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逝者丨阿城寫朱西甯:他是當代文學的一個命數

今天是台灣作家朱西甯先生的 21 周年忌日,我們受權發表阿城為朱西甯先生的小說集《鐵漿》在大陸出版所作的文章以緬懷。這本書收錄了朱西甯先生的九部短篇小說,還原一百年前北方農村集鎮的傳奇人物與古老事件。阿城在文中評價道:“朱西甯先生的寫作,早已是透明,而且是以沒有包漿的狀態來寫包漿。”用最自然主義的狀態去寫作,是他的作品最寶貴的地方。

朱西甯 著

理想國丨九州出版社

強悍之作的另類構成

《鐵漿》簡體版跋

阿城

朱西甯先生的短篇小說集《鐵漿》在此岸出版,是件不大不小的事。不大,是說紙版書的閱讀者減量明顯,可能閱讀者少,所以不大。

但是不小。

因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去台灣的機會比較多,又因與天文、天心、材俊的關係,面見朱西甯先生的機會也就比較多。朱家一大家子人,真是當代文學的一個命數,我從中學到很多。

1959 年家庭合影,攝於鳳山。後排左起劉慕沙、朱西甯;前排左起朱天心、朱天文

我記憶中與朱先生交流,不是很多。我很喜歡聽朱先生講話,希望他能一直講下去,所以從不截斷朱先生的話茬兒。

聽說《鐵漿》在台灣出版時還是之後,曾經與上世紀台灣的鄉土文學論戰有關聯,但其情況我沒有資格和能力介紹出來。但是,今天讀《鐵漿》,並不會因為不知道當年的情況而降低閱讀中感受的力量感,這正是《鐵漿》的深厚厲害之處。而且,可以看出今天這邊的讀者接觸過的台灣類型小說,深深淺淺總有《鐵漿》文字的影響,卻不如《鐵漿》的錚錚到骨。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中國小說的噴薄,現在想起來還是不可思議。但是總結下來,還是有一層膜,幾十年形成的膜,借用文物販子的行話,有一層“包漿”。包漿也是種積累,積累的卻是灰塵,痰涎,粘穢。以前過年之前,家家戶戶是要用熱鹼水將器物擦洗乾淨的,對包漿毫不痛惜。相比之下,在我看來,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是能穿透包漿看到的透明。另一個奇跡是李娟的寫作,沒有包漿的寫作。我要說的是,這之前,朱西甯先生的寫作,早已是透明,而且是以沒有包漿的狀態來寫包漿。再之前,是沈從文先生的寫作。汪曾祺當年在西南聯大沈從文先生的班上,寫成習作《老魯》,沈先生認可,推薦出去發表。現實是有包漿的,現實主義的寫作,自然是對包漿與透明的擔當。

1976 年攝於台北景美家的後山

但是我接著要說的,可能是一個盲區,也可能是避之唯恐不及,但時時吸引我的寫作現實:自然主義。

寫作上提出自然主義的,當然是法國的左拉。他對自然主義寫作是相當自覺的。影響所及,其實當時和以後,很多人的寫作被自然主義解放出來,相當程度上看,例如後來的意識流的自然寫作,例如英國的喬伊斯,《尤利西斯》,例如法國的普魯斯特,《追憶似水流年》,例如羅伯格裡耶等等。當然,沒有人這麽看,而且認為自然主義沒有什麽意義,尤其是在中文寫作範圍裡,評價很不堪,甚至是“反動”的。但是,我們真的無時無刻把意義當眼鏡,透過意義的眼鏡看世界嗎?這是最基礎的一層意思。

人當然是探討意義的動物。原始宗教,例如薩滿,就是意義的開始,而且意義和現實互相等同。這個時期相當長,它的長,一是我們不知道它什麽時候開始,二是它直到現在還存在。但原始宗教算不得自然主義,它的自然,是有意義的自然,所以自然不太自然。

