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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性侵兒童講述成長經歷:成年後與母親傾訴 遭反問“你是在拚故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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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郭慧敏

編輯/石愛華 宋建華

當“童年”與“性侵”捆綁在一起,原本彩色的世界於她們而言變成了密不透風的黑色,每次回憶都充滿殘酷和屈辱感。

被表哥壓在身下,被姐姐扒光衣服、被迫做一些當時不理解的動作......類似的場景總在某個時刻從她們的記憶裡“冒出來”。她們曾經渴望長大,卻在多年以後發現,時間消失了,“那件事”帶來的影響,依舊能在當下生活裡尋見,它可能是某個謹慎的習慣,或者是潛意識裡一個“不想要孩子”的念頭。

看到關於性侵的新聞,屈辱感還是會湧上來,她們蜷縮在被子裡發抖,講述時止不住流淚,細碎的片段不斷地提醒著她們走進“牢籠”的過程。籠子裡沒有尊嚴,如同作家林奕含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所描述的自殺住院後的情形:“自尊是什麽?自尊不過是護理師把圍簾拉起來,便盆塞到底下,我可以準確無誤地拉在裡面。”

在童年遭遇過性侵的周冰看來,走出“籠子”的過程漫長而艱難。雖然自己是“受害者”,但難免被所謂“貞潔觀念”束縛,求助的欲望跟聲音總是過於微弱。每一次嘗試發聲,都可能被忽略、反駁,甚至責罵,“我現在只希望自己能被看見,希望更多女孩走出陰霾。”

“樹洞”

周冰不喜歡一個人出門,尤其害怕走夜路。因工作和聚會不得不晚回家時,她總是很警覺,有個風吹草動都要湧起一陣恐懼。白天獨自出門時,她也會下意識觀察和警惕身邊經過的男性。

作為一個全職媽媽,周冰每天的工作是做家務和帶孩子,她時常告訴未滿四歲的女兒:“你的身體只有媽媽可以看,其他任何人都不可以,包括爸爸。”於是女兒每次換衣服都會用稚嫩的聲音跟周冰的丈夫說:“爸爸不能看。”

周冰還告訴女兒,如果有人掀開她的衣服、看到她的身體,或者她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都要第一時間告訴媽媽。她希望女兒了解,不管發生什麽事,媽媽都會在她身後,而不是像自己小時候一樣“無依無靠”。雖然從小跟父母生活在一起,但周冰說,自己童年時從未感覺到溫暖與踏實,甚至在被表哥性侵之後,一個字也不敢跟父母提起。

鮑某明“性侵養女”事件發生之後,周冰第一次將自己被性侵的經歷公布在微博平台上,4月13日發布之後,這條微博仿佛變成了一個“樹洞”,許多“同病相憐”的網友來到微博下評論或鼓勵,“把陰暗灑在陽光底下,從此就再也沒有了陰暗”。很多人私信周冰,向她訴說難以啟齒的童年片段,凌雪便是其中之一。

凌雪寫了一條很長的私信給周冰,傾訴童年遭遇性侵給她帶來的困擾。

上大學之後,凌雪就習慣從各種各樣的書裡尋求療愈,現在依舊如此。心理學、宗教類,包括《道德經》都在她的涉獵範圍之內,“雖然不清楚到底怎麽活成現在這個樣子,但是我清楚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還是想去做一些改變。”

凌雪小時候想,“長大以後一定不要孩子”,因為自己過得太痛苦,不想讓孩子再嘗一遍這樣的滋味。結婚之後,在丈夫的陪伴與治愈之下,凌雪開始幻想如果有了孩子,自己一定會放棄工作,拿出所有的時間去保護他,絕不交給任何人。

記憶的“籠子”

周冰記得,第一次被表哥欺負大概在四五歲。因為跟姑姑住同村,兩家來往較密,比她大五歲的表哥經常騎著自行車帶她出去玩兒。一次,他們到了沒人的地方,表哥脫下了周冰的褲子,周冰並不知道那樣的舉動意味著什麽,只是被壓得很疼,所以反抗。為了讓她乖乖聽話,表哥還經常給她買零食吃。

