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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心剪接成”:楊振寧先生的審美品位

前 言

最近楊振寧先生的文章《愛因斯坦:機遇與眼光》再度引起學界和廣大公眾青睞,起因是一本新出版的文集將此文說成是“推薦序”,儘管首推此文的公眾號數日後將本人的一段說明在評論中置頂,但許多新、舊媒體及個人部落格仍然襲用“楊振寧作序推薦”的不當說法,無形中把楊先生著文的時間後推了13年。本人無意追究編者和出版社的責任——往好處想,這一招確實讓楊先生的深刻思想和漂亮文字獲得更廣泛的認知。由此我也想到若乾年前讀楊先生自選文集時的感慨:“他足以讓眾多科班出身的職業寫手和大小編輯們汗顏——去國多年而全身心地浸淫於宇宙的奧秘,仍能如此生動自如地運用祖國語言”,實在令人歎服。在大小“海龜”多如過江之鯽的今日,多有幾位像楊先生這樣既有科學造詣又具人文情懷,且能將自己的思想用豐富多彩的祖國文字呈現給公眾的科學大師才好。故此不揣譾陋,曬出下面這篇舊文。

撰文 | 劉鈍(清華大學科學史系教授)

責編 | 李曉明

《曙光集》發布會,2008年6月1日,北京三聯書局 左起:劉鈍(本文作者)、潘國駒、許鹿希、顧秉林、楊振寧、翁帆、周光召、聶震寧、張偉民、李昕(徐國強供圖)

01

古往今來,物理學巨匠都是自然之美的發現者和闡釋者,然而通過自己的語言,將心靈深處的震撼表達出來並感染普通的讀者,卻不是每一位大師級人物可以勝任的。就此意義而言,我說楊振寧先生是一位具有藝術家氣質的科學大師,對那個被他自己稱為“大自然旋律”的對稱支配相互作用的讚美,始終貫穿其科學思想之中;而其宣傳手段的成功,又與他的文學修養和審美品位大有關係。

閱讀《曙光集》中的眾多文章,如《愛因斯坦對理論物理的貢獻》、《分立對稱性P、T和C》、《魏爾對物理學的貢獻》、《負一的平方根、負相位與薛定諤》、《對稱與物理學》、《美與物理學》、《愛因斯坦:眼光與機遇》……,對此判斷更加深信不疑:楊振寧先生是一位具有高雅品位的藝術鑒賞家,他的審美品位集中地體現在對宇宙奧秘的欣賞和闡釋之上。

為了說明這一點,讓我們先來看看他是怎樣評價狄拉克的吧。在《美與物理學》一文中,楊先生一開始就用波爾茲曼的話來說明科學家的風格:

一位音樂家在聽到幾個音節後,即能辨認出莫扎特、貝多芬或舒伯特的音樂。同樣,一位數學家或物理學家也能在讀了數頁文字後辨認出柯西、高斯、雅可比、亥姆霍茲或克爾期豪夫(Kirchhoff)的工作。

接著他用“秋水文章不染塵”的詩句來形容狄拉克的風格,說後者的文章“沒有任何渣滓,直達深處,直達宇宙的奧秘。”

談到狄拉克方程,楊說這個簡單的方程式是驚天動地的成就和劃時代的裡程碑,它“無中生有、石破天驚”地指出為什麽電子有自旋,為什麽自旋角動量是1/2而不是整數,以及它怎樣引出了匪夷所思的“負能”概念等,初窺堂奧的人無法不驚歎其為“神來之筆”,以至當時最負盛名的海森伯都因為無法理喻這種神算的由來而感到煩擾。

如果就此打住,這篇文章就與一般介紹狄拉克成就的作品沒有太大區別了,狄拉克的風格究竟是什麽?楊振寧先生的藝術眼光體現在哪裡?對於這兩個疑問,我或許可以引用下面的文字來代替自己拙劣的說明:

我曾想把他的文章的風格寫下來給我的文、史、藝術方面的朋友們看,始終不知如何下筆。去年偶然在香港《大公報》“大公園”一欄上看到一篇文章,其中引了高適在《答侯少府》中的詩句:“性靈出萬象,風骨超常倫。”我非常高興,覺得用這兩句詩來描述狄拉克方程和反粒子理論是再好沒有了:一方面狄拉克方程確實包羅萬象,而用“出”字描述狄拉克的靈感尤為傳神。另一方面,他於1928年以後四年間不顧玻爾、海森伯、泡利等當時的大物理學家的冷嘲熱諷,始終堅持他的理論,而最後得到全勝,正合“風骨超常倫”。

可是什麽是“性靈”呢?這兩個字聯起來字典上的解釋不中肯。若直覺地把“性情”、“本性”、“心靈”、“靈魂”、“靈感”、“靈犀”、“聖靈”(ghost)等加起來似乎是指直接的、原始的、未加琢磨的思路,而這恰巧是狄拉克方程之精神。剛好此時我和香港中文大學童元方博士談到《二十一世紀》1996年6月號錢鎖橋的一篇文章,才知道袁巨集道(和後來的周作人,林語堂等)的“性靈論”。袁巨集道說他的弟弟袁中道的詩是“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這也正是狄拉克作風的特徵。“非從自己的胸臆流出,不肯下筆”,又正好描述了狄拉克的獨創性!

“性靈”,這是楊振寧先生從中國文學理論中找到的一個最恰當詞匯,用以概括狄拉克的風格,似乎也有點“神來之筆”的味道。不知將來《曙光集》英文版的譯者怎樣處理這一段文字?這當然是題外的話,還是留給讀者們自己去揣度吧。

在同一篇文章裡,作者還描述了海森伯的風格,兩相比照很有意思。楊振寧先生寫道,有人認為海森伯比狄拉克還要略高一籌,因為他1925年夏天的一篇文章引出了量子力學的發展,接著楊引用海森伯在接受科學史家庫恩採訪時的話,說明量子力學誕生之前的氣氛:

爬山的時候,你想爬某個山峰,但往往到處是霧……你有地圖,或別的索引之類的東西,知道你的目的地,但是仍墮入霧中。然後……忽然你模糊地,只在數秒鐘的工夫,自霧中看到一些形象,你說:“哦,這就是我要找的大石。”整個情形自此而發生了突變,因為雖然你仍不知道你能不能爬到那塊大石,但是那一瞬間你說:“我現在知道我在什麽地方了。我必須爬近那塊大石,然後就知道該如何前進了。

從這段自述出發,楊振寧先生繼續描述那個時代物理學家的激情與困惑——在那個大石頭之後,還有太多的景觀、太多需要去做的事情,進而對海森伯的風格作了如下的概括:

海森伯所有的文章都有一共同特點:朦朧、不清楚、有渣滓,與狄拉克的文章的風格形成一個鮮明的對比。讀了海森伯的文章,你會驚歎他的獨創力(originality),然而會覺得問題還沒有做完,沒有做乾淨,還要發展下去;而讀了狄拉克的文章,你也會驚歎他的獨創力,同時卻覺得他似乎已把一切都發展到了盡頭,沒有什麽再可以做下去了。

對於海森伯與狄拉克風格不同的原因,楊振寧先生則從他們各自關注的物理學內涵上進行了分析,認為在物理學的三大範疇即實驗、唯像解釋與理論架構之上,還有一個作為理論物理之語言的數學,海森伯方程與狄拉克方程都是理論架構中的頂尖貢獻,但兩者被寫出來的途徑卻迥然有別:海森伯的靈感來自他對實驗結果與唯象理論的認識,進而在摸索中達到了方程式:

pq?qp = –ih

狄拉克的靈感則來自他對數學美的直覺欣賞,進而天才地寫出他的

(cpα+mc2β)ψ = Eψ

因此“狄拉克的文章給人‘秋水文章不染塵’的感受……我想不到有什麽詩句或成語可以描述海森伯的文章,既能道出他的天才的獨創性,又能描述他的思路中不清楚、有渣滓、有時似乎茫然亂摸索的特點”。

狄拉克與海森堡(1928)