當人開始了有自我意識之後的書寫,自然仍然是有意義的自然。但是,例如《詩》的“興”,是與詩的意有區別的,它常常只是引起詩的韻,與意義無關,好像是開幕前的入座。如果把興與意關聯,就是喻了。所以中國詩或歌的興,尤其是民歌,例如竹枝詞,例如陝北民歌,已經成熟地運用到自然書寫。

沉沉浮浮,中國書寫中,自然主義的因子,總能找到痕跡。《金瓶梅詞話》,則是我認為自然主義書寫成為體例的經典。書中的性行為自不必說,當代不少學者開始研究書中的服飾、首飾的細節,就是因為其中的書寫采取了自然主義的描寫。《紅樓夢》在這方面也是強項。

至於當代的小說,我的閱讀有限,除了前面提到的汪曾祺的《老魯》,再舉李劼人寫於一九三五年的《死水微瀾》這部我的父輩們經常談論的小說。李劼人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二四年在法國,翻譯過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和莫泊桑等人的小說,沒有翻譯過一九〇二年去世的左拉的小說。左拉的自然主義寫作和左拉對解剖生理學的研究有關,以至於他最初的長篇被評為“糜爛”、“墮落”。郭沫若評李劼人為左拉式的小說家,應該是指李劼人的小說與左拉的《魯貢——瑪卡爾家族》相類,是現代批判現實主義的意思。批判現實主義當然是有意義的。但李劼人真的是這個意思嗎?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李劼人按要求改寫《死水微瀾》,改來改去,他的兒子還是提醒他:在分析歷史事件時加強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在一些問題和人物的處理上避免流於自然主義。這些改來改去改不掉的東西,其實正是李劼人寶貴的狀態。

朱西甯晚年與家人合照

在這一點上,朱西甯先生的《鐵漿》也引起我的注意,我注意的是我閱讀契訶夫的《草原》時引發的一種東西。《草原》是講一個孩子隨大人穿越了一個大草原,無窮的穿越細節,無窮的環境、氣候細節,無窮的農人活動細節,之後,到了草原的另一邊,小說隨之結束。結束了?結束了。什麽意義?不知道,好像沒有,但是我被感動,而且直到現在,想起來就感動。

俄國的蒲寧、屠格涅夫是有這些東西的,托爾斯泰反而沒有。托爾斯泰過於注意調整文本的意義,因此容易成為教科書。左拉是冷的,蒲寧、契訶夫是有溫度的憂鬱,我個人認為是有溫度的自然書寫吧。

《鐵漿》中的《劊子手》有這樣的段落:“師徒倆一走動,大夥兒就趕緊擠著讓路,以至於一個孩子生著凍瘡的腳後跟被誰給踩上了,要命地哭喊著,還帶著罵。”

這個描寫,與其在說明擠的程度,不如在說擠的結果。但是這個結果,與擠的目的沒有關係,不合對現實主義的意義的要求,屬可刪的性質。但這個描寫,是可刪的嗎?

如果可刪,那就類似自然的一部分可刪。創作是作者狀態的文字構成,不是美容或減肥吧?

中國的修辭中有“刷色”。蘇東坡在頌揚千古人物時,忽然說“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此橫出的一筆,即是刷色:與主題無關,與意義無關,卻突然有了溫度。中國藝術在這方面是有很強的傳統的。五代趙乾的《江行初雪圖》,畫江中洲、舟上的勞作者,注目著此岸騎驢而行的華服者,眼中並沒有羨慕嫉妒恨,就是一個自然的興趣。我還記得當初上山下鄉,村裡的女子們,注視著剛進村的女知青,上上下下打量的眼神,飽含著興趣。

《江雪初行圖》(部分)趙乾[南唐]

《鐵漿》是現代漢語文學中強悍的代表作,尤其其中的《鐵漿》這一篇,當然有著很強烈的寓意,是讀者都能解讀出的,上世紀應該有不少評論揭示其意義。在此,只是提出我個人對《鐵漿》在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譜系中的一個冷門解讀判斷。是為跋。

二〇一八年十月於北京

編輯丨田也

圖片來自網絡

自然寫作。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