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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考古行走在漢魏洛陽城址

近兩千年前,大學者班固曾在《東都賦》中如此感慨:“增周舊,修洛邑,扇巍巍,顯翼翼。光漢京於諸夏,總八方而為之極。是以皇城之內,宮室光明,闕庭神麗,奢不可逾,儉不能侈。”([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卷一《東都賦》,中華書局,1977年,第32頁)他以一代良史的氣概和筆調,精細地鋪陳出當時國都無與倫比的榮耀。班固筆下的雒陽城在歲月的長河裡流傳下來,伴隨著這座城市湧現出的風流人物,走過一朝又一朝的興衰榮辱,在世世代代的人們心中積澱,交織成瑰夢,至今都吸引著我們去回溯她曾作為漢魏故都的點點滴滴。

漢家宮闕

漢魏洛陽故城的歷史可追溯至西周,周公曾在此建城,作為東都。秦莊襄王封洛陽十萬戶給呂不韋,呂氏在此擴建。西漢初,高祖欲定都洛陽。但直到東漢,洛陽才再次成為國都。東漢因崇火德,“故‘洛’去‘水’而加‘隹,曾改作“雒陽”;到了曹魏,“魏於行次為土,土,水之牡也,水得土而乃流,土得水而柔,故除‘隹’加水”,所以又改回了“洛陽”。(《三國志·魏書·文帝紀》裴松之注,中華書局,1959年,第76頁)

東漢雒陽城沿用了秦、西漢時期的故址,南北縱達九裡,東西橫至六裡,號稱“六九城”(圖1)。全城四面各開設3門,共計12座城門,由城門校尉與司馬等官掌管。(《續漢書》卷二七《百官志四》,中華書局,1965年,第3610頁)其中的上東門還曾留下一段佳話。據《後漢書·郅惲傳》記載:一夜,光武帝劉秀出獵晚歸,最方便的途徑是進上東門,入城回宮,不料時任上東城門侯的郅惲卻拒絕開門。光武帝命侍者從城門縫裡向郅惲講明情況,以為再怎麽也得給皇帝一次通融;可郅惲偏是個死腦筋,竟以“火把照得太遠了,看不清來人”為理由,硬是不開門。光武帝有雅量,再憋氣也忍下,另外繞道,最後從中東門入了城。哪知郅惲不依不饒,第二天還上書一道,先從周文王顧念百姓、不肯擅自遊獵取樂講起,話鋒一轉:“如今陛下卻為了一己之好,跋山涉水去打獵,並且還日以繼夜不知節製,試問把社稷宗廟置於何地呢?就好比空手搏虎或徒步渡河,如此冒險難成之舉,真是小臣最為憂慮的。”光武帝確是一位難得的君主,得此上書的反應是,貶給他行方便的中東門侯為參封尉,而賜布匹給郅惲,以嘉賞其忠於職守。(《後漢書》卷一九《郅惲傳》,第1031頁)

圖1 東漢雒陽城複原示意圖(王繡、霍巨集偉:《洛陽兩漢彩畫》,文物出版社,2015年,第10頁)

雒陽城內面積廣大的南、北宮,均為包含若乾宮殿的建築群,附近有衙署、倉庫及其他小型宮苑等。漢末《古詩十九首》裡的“兩宮遙相望,雙闕百餘尺”,指的便是南、北宮。兩宮的地位發生過轉移,最早以南宮為重。公元25年,光武帝劉秀稱帝並定都雒陽,便居住在南宮卻非殿;14年後,南宮前殿建成,遂以前殿為正殿。南宮在整個東漢時期均為皇帝受群臣朝賀議政、國家舉行重大儀式的地方。而漢明帝永平三年(60年)至永平八年(65年),修建北宮及諸衙署。建成後,重心漸移北宮,其中天子臨朝及宴饗朝儀的德陽殿、百官朝會殿、引見群臣的宜明殿、東宮承光宮等,每一處都對國家命脈有著重大影響力。中央衙署分布在南、北宮外。北宮的東北方向,設定有皇家糧倉——太倉、武器庫——武庫;南宮的東南,則有最高行政機構,即太尉府、司空府及司徒府。雒陽城共計24條大街,南宮的西北有雒陽三大工商業區之一的金市,城內東部還分布著社會上層人士的住宅,如步廣裡、永和裡等。(桑永夫:《漢魏洛陽故城編年史》,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60—164頁)

章帝時期的梁鴻——那著名的“舉案齊眉”之典便出於他與夫人孟光——曾經路過雒陽,登臨城北邙山南望,目睹都城勝景,觸景生情,作了一首《五噫歌》,(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2013年,第166頁)以抒發心中感慨之情:

陟彼北芒兮,噫!