圖片來源:Google Plus Photo

02

在紀念海森伯百年誕辰的演講《沃納·海森堡》中,楊振寧先生再次將幾位物理學大師的風格作了概括,提到“在古代中國的藝術與文學批評中有這樣一種傳統,是選用很少幾個詞來印象式地描繪每個畫家或詩人的獨特風格。現在允許我用同樣的方法對這四位偉大的物理學家進行初步的嘗試性比較,不過我用的是英文”,那就是:

泡利——威力(power)

費米——穩健,有力(solidity,strength)

海森伯——深刻的洞察力(deep insight)

狄拉克——笛卡兒式的純粹(Cartesian purity)

西方美學理論的一個核心命題是悲劇角色或悲劇事件的意義。文章談到海森伯晚年的痛苦,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種悲劇式的審美意識。請看楊振寧先生所引用的海森伯自傳,回憶1945年納粹德國戰敗後的往事:

5月4日,當帕什上校帶領一小股美軍先遣部隊將我俘虜時,我就像是一個完全精疲力竭了的游泳者最後腳踩在了堅實的土地上。

夜間,雪花飄落,當我離開時,春天的太陽在深藍的天空中照耀著我們,把它耀眼的光芒播撒在雪原上。一位來抓捕我的美國兵,曾在世界上許多地方作過戰,我問他是否喜歡我們的山中湖泊,他告訴我說,這是他所見過的最美麗的景色。

與一般人對海森伯的苛責與譏諷不同,楊振寧先生的評論帶著一絲悲天憫人的同情,他寫道:“何等痛苦!何等深愛!何等記憶!何等原樸性的感情!在他錘塑這段文字時曾在他胸中有何等起伏!”竟一連用了五個驚歎號!!!!!

對稱是楊振寧先生鍾愛的一個論題,在赫爾曼·魏爾的普林斯頓系列演講與在此基礎上匯編成帙的《對稱》一書出版之後,再對這一題目進行寫作需要巨大的勇氣。對比魏爾的書與楊振寧先生的《對稱與物理學》,我們發現後者不愧為魏爾在這一題材上的繼承者,而楊的藝術鑒賞力和審美情趣,通過這篇小文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

如果說魏爾的小冊子對非專業讀者最有吸引力的是那些漂亮的圖畫——無論是大自然的造化還是藝術家的傑作,楊振寧先生在這方面則一脈相承並有所發展:商代銅觚、蘇東坡的回文詩,以及巴赫的蟹行卡農(Crab Canon)賦格曲譜都成了他圖解“對稱”這一概念的素材。更重要的是,楊文討論了20世紀物理學中的大量例子,如守恆定律、元素周期律的量子解釋、反粒子、時間反演和CP不守恆、量子電動力學重整化、對稱破缺的“標準”模型、規範場,以及包蘊了後面幾項內容的對稱支配相互作用等等,這些都是超越了魏爾那個時代的大題目(魏爾小冊子涉及到的物理學背景只有電磁感應和晶體結構這兩個經典例子,對廣義相對論內蘊的對稱性質有一個十分簡略的說明,在量子力學方面則提到在闡明光譜特性上的意義。)。在楊先生看來,對稱這一古老概念或許是解開未來物理世界基本難題的鑰匙,他在文章最後寫道:

分析物理學中對稱概念在許多世紀中的演進,我們不能不為下述諸事實而得到不可磨滅的印象:古希臘哲學家的直覺概念確是在正確的方向上,這個概念在數學和物理學中的演變導致在兩個學科中的深遠發展,而現在依然懸而未解的基本物理的最深奧的秘密與這個概念好像全都糾纏在一起,等待未來的進一步的發展。

最後他又加上一句:“在理解物理世界的過程中,下一個世紀會目睹對稱概念的新方面嗎?我的回答是,十分可能。” 寫下此話的時候是1991年。作為局外人,我的一個聯想是:在暗能量、暗物質、希格斯粒子、引力波、超對稱等物理觀念越來越頻繁地進入公眾視野的今天,楊振寧先生的這個“十分可能”會不會換一個說法呢?

