃圾非但從未離開過萬物共生的生態圈,還在不遠的將來,在地下靜候著喬遷而來的居住者,不禁讓讀者深感憂慮。

生態中的共存是沒有“這裡”和“那裡”、“自我”和“自然”的界限的。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自然”這個詞代表著一種空間想象,它或者是我們肆意放置生活廢物的垃圾場,或者是我們在想象中彌補過錯的伊甸園。當人類扔出垃圾時,錯以為將不再需要的廢物丟棄到“自然”中,殊不知這種“自然”也僅是一種建構的概念。通過分析史蒂文斯和阿米蒂奇的“垃圾”寫作,可以看出我們和“自然”是無法分割的。如何妥善處理好垃圾問題,關係到我們人類的切身利益。

《光明日報》( 2019年11月21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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