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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學者:中華飲食裡的哲學思考

香港美食家蔡瀾,有一次在訪問法國三星米其林廚師Paul Bocuse時,要求對方煮一個完美的雞蛋。這個看似簡單的要求其實暗藏玄機:何為完美的雞蛋?有些人偏愛老一點,有些人鍾愛嫩一點,有些人就愛吃溏心蛋。而完美二字的要求,更意味著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這個要求竟讓久負盛名的Bocuse竟一時不知如何應對。但很快,他就走進廚房,拿出一個瓷碟,在碟上抹了些橄欖油,用鐵夾夾住碟邊,放在火爐上。等盤子燒熱後,把一個生雞蛋打進去,撒上點鹽,將正在煮熟的雞蛋端到蔡瀾面前。

雞蛋在磁碟上煎烤,就在食客面前完成由生轉熟的過程。蔡瀾起筷的時刻,就是他心中最完美的時刻。

好的廚師,一定是好的哲學家。

這個故事有很多層次,完成這個哲學故事的,不僅有食客、食物和廚師,也有瓷碟和炙烤瓷碟的火爐。飲食是一場對話,關乎人與他人,人與自己,人與器物,人與自然。對話不僅是二者之間的關係,也是你來我往的過程,因此在最終極的意義上,飲食關乎的,是時間和天地。

《舌尖3》想要激發的恐怕並非食欲,它想邀請觀眾進行的,是一場關於食物的哲思。更具體的說,是一場關於中華飲食的中國哲學思考。

若是哲思,則有其內在理路與邏輯,或明或暗地埋在人物、器物和食物串起的一個個故事中,待人細細咂摸。我們不妨也從中國思想中,借助五行觀念來理解這八集:全片分為器、香、宴、養、食、酥、生、合八個主題,除了直接關乎人的“宴”、“食”和作為壓軸的“合”三集,讓我們暫且將其他五集分別與五行的金、木、火、土、水一一對應。

如果說飲食是一場人與萬物的對話,那麽不難理解《舌尖3》開篇為何以代表金石的“器”為題。金石本為人類陶冶而成,本就是技術的結晶,文明的標誌。以器物作為理解中華飲食的切入點,足見《舌尖3》的立意,在於不僅要從日常生活的直觀感覺中、更要從時間的深度中理解食物,理解中國的文明和文化。考古學家張光直先生就曾撰文專門討論中國的食器(見《中國古代的飲食與食具》),此足見器物對於飲食的意義之重。

器物之妙,更在於它表明人類不過是萬事萬物風雲際會的滄海一粟。

關於中國古代兵器最驚悚的傳說,莫過於為了鑄得一口寶劍,鑄劍者不惜以血淋劍、甚至跳入熔爐化成劍魂。形式雖恐怖,內核卻很為人熟知:這不過是祭奠的高級形式。《舌尖3》中器物的鑄造者,也在以各具地方特色的簡化形式祭奠灶神、壇神……炊具就是廚師的兵器,並且同寶劍之於劍客一樣,食具並不為廚師所掌控。恰恰是這種難以控制,才讓人有了敬畏,有了獻祭的念頭。

廚師祭灶神、泡菜大師祭壇神、鑄陶師說泥土會呼吸,這都表明,人類不再是神壇的中心,器物也不再被動地接受宰製,而擁有了力量,能夠參與甚至主宰烹飪的成敗。廚師的烹飪不過是與器物的合力或合作。開篇蔡瀾的故事之魅力即在於,廚師無法參與食物的最終完成,這一點被前所未有的突出和意識到。正如Paul Bocuse之於瓷碟和雞蛋,食客和他口中的食物,亦不過是這場風雲際會的冰山一角。

如果說時間處於永恆流變之中,那麽中國人也自有一套面對和解釋這種變動不居的方式。中國人棲居於天地間,依托的是“木”——建築。“酥”這一集,巧妙地用上梁儀式作為開篇,全集中亦多處出現如徽派建築、江南園林等元素,在點心與建築的交替和互喻中,點心也有了建築的紋理和線條。而酥以其凝固和形態之美,的確也配得上食物中的建築這種稱謂。有趣的是“咬文嚼字”的字糖,更是將中國哲學融入食物的特徵體現得淋漓盡致。中國字和中國建築一樣,一筆一劃,一柱一梁,都是太空的構架。面對流變不居的時間,中國人的建築哲學和飲食哲學,不約而同的用太空來進行感知和描述。

中國人同樣以四季交替和節氣的輪轉來記錄時間。“生”一集有兩條線索,明線為節氣的輪轉,暗線為生活的綿延。生活在陰陽的交替中循環往複,從春日的耕牛,到堅持按照時令運作的農場,從西雙版納的綠葉宴,再到喪夫之痛後撐起生活的酸湯魚,這一切的動力,都是生命的火,無論象徵它的是高懸在天空的日,還是每家每戶每日的炊煙。