楊振寧(左二)、丘成桐(左三)、楊建業(左一)及劉鈍(本文作者,左四)在北京三聯的新書發布會上

2011年9月15日,北京三聯書局 (徐國強供圖)

03

現在我想把話題轉到幾篇不那麽“專業”的文章上來,試圖說明楊振寧先生的審美情趣不限於對大自然奧秘的欣賞。

首先是那篇《鄧稼先》,因為被收入初中語文課本而擁有比楊先生其他文章更多的讀者。就此一點而言,他足以讓眾多科班出身的職業寫手和大小編輯們汗顏——去國多年而全身心地浸淫於宇宙的奧秘,仍能如此生動自如地運用祖國語言,教科書的選編者算是有眼力。順便地,我也上網瀏覽過這一主題詞下的資訊,對眾多的語文教案、課文分析和習題卻頗不以為然,難怪北大的孔慶東要罵娘——又是題外的話(這裡指多年前孔慶東對中學語文課本及教學的批評)。

文章起始就把我們帶到100年前,那是甲午戰爭和八國聯軍的時代,是中華民族歷史上最悲慘的時代;隨後話鋒一轉——中國人站起來了,對此轉變作出貢獻的無數志士仁人中,有一位長期以來鮮為人知的科學家,那就是鄧稼先。這樣,作者筆下的主人公就不僅僅是一名研製核武器的科學家,而是一位為中國人擺脫任人宰割命運立下汗馬功勞的民族英雄。英雄征戰的疆場,則是青海、新疆和神秘的羅布泊,那些最容易與“秦時明月漢時關”發生聯想的地方。楊振寧先生寫道:

不知道稼先有沒有想起我們在昆明時一起背誦的《吊古戰場文》:“浩浩乎!平沙無垠,敻不見人。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黯兮慘悴,風悲日曛。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鋌亡群。亭長告余曰:‘此古戰場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稼先在蓬斷草枯的沙漠中埋葬同事,埋葬下屬的時候不知是什麽心情?

“粗估”參數的時候,要有物理直覺;籌劃晝夜不斷的計算時,要有數學見地;決定方案時,要有勇進的膽識,又要有穩健的判斷。可是理論是否夠準確永遠是一個問題。不知稼先在關鍵性的方案上簽字的時候,手有沒有顫抖?

戈壁灘上常常風沙呼嘯,氣溫往往在零下三十多度。核武器試驗時大大小小臨時的問題必層出不窮。稼先雖有“福將”之稱,意外總是不能免的。1982年,他做了核武器研究院院長以後,一次井下突然有一個信號測不到了,大家十分焦慮,人們勸他回去。他隻說了一句話:“我不能走。”

在腹背受敵、食不果腹的年代,在馬革裹屍、春風不度的荒原,英雄鄧稼先的“我不能走”,可謂壯懷激烈,蕩氣回腸。

文中有一個細節十分感人:儘管猜到好友的使命,楊振寧先生在1971年首次來華時從不問詢對方的工作細節,而鄧稼先也隻說自己“在外地工作”,直到楊即將離開中國的前夕,在上海市長官舉行的餞行宴會之間,突然接到鄧稼先托人送來的一個便條,簡短的資訊只有一個意思——中國的原子彈是中國人自己研製出來的。楊振寧先生閱此不禁熱淚盈眶,不得不離席去洗手間整理儀容。他問道:“事後我追想為什麽會有那樣大的感情震蕩,為了民族的自豪?為了稼先而感到驕傲?——我始終想不清楚。”

答案其實就在文中。楊振寧先生寫道:

假如有一天哪位導演要攝製鄧稼先傳,我要向他建議背景音樂採用五四時代的一首歌,我兒時從父親口中學到的。我父親誕生於1896年,那是中華民族仍陷於任人宰割的時代。他一生都喜歡這首歌曲:

中國男兒,中國男兒,要將隻手撐天空。

長江大河,亞洲之東,峨峨昆侖,翼翼長城,天府之國,取多用巨集,黃帝之胄神明種。

風虎雲龍,萬國來同,天之驕子吾縱橫。

中國男兒,中國男兒,要將隻手撐天空。

我有寶刀,慷慨從戎,擊楫中流,泱泱大國,決勝疆場,氣貫長虹,古今多少奇丈夫。

碎首黃塵,燕然勒功,至今熱血猶殷紅。

其實楊振寧先生自己就是一個好導演,他的蒙太奇手法實在很高明:列強瓜分中國、中國核計劃、中學大學同窗、留美片斷、奧本海默、《吊古戰場文》,在這一系列長鏡頭、短鏡頭、大特寫的變焦和動、靜、明、暗的反差對比之後,這裡刷地閃出一個五四時代救亡歌曲的詞譜,音樂聲驟起……