顧覽帝京兮,噫!

宮闕崔嵬兮,噫!

民之劬勞兮,噫!

遼遼未央兮,噫!

東漢末年的董卓之亂,將雒陽城焚毀殆盡,僅存殘垣斷壁。後來曹魏文帝曹丕複建洛陽宮,採用單一宮製,於東漢北宮舊址上營建。魏明帝曹叡在魏文帝營建的基礎上大規模興建宮殿區,恢復了皇都氣派。漢魏洛陽故城遺址位於今天洛龍區、孟津縣及偃師市三地交界之處,站在310國道高架橋上可以遠眺一片廣袤的田野,其中一座寬大的白色大棚出現於地平線上,那是正在進行考古發掘的宮城遺址(圖2)。據說目前已發掘了太極殿、太極東堂等遺址。太極殿始建於三國曹魏時期,北魏重建,北周改建。遙想當年,“洛中何鬱鬱,冠帶自相索。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漢詩》卷一二《古詩》,載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329頁)而今那故都的金碧歷經了滄桑,悉數在歷史的波濤起伏中影影綽綽地逃遁流逝,化作一片空影寂寂的平坦麥田,無言地昭示著冥冥中的興亡。

南郊太學

如果說雒陽城內的規劃,重在烘托政治的威儀肅穆;那麽城南則成為禮製、科技與文化教育的淵藪。雒陽城南,建有祭祖、祭社、祭天的明堂、辟雍與靈台,稱為“三雍”。其中,靈台是用於觀測天象、以正律歷的高台建築,從東漢中元元年(56年)建成開始,使用至4世紀初,對古代的天文事業發揮過重大作用。據考古勘查,東漢靈台遺址整個範圍達4萬餘平方米。這座目前我國發現最早的天文觀測台遺址,位於今偃師市佃莊鎮崗上村與大郊寨之間,如今只剩下一座巨大的夯土台。東漢著名的科學家張衡就曾在元初二年至永寧元年(115—120年)、永建元年至陽嘉二年(126—133年),先後兩次任職太史令,主持了靈台的天象觀測及研究。(桑永夫:《漢魏洛陽故城編年史》,第59—63頁)

雒陽城南郊還有太學,位於今偃師佃莊鎮太學村西北,洛河南岸。據考古發掘,遺址南北長220余米,東西寬160余米,四周有牆,各設一門;遺址內有大面積的夯土建築基址,內有一排排呈東西向或南北向的長方形房基。太學是自西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我國古代官方的最高學府,始創於武帝建元五年(前135年),而東漢太學則起於光武帝建武五年(29年)。東漢太學貫穿了本朝近兩百年的歷史,曾經由順帝詔修後,規模巨集大,太學生最多可達3萬餘人。靈帝熹平年間(172—178年),樹立由蔡邕等學者以隸書體刊刻的熹平石經。直到東漢末年董卓入洛,太學被毀於戰火。但曹魏、西晉、北魏皆在原址複修太學,曹魏時期亦刻石經,卻難以再現東漢的盛況。西晉太學因永嘉之亂被毀,北魏複修,終因高歡執政後將洛陽太學的石經遷往鄴都而損失過半,走向徹底的消亡,即使後世學者用力甚勤,四處搜尋石經,也不過是殘余之物,讓人心痛。如今除了太學遺址,我們只能從留存下來的漢魏石經殘塊上,去想象昔日詩書斯文的盛景。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故宮博物院、中國國家博物館(圖3)、洛陽博物館等文博考古機構皆收藏有漢魏石經殘塊。(桑永夫:《漢魏洛陽故城編年史》,第39—43頁)

說起東漢太學的石經,便不能不提到蔡邕。這位流傳千古的著名學者,精通經史、辭章、術數、天文、音律、書法,被時人稱作“曠世逸才”。但他憑借書生意氣投身政治,孰料其政治生涯又展開於朝局錯綜複雜的東漢晚期,雖然他殫精竭慮,卻並不為君所用,屢受挫流放,最後還在董卓治下進退兩難,付出了生命代價。只是雖身陷政治鬥爭漩渦,蔡邕始終未曾放棄對學問修養的追求與秉持。在早年任議郎時,他不滿於當時的儒家經籍“文字多謬,俗儒穿鑿”情況,熹平四年(175年),與同僚上奏求正定六經文字獲準後,自書儒家經典(《詩》《書》《禮》《易》《春秋》《論語》等)於46塊石碑上,讓工匠鐫刻,立於雒陽太學門外,這便是“熹平石經”。史載當碑立好後,“其觀視及摹寫者,車乘日千余兩,填塞街陌。”(《後漢書》卷六〇下《蔡邕傳》,第1990頁)