應節氣的食物恰恰是中國人陰陽哲學觀的最佳體現。以冬至為例,冬至被認為是與太陽密切相關的節氣,是陰陽二氣轉化的節點,所以很多太陽歷的民族都以冬至作為新年的起點。漢朝以冬至為“冬節”,官府要舉行祝賀儀式稱為“賀冬”,例行放假。魏晉時期,冬至過節習俗如同春節。因此中國民間有“冬至大如年”的說法。又由於太陽與火在物質上相關聯,所以有祭火的習俗,《後漢書·禮儀中》“日冬至,鑽燧改火雲”。因此冬至要吃生火補陽氣的食物,如四川至今有冬至吃羊肉的習俗,正是因為羊肉生火。又因為冬至開始陰陽交替,夜場晝短,這一天北方普遍吃的餃子,南方吃的湯圓,也象徵了這種陰包裹陽的特徵。

陰陽交替,生活綿延,其動力在火,其韌勁為水。時光和生命的生生不息,也體現在中國人對於健康的觀念中。“養”這一集,即以中醫食養為內核表達了中國哲學對於生命和疾病的態度。

一般人都熟知中醫與生物醫學最大的不同之一,就是食藥同源。中國人說“吃藥”、“吃飯”,並沒有單獨的用一個動詞來區分進食與進藥。或許在中國哲學中,生命如水般流動不止和綿延不斷,人體與整個宇宙相連,病或未病,不過是身體內外正氣和邪氣相生相克的不同狀態,人體本無健康和疾病之分。中醫也好,中餐也罷,研究的都是中國哲學中的天地和天地間的人。應時、應地、應人的吃藥和吃飯,表明生命和天地之間、生命不同階段之間的連續。上醫治未病的言下之意,是否可以將廚師也視為某種意義上的醫生?

如果說“器”以技藝對話天地,“酥”以太空凝固時間,“生”以節天氣征生活的循環往複,“養”以中醫表達生命的生生不息,那麽行走在天地之間、穿梭於時光之中的中國人,最原初的感受,源於腳下的熱土黃沙。“香”一集,以地方小吃,對五行中的土進行了詮釋。

早年遠行的遊子,或漂泊他鄉的異客,都習慣在行囊中揣上一把家鄉的土,到了外地水土不服,抓一小撮泡水喝,思鄉的病自然就好了。香,是一個很特別的形容詞,它似乎不源於味蕾,也非源於鼻腔。放之四海皆準的酸甜苦辣的味覺,在香這裡也不適用,豆汁的香對於某些人可能是酸腐,臭豆腐的香可能讓某些人掩鼻,榴蓮的香對於《星槎勝覽》的作者費信更是如“爛蒜之臭”。香,和方言一樣,是唇齒碰撞出的習俗,是回蕩在腦中的兒時記憶。以“香”作為地方小吃的主題,倒也相得益彰。

正是在與天地萬物、時間、生命的關係的意義上,我們才有了中國意義上的個人和眾人。

宴席也是天地間的過程,不過在這裡人類成為了主角。在神靈或祖先的注視下,在杯碗碟筷的交錯中,在禮儀的訓導或雅趣的熏染中,中國人有了宴。

無論是國宴、家宴、族宴、師門宴,還是文人宴,其底色是中國人的政治。用料的寓意、菜式的設計、擺盤和上菜的時機和順序,其背後有廚師對人情世故的深刻洞察;座次的順序、進食的儀態、對菜式用典的精通,其背後有食客的明爭暗鬥。宴,是中國政治哲學最精深的體現。

作為壓軸的“合”代表了中國歷史形成和中國人智慧的要義,中庸。《中庸》所說的“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者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人類學者費孝通先生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來概括中國形成的歷史,是在不斷的民族遷徙和融合中、人與物的流動與中和過程中形成的。這點充分體現在中華飲食的食材和菜式中。

來自南美的辣椒,首先在江浙被用作觀賞植物,傳到川黔地區,成了這裡必備的佐料。宋元時期南方的菘菜,被京杭大運河運到了北方,與北方的蕪菁雜交,繁衍出了如今遍布中國的白菜。這樣的白菜,又被闖關東的山東人帶到東北,成為了當今東北菜系的主料。而無論是山西的火鍋,還是客家的盆菜,都是兼容並蓄的結果,在食材的聚合中,人也在移動和相聚。並且這樣的變換遠未終止,東北的醃菜在科技的更新中不斷的精益求精,川菜的大師們在高速的現代生活中積極的尋找川菜之根。中華民族就在這樣的中和中形成,萬物就在變動不居中不斷生長。

舌尖上有的不僅是一場味覺的盛宴,舌尖上有時間,舌尖上也有天地。

(作者系人類學博士,現為重慶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講師)

本文轉自澎湃新聞網 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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