一個平面媒體、一串線性排列的方塊字,在楊振寧先生的調動下現出了鮮活的生命力:歷史的沉思,導演的獨白,視覺和聲覺效果的雙重衝擊下拱出一個高大豐滿的英雄形象來。

《曙光集》選用的《中國男兒》詞曲

04

另一篇充滿感情色彩與藝術感染力的佳作是《父親和我》。對於楊振寧先生的父親楊克純(武之)先生,學界人士可能知道他是留美博士、清華大學教授和中國有名的數論與代數專家;讀了楊振寧先生此文,我們才知道他也是一位具有出眾人文修養的謙謙君子和矢志不渝的愛國者。楊振寧先生對中國文化的熱愛,在相當程度上得益於父親的啟蒙教育:乾支、八卦、唐詩、中國歷史、京戲、圍棋,以及專門請來老師講授《孟子》等等。1957年楊老先生寫給楊振寧先生夫婦的兩句話:

每飯勿忘親愛永,有生應感國恩巨集

也被收錄在文中,那是楊振寧先生和李政道先生獲獎的當年,地點在日內瓦。

少年楊振寧攝於清華西院11號故居前,時年(1935)十二歲半,背面楊老先生題道“振寧似有異稟,吾欲字以伯瓌” 圖片來源:張奠宙編《楊振寧文集》(華東師大,1998)

憶及1945年8月28日楊老先生在昆明送子遠行那一刻的情景,則頗有些朱自清《背影》的味道:

話別後我坐進很擁擠的公共汽車,起先還能從車窗往外看見父親向我招手,幾分鐘後他即被擁擠的人群擠到遠處去了。車中同去美國的同學很多,談起話來,我的注意力即轉移到飛行路線與氣候變化等問題上去。等了一個多鐘頭,車始終沒有發動。突然我旁邊的一位美國人向我做手勢,要我向窗外看:驟然間發現父親原來還在那裡等!他瘦削的身材,穿著長袍,額前頭髮已顯斑白。看見他滿面焦慮的樣子,我忍了一早晨的熱淚,一時逬發,不能自已。

文中附了一張楊氏父子1962年在日內瓦機場重逢的照片:居於畫面中心的淺色背影是楊振寧先生,身著深色衣帽的楊老先生則半隱在陰影之中,雖然面對鏡頭但略偏於中心線,然而帽簷下現出的一線高光凸顯了人物瞬間的豐富表情,老人悲喜交加的面部成為整個畫面的焦點,搭在愛子左肩上的一隻手既富表情也調和了明暗主次關係,整幅畫面具有強烈的視覺衝擊力(楊振寧先生注明此圖為黃長風所攝,《曙光集》選用時顯然經過剪切處理)。

《曙光集》選用的楊氏父子重逢照片 黃長風攝

原書注道:“1962年5月21日父親和母親到日內瓦,我去機場迎接。見面時父親悲感滿面。”

讓我們接著讀下去:

我於1964年春天入美國籍。差不多20年以後我在論文集中這樣寫道:從1945至1964年,我在美國已經生活了19年,包括了我成年的大部分時光。然而,決定申請入美國籍並不容易。我猜想,從大多數國家來的許多移民也都有同類問題。但是對一個在中國傳統文化裡成長的人,作這樣的決定尤其不容易。一方面,傳統的中國文化根本就沒有長期離開中國移居他國的觀念。遷居別國曾一度被認為是徹底的背叛。另一方面,中國有過輝煌燦爛的文化。她近一百多年來所蒙受的屈辱和剝削在每一個中國人的心靈中都留下了極深的烙印。任何一個中國人都難以忘卻這一百多年的歷史。我父親在1973年故去之前一直在北京和上海當數學教授。他曾在芝加哥大學獲得博士學位。他遊歷甚廣。但我知道,直到臨終前,對於我的放棄故國,他在心底裡的一角始終沒有寬恕過我。