“有一次他把我壓在農田裡,我很害怕,拚死反抗,他沒得逞,邊罵我邊走開了。”之後的幾年裡,周冰頻繁做同一個夢:自己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被一個看不清臉的人,帶著不知道要去哪裡,而周遭的環境跟表哥曾帶著她經過的那段路一模一樣。

那次拚死反抗過後,表哥再沒冒犯過周冰。直到13歲那年,因為家裡交不起30元學費,奶奶讓周冰去姑姑家借錢,當晚,她在姑姑家留宿,和表哥睡在同一個房間,一人一張床。

半夜,周冰感覺身上有東西在動,一睜眼發現表哥在眼前,直勾勾地看著她,她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被解開了。周冰記得當時自己被嚇得半死,但還是鼓足勇氣嚷了一句:“滾開!”

表哥不情願地走開以後,又在下半夜爬上周冰的床,趁她睡著脫她的衣服。驚醒的周冰大罵表哥,聲音隱沒在夜裡下起的大雨中,周冰形容當時的處境像是“跌落在集火地獄”。後來,表哥沒有繼續這些行為,但直到天亮她也沒再睡著,“姑媽姑父的房間就在旁邊,但我嚇得連走出房間的勇氣都沒有,不敢求助。”

凌雪的“集火地獄”始於父親重新組建家庭。母親去世後,父親曾重建過三個家庭,第一位繼母的大女兒比她大兩歲,因為性格不合玩不到一起,再加上重組家庭的天然隔閡,凌雪常在生活上“吃虧”,被姐姐嘲諷、推搡也從不還口或者還手。凌雪記得第一次被姐姐欺負是在小學的一個暑假,“不記得為什麽當時跟她在一個被子裡睡覺,她就用威脅的口氣讓我把衣服脫光。”

凌雪自小被爺爺奶奶帶大,接受著“小孩子要聽話”的傳統式教育,她在任何事情上都會選擇無條件順從,這一次也是。脫掉衣服之後,姐姐的手在凌雪的身上做一些動作,並強迫凌雪去摸她,如果凌雪反抗,姐姐就會用力擰她來威脅。當年只有8歲的凌雪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只是感覺不適、惡心。那天她不記得自己是在什麽時候睡著的,但突然醒來還是因為姐姐的動作。

“秘密”與家庭

在周冰和凌雪看來,來自表哥和姐姐的“欺負”忍一忍總會過去,對於是否能在求助後得到理解與保護她們都沒把握。“我從不相信父母會幫我”,談起沒有向任何人求助的原因,周冰如是說。

致力於保護兒童遠離性侵害的公益組織“女童保護”發起人之一孫雪梅表示,家庭監護的缺失、家長與孩子防範意識的缺乏,正是兒童性侵發生的主要原因。

孫雪梅曾在周冰訴說性侵遭遇的微博下留言:“那不是你的錯,你很勇敢,你在給很多家長提醒,不要讓孩子不敢傾訴。”她強調,家長觀念的改變尤為重要,不能再“談性色變”,性本來就是一種客觀存在,而不是一種禁忌,要讓預防性侵像防火防盜一樣普遍。

周冰生活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為了要個兒子,父母每年生一個孩子,直到生了三個女兒,才不得不死心。雖然和父母生活在同一屋簷下,但父親常年出門打工賺錢,母親在家帶兩個妹妹,周冰只能跟爺爺奶奶生活。

“我的童年記憶裡,幾乎沒有和媽媽的互動。”周冰記得,在七八歲的時候,父親曾給家裡寄過一封信,她十分想看,但母親以“小孩子什麽也看不懂”為由,把信藏到了櫃子頂上。周冰沒忍住,蹬著凳子拿到了信,看到父親在信上寫“想念大女兒”時,周冰“哇”地一聲哭出來,結果引來了母親,母親搶過信,邊罵她邊出了門,“從小就是這樣,哭是沒人管的。”