蔡邕之女蔡琰,也是名奇女子。受其父親傳,博學有才辯,擁有極高的文化修為及天賦。不過蔡文姬的命運跌宕起伏,一生三嫁,中間一次是因戰亂被掠入胡地,嫁給南匈奴左賢王;入胡地十二年後,才被曹操贖回,卻又不得不面對與在胡地生育的二子的生離別。蔡琰留下了《悲憤詩》,訴盡亂世征戰中女性顛沛流離與撕心裂肺的坎坷經歷,其對生命發出真實深刻的困惑與叩問,觸動了無數人的心懷。

從某個角度來看,蔡氏父女的命運與其所彰顯出的精神,可以說是東漢晚期士人的經歷寫照與宿命代表。東漢最為典型的知識分子是太學生,這一群體並非書齋學者,而對政治有著強烈訴求,因而被斥之為“黨人”,在東漢晚期曾兩度遭遇過“黨錮之禍”。他們中間出過許多名留青史的人物,比如主要活躍於順、衝、質帝三朝的名臣李固。他學以致用,政績頗豐,後因不肯立劉志為帝,與操縱朝局的外戚梁冀抗衡,最終被殘害。更讓人感佩的是他的氣節風骨並未止於其身,還延續到了子女身上。李固死後,他的兩子接連被害,唯獨第三子李燮在其姐李文姬的謀劃下,隨父親門生王成亡命徐州,隱於市井做起商仆,才終於死裡逃學生,其年不過十三。十餘年後梁冀被誅,李燮得以返還鄉裡,姐弟重逢,悲感旁人,生死世事無限滄桑。李燮被征為議郎,靈帝時拜為安平相,在位廉方自守、忠正敢言。當無道的安平王被黃巾軍掠後,他勇於上奏不宜複其王國,其名聲廣為流傳,京師人譽為:“父不肯立帝,子不肯立王。”

固然東漢儒士有激揚名聲、意氣用事的弱點,並且在與外戚宦官的政治鬥爭的背後往往也牽涉利益集團的糾葛,無休止的鬥爭使得朝綱國體雪上加霜。但從另一方面講,那些儒士和太學生為此除了必須承受個體生命與意志上的摧殘磨難,還必須面臨一種家國情懷的重創。誰又能說,背後支撐他們的又沒有一份對國運的憂患與信仰呢?

所以,在今天重溫東漢太學生,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是被一個時代所記錄的知識分子群體,反映了那個時代的主流精神氣質;還因為從這個群體身上,能夠感覺到當時雒陽城的溫度與呼吸。畢竟城市對人群思想氣質的影響和塑造,是潛移默化又難以忽略的,所以今人不能不去想象東漢的雒陽城,到底是怎樣的一座城市,才能哺育出那樣一批驚世駭俗、勇於擔當的群體?

北邙塚墓

東漢、曹魏、西晉、北魏,四個王朝相繼建都於漢魏洛陽城,輝煌與衰亡在這裡此起彼伏。這座城市曾幾度在戰火中毀滅,如同人的生命一樣,在生與死中循環往複。比如漢末曹植隨父西征馬超時,所見的雒陽城便不再是“宮室崔嵬兮”、“洛中何鬱鬱”,而是“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曹植《送應氏二首》,《曹植集校注》卷一,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3頁)

除了感歎城市之亡,人們也哀歎生命的沉浮:“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漢詩》卷一二《古詩》,《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332頁)這說的便是北邙山。歷經數朝,邙山墓葬可謂是封土相望、層層疊壓,以至有“邙山無臥牛之地”的民謠。如今可知的洛陽漢魏墓葬數以萬計,今選擇帝陵、皇室成員墓、官吏墓及壁畫墓等四類墓葬,從另一個方面來看洛陽。

第一類為帝陵。東漢是古代陵寢制度的創新與發展時期,(韓國河:《東漢北魏陵寢制度特徵和地位的探討》,《文物》2011年第1期)其意義非凡。漢明帝永平十七年(74年)正月,原該要拜謁原陵。一夜明帝“夢先帝、太后如平生歡。既寤,悲不能寐”,(《後漢書》卷一〇《皇后紀》,第407頁)於是挑了個黃道吉日,率百官及故客上陵。這實際就是把每年元旦朝賀皇帝的“元會儀”、飲酎禮、部分宗廟祭祀禮,合並至陵寢處成為“上陵禮”,大大提高了陵寢在祭禮中的地位。史書關於明帝感性的一面格外用墨,寫他“閱陰太后舊時器服,愴然動容”,給兄弟劉蒼去信講:“歲月騖過,山陵浸遠,孤心淒愴,如何如何!”(《後漢書》卷四二《劉蒼傳》,第1438頁)一代帝王能有此感懷,可知死生之大事,焉能不重?