這是文中最令人感動的一段話,楊老先生的純正、耿介、慈愛與愛國之情躍然紙上,令讀者反覆咀嚼回味。

05

楊振寧先生的審美品位,同他對文化藝術的廣博興趣有關。從《歸根反思》一文,我們可以知道,他在82歲那年搬回幼年生活過的清華園定居,幾個月的時間裡,足履所及就有海澱圖書城、現代文學館、保利博物館、人藝劇場等眾多文化場所:瞻仰巴金和魯迅的雕像,參觀從海外回歸的遂公盨,觀賞人藝的《李白》和國家話劇院的《哥本哈根》……這裡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保存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裡的魯迅頭像,那是楊振寧先生的童年好友、旅法藝術家熊秉明的傑作。

像為鋼鐵材質,灰黑色調,基本呈立方形,人物棱角分明,只有一隻眼睛,半睜半閉。去過現代文學館的人很少注意這尊頭像,或許還會有人覺得不那麽美觀,美術評論家的意見也不多,楊振寧先生卻在多篇文章裡一再談到它,且看他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與魯迅頭像》中是怎樣詮釋這件作品的吧:

魯迅頭像是用鐵片焊接成的,高二米多,安放在高約三分之二米的一塊大石頭上面。舒乙館長說從設計到切割鐵片到焊接到最後安裝“都是熊先生親自動手的”。

頭像立體感十分凸顯。許多鐵片造成了許多不同的面,一片一片地,一層一層地,用焊接線焊在一起,塑造出一個巍然凝聚著力量的金屬立體——魯迅的頭。它給我的總印象是憂鬱沉重的氣質,敏銳深入的觀察力和絕不妥協的精神。

頭像面對東南。我可以想象陽光普照的時候,不同的平面當然各自明暗不同。從正面看應有許多粗的線條勾畫著頭像的臉。想到這裡我立刻想到法國畫家Rouault(1871—1958)的富有宗教感的油畫。他用粗線條勾畫出了悲天憫人的境界。陽光下的魯迅頭像應該也會特別呈現出魯迅的深沉的內心世界吧。

轉到頭像後面,看見秉明刻上去的《野草·墓碣文》中的一段:“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

這是讀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幾句話,是濃縮了的真正原味的魯迅。刻在頭像上將讓後世永遠不忘魯迅所經歷的陰暗時代。我以前沒有讀過這幾句話。今天讀了不禁想到假如魯迅複生,有機會觀察他死後六十多年中華民族的天翻地覆的變遷,有機會展望下一世紀的未來世界,他將會寫怎樣的文章呢?

《曙光集》選用的楊振寧先生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觀賞魯迅雕像的照片

寫到這裡,這一篇妄評也該收筆了。談論科學大師的審美品位,不是一位外行的學人所能勝任的題目。楊武之老先生早就覺察“振寧似有異稟”,我想這個“異稟”,是包括了科學、文學與藝術在內的。造化弄人,何以老天在分配天資時還要遵循那個睥睨平等觀念的“馬太效應”?

天衣豈無縫,匠心剪接成。

渾然歸一體,廣邃妙絕倫。

造化愛幾何,四力纖維能。

千古寸心事,歐高黎嘉陳。

(作者注:這是楊先生1975年寫給陳省身先生的一首詩,緣起於對數學中外微分形式和纖維叢觀念與物理學中規範場論聯繫的發現,“四力”指宇宙中的四種基本作用力即萬有引力、電磁力、弱力和強力,“歐高黎嘉陳”指歷史上五位偉大的幾何學家歐幾裡得、高斯、黎曼、嘉當和陳省身。)

就用楊振寧先生的這首小詩來結尾吧,願更多的人從《曙光集》中品味美,無論是隱藏在大自然中的,還是由人類智慧所創造出來的。

注:本文中的粗體文字全部引自《曙光集》。《曙光集》,楊振寧著、翁帆編譯,北京:三聯書店,2008年1月第1版。

本文原載《科學文化評論》2008年第5卷第1期,署名“夢隱”,本次推送略有修飾並配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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