12歲時,周冰發現自己的肚子有點鼓,她不懂那是身體正常發育的表現,還以為自己懷孕了。小時候她看到村裡的人結婚後,過一年半載就生了孩子,於是她將懷孕的過程假想為:男人跟女人結婚、拉手、懷孕生子,“直到十五六歲我一直都是這個想法。”

因為害怕自己懷孕,周冰曾跟父母提起想去醫院檢查一下身體,沒想到父親開口就罵:“你怎麽一天到晚胡思亂想,得病?你好好地站在這能得什麽病?”母親也沒有追問周冰產生這種想法的原因,隻說:“別成天瞎想,你是瘋了嗎?”就這樣,唯一一次委婉的求助不了了之。

父母的反應和預想中一樣,再加上農村環境下,耳濡目染的觀念就是“女人要保護好身體,被別人碰就不乾淨了”,於是周冰決定不再提起。她甚至在心裡怨恨自己,覺得是自己不好才會受到如此對待。

凌雪的母親在她不到兩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再加上父親總是出差,只有過年的時候能見上一面。她自小對父母都沒什麽印象,隻記得有個少兒節目主持人叫董浩叔叔,胖乎乎的又和藹可親,和父親很像。

父親單身的時候把凌雪放在爺爺奶奶身邊,一組建家庭就把她接過來,父親覺得“有人給她洗衣做飯就代表了足夠的照顧”。

凌雪曾經從親戚那裡聽說父親的婚姻不太順利,雖然有時候女方能相中父親,但一聽說他還帶著個女兒,馬上就不願意了。每次父親結婚前,爺爺奶奶都會對凌雪千叮萬囑:“要聽話,不要麻煩別人,要幫助大人維護感情”。

這種“不想添麻煩”的心理,使得凌雪在被姐姐侵犯後,絲毫沒有向人求助的念頭。“我首先想到的是應該自己消化解決,不可以麻煩別人,我害怕影響到父親和繼母的感情,也怕奶奶知道之後為我操心。”在凌雪的觀念裡,沉默是對自己所愛之人的一種保護,只有“不說”才能讓周遭的世界安穩。

但父親此後的婚姻都沒能為凌雪帶來家的感覺,凌雪總是要小心翼翼地生活。她記得,在第一個重組家庭裡,因為北方氣象乾燥,姐姐常常抹潤膚乳和護手霜,用到只剩一點的時候再“送”給凌雪,如果一不小心用完,姐姐就會嘲笑她“把護手霜用得像舔過一樣”。

長大之後,父親在一次聊天中說“已經把女兒照顧得很好了”,這讓凌雪有些生氣,忍不住舉了好幾個例子反駁。比如放學回家的路上她特別想吃冰淇淋,就暗示父親說口渴,沒想到父親加快速度把她帶回了家讓她喝水。聽了這些父親有些茫然,問她為什麽不直說,凌雪回答爺爺奶奶曾教育自己“不能提要求”,“我爸就意識到他以前挺傻的,沒有照顧好我,我當時還有點小開心。”

翻騰的“傾訴欲”

消逝的童年並未帶走曾經的恐懼和屈辱,這些年,周冰心裡經常翻騰著傾訴的欲望。

終於在去年,周冰試探著跟大伯家的姐姐說了自己的經歷,但沒有得到想象中的理解與安慰,事情反而還傳到了母親的耳朵裡。姐姐並未跟母親明說,只是含糊其辭地說:“冰冰那件事遲早要捅破的,捅破就不得了了。”

不明緣由的母親馬上來問怎麽回事,周冰乾脆把來龍去脈都告訴了母親。母親下意識地問她:“你是在拚故事嗎?”周冰嚴肅地否認之後,母親開始勸她:“過去的事情就算了,以後千萬別提也別鬧”。周冰心裡一陣淒涼,她曾無數次預想父母聽了這事之後的反應,結果正如她所想的一樣:息事寧人。

凌雪也試圖解開心結。上大學時,她曾找過一個心理谘詢師,但剛訴說了一些情緒,還沒有提到具體的事情,心理谘詢師就迫不及待地給予反饋,告訴凌雪:“這是你自己的問題,可能是心太小看不開”。得到這樣的回答之後,凌雪沒有再深入講述經歷,因為連她自己也開始懷疑到底是這些經歷影響了她的心態,還是自己的心態本來就不好。