洛陽分布有11座東漢帝陵,其中5座位於漢魏洛陽故城西北方的邙山,即光武帝原陵、安帝恭陵、順帝憲陵、衝帝懷陵及靈帝文陵。另外6座位於洛陽故城東南方的洛河以南,即明帝顯節陵、章帝敬陵、和帝慎陵、殤帝康陵、質帝靜陵與桓帝宣陵。新中國成立後,考古工作者陸續對洛陽的東漢帝陵進行實地考察,尤其是進入21世紀以來,這一工作形成系統規模。“2017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之一的洛陽東漢帝陵考古調查與發掘項目,通過發掘北邙山上的五座帝陵陵園遺址,主要解決了陵園的整體布局、陵園建築結構,以及相關遺跡的性質、年代、內涵等問題,東漢帝陵的基本面貌得以複原。(《2017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終評會》,內部資料,2018年,第53—55頁)

北邙三十裡鋪村南有一座大型封土堆,俗稱“大漢塚”(圖4),其歸屬存在爭議。清乾隆年間的龔松林考訂此塚為明帝顯節陵;但陳長安先生則認為大漢塚應為安帝恭陵;另外根據韓國河、嚴輝兩位先生最新的研究成果,大漢塚應是光武帝劉秀的原陵。(韓國河:《文化認定與價值立場:考古學對歷史文獻的態度》,《光明日報》2018年6月25日;洛陽市第二文物工作隊:《邙山東漢帝陵地望的探索之路》,《中國文物報》2006年11月3日)

大漢塚封土形製為圓丘形,夯築,如今已是草木覆蓋。取徑登頂,四周皆為平地,向北眺望可見俗稱“二漢塚”的另一座封土堆(圖5),陳長安先生認為那是安帝長子順帝的憲陵,再北為“三漢塚”,三塚南北縱列一線,相距一裡余,是為家族墓葬序列。大漢塚和二漢塚之間,開辟出連霍高速公路,車行寥寥,並未打破周圍的寂靜與空曠。浩浩蕩蕩的風穿越而來,大漢塚頂的雜草灌木被吹拂得跌宕不休,似乎想要訴說邙山上那幾千年光陰的悠茫。

第二類為皇室成員墓。近年,洛陽市寇店鎮西朱村南發掘了一座曹魏時期的高等級皇室墓葬,位於邙山以南的萬安山。為長斜坡墓道磚室墓,由墓道、甬道、前室和後室組成(圖6)。據考古工作者推測,這座墓葬為魏明帝墓的袝葬墓。如今,這座大墓敞開露天,稱為“大揭頂”。位於考古工棚下,站在墓坑頂部地面邊緣,即可將地下墓室的建築布局看得一清二楚。大型斜坡墓道由考古工作者架設了保護支架,沿坡道深入地下十數米,通過甬道,便進入到墓室內部。墓室的前、後室交界處還殘留著磚券頂,據稱前室磚壁上發現過殘存的壁畫,但壁面剝落嚴重,難以辨認。後室留有放雙棺的痕跡,由此推測為合葬墓。

第三類是官吏墓。2009—2010年洛陽連霍高速改擴建時,在邙山大漢塚東側發掘了曹魏時期的曹休墓。這是一座長斜坡墓道磚券的多室墓,由墓道(圖8)、甬道、墓室等組成。後室、北側室、西南側室分別安葬墓主人及合葬者。出土器物80余件,主要有陶器、銅器、鐵器、金銀飾等,其中後室中部出土一枚銅印,篆書白文“曹休”兩字,證實了墓主人的身份和墓葬年代。(洛陽市第二文物工作隊:《洛陽孟津大漢塚曹魏貴族墓》,《文物》2011年第9期)