她還曾坦誠地把童年遭遇性侵的事情告訴男友。她只是淺淺試探,隻提一句話,沒有任何具體信息和細節,男朋友便表露出嫌棄,“所以我也沒解釋什麽,後來就分開了。”

後來,凌雪遇到了如今的丈夫,當她跟丈夫提起過往,丈夫覺得那些都是“小問題”,不過是兩個小孩之間的事情,沒有感同身受但也沒有絲毫嫌棄。丈夫的信任和傾聽對向來小心翼翼的凌雪來說是一份莫大的幸運,她覺得那種實實在在的安全感像是給了她第二次生命,在這場重生中,她擁有了一個真正無話不談的朋友。

希望被看見

看到“鮑毓明性侵”新聞的那晚,周冰又想起童年的事情,她整個人蜷在被子裡,渾身發冷發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覺得自我開解了這麽久,問題依舊沒能解決,這樣下去不行。直到第二天,相同的念頭還是在她腦海裡反覆出現,“太痛苦了,我是受害人,為什麽要害怕,為什麽要逃避,為什麽不能說?”周冰不停問自己,但怎麽也找不到答案。

周冰給聊過性侵問題的那位姐姐發去微信討論,沒想到姐姐說:“不能說,千萬不能說,畢竟都是親戚......也不能告訴你老公,你想啊,有哪個男的能接受自己的老婆被別人摸過,傷害過?”

周冰被這樣的說辭徹底激怒,沒再跟任何人商量就把來龍去脈全都發到了家庭群裡,她記得當時是4月10號上午10點,“我決定徹底面對自己,不面對就永遠放不下。”之後,28個群成員同時收到了那條包含憤怒與譴責的信息,但直到下午一點堂弟將群解散,只有嬸嬸一個人主動來安慰她,剩下的就只有母親的指責和哭泣。

周冰不明白,為什麽母親非讓自己立馬刪掉消息,明明她是受傷害的那個人,而不是做錯事的那個人。積攢的不滿終於在接到母親一個個語音電話時爆發,她哭著對母親說:“他為什麽敢那麽欺負我,因為我們家太窮了,他知道你們不會找他算账......”

到了11號,周冰再也無法忍受這場集體沉默,她發微信問表哥的老婆看沒看昨天的消息,表嫂淡淡回復“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還沒來得及驚訝,周冰緊接著收到了表哥家人的電話,對方指責:“在群裡發了還不罷休,你到底有完沒完,所有人都在說你的不對,你沒看到群都解散了嗎?”

“我倒要看看都是誰在說我的不對”,較真兒的周冰決定一個個去問。她首先質問了堂弟為什麽要解散微信群,本以為堂弟這一舉動是為了保護表哥,沒想到堂弟堅定地站在了她這邊,告訴她解散群是怕周冰心裡難受,也怕大家會議論對她造成不好的影響,周冰一下子掉了淚,連忙說謝謝。

緊接著,她又去問了兩個親妹妹,妹妹們得知表哥家人曾打電話過來質問周冰,一下子急了,給對方發微信反問:“再怎麽說也是你們的錯,憑什麽來說我姐?”妹妹揚言要找表哥一家算账,被周冰攔了下來,那一瞬間,周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和平靜。

“我忽然發現,去要一個結果沒有任何意義,我需要的可能只是讓別人看見我,也可能只是一個安慰,所以當妹妹為我出頭的時候,一下子就放下了,這件事不會再對我產生任何影響。”

後來,周冰將自己的經歷發到了微博上,“標記”了許多大V,並組建了微信群,為有過相同遭遇的女孩聯繫公益的心理谘詢師,希望能幫助更多女孩走出陰霾。她覺得這個社會對女性有些不公平,性侵通常會讓女性背負巨大的包袱和壓力,她們不斷地進行自我折磨,覺得自己有罪、惡心,而男性卻很少會感到愧疚,“我想推動社會的改變。”

(為保護採訪對象隱私,文中周冰、凌雪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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