從連霍高速主路下來,走一段鄉間小路,便可以到達曹休墓。從有些陡峭斜向的墓道下去,光線逐漸變暗,經過甬道,進入墓室內部後需要電筒照亮。墓室由前室、耳室、北側室、南雙側室、後室等6個室組成,均為拱券頂。據考古報告稱,“甬道及各墓室內壁均有飾白灰跡象,且發現多處紅色彩繪,但脫落嚴重,是否存在壁畫不能確認。”確實,墓室內是一個與外面陽光燦爛的人間截然不同的存在,漆黑並陰冷,曾經所藏器物已交由文博部門保管。電筒光束所及,只能依稀辨別近身的牆壁與室頂,置身於那些黑寂中千余年前的磚與土之間,仿佛能夠嗅到那絲絲塵埃落定、死生陌路的決然。

曹休是曹操特別中意的一名戰將,被曹操譽為“吾家千里駒”,還是曹丕的顧命大臣。他去世時,曹植專門寫過一篇《大司馬曹休誄》,以抒哀痛。曹植這位在詩酒中流連了一生卻又不甘、因此注定抑鬱糾結的才子,也和洛陽結下了一段不解之緣。黃初三年(222年),31歲的曹植被封為鄄城王,在這次入洛受封、返回鄄城的途中,路過洛水,他以無與倫比的才思與想象,借助筆墨將心中久積的苦悶鬱結盡情迸發出來,創造了名動千古文壇的洛神,濃墨重彩地向世人宣布他在洛水有過怎樣一次動人心魄的奇遇。他筆下的女神,源於楚辭的浪漫多情,也來自漢賦的驚才絕豔,她自古老的湘江一路走來,走向漢魏的洛水,曾由生入死,又最終從死亡中獲得永生。這種對死亡的獨特審視角度,向現代人展示出古人生死觀的一角。

第四類為壁畫墓。如洛陽西漢的卜千秋墓,便是一座繪製有想象瑰麗壁畫長卷的空心磚室墓。在墓室主室、墓門與後壁山牆之間的墓頂平脊內側,用線條與色彩畫出一幅墓主人升仙圖。這幅長卷長4.51、寬0.32米,共計1.44平方米,略微狹窄的長條上,從左到右依次有女媧、月輪、羽人、五靈(即青龍、白虎、朱雀、麒麟、魚婦)、西王母、玉兔、卜氏夫婦、伏羲和日輪,夾雜著雲氣繚繞。主室墓門門楣繪製句芒神,後壁山牆畫出方相氏與龍虎圖。方相氏是儺戲中帶領12種凶獸驅魔的主帥,如《續漢書·禮儀志中》記錄了東漢洛陽大儺活動的過程。(王繡、霍巨集偉:《洛陽兩漢彩畫》,文物出版社,2015年,第56頁)在原本冰冷恐怖的墓室裡,亡者卻置身於神人、神獸環繞保護的祥和仙境中,並且被引領著走向升仙之路,這種藝術想象暗示於一種無常流變的基調中,希冀浪漫瀟灑、獲得安撫慰藉的終極關懷。

西晉的文人張載登北邙曾作《七哀詩》:(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740—741頁)

北邙何壘壘?高陵有四五。

借問誰家墳,皆雲漢室主。

恭文遙相望,原陵鬱膴膴。

……

在詩人的感慨之外,死亡作為一種無可逃避的絕對存在矗立在每個人的生命終點,漢代人為此以“事死如事生”的審慎態度來處理和想象死亡,憑著這份洞徹與達觀,他們不僅賦予生死以崇高感,也滋養、拓展了藝術的無限天地。

對於人類個體,至大莫過於生死;對於一座建築,存在莫過於興廢;對於一類精神共同體,功罪莫過於春秋;對於一個王朝,意義莫過於榮辱存亡……而漢魏洛陽城將這一切見證目睹、容納涵蓋,但她不言不語,以一種靜默長深的姿態,頑強地抵禦著人世的喧囂與光陰的磨蝕。洛陽城將成敗等閑視之,雖然卑渺如滄海一粟的生命個體,龐大如轟轟烈烈的一代王朝,她都慎重以待;但同時又持有莊生“無己、無功、無名”的逍遙遊無待之精神,不為一時一地的得失所滯。紛紜騰突,谷靜山空,一切留於世人評說,她隻平靜地走過自己的歷史,走向自己命運歸宿的地平線,走進我們每個人似曾相識的心底。“若問古今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宋]司馬光《過故洛陽城二首》,《司馬光集》第一冊,四川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45頁)

(本文首刊於《文史知識》2018年第9期,作者李重蓉任職於中國國家博物館,澎湃新聞經授權發布,文圖均有所增補。本文寫作得到洛陽古代藝術博物館副館長徐嬋菲女士、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李繼鵬先生、洛陽師范學院張鴻亮先生的幫助,中國人民大學博士生王楊梅同學提供較多圖片,特致謝忱。)

(李重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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