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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役戰友的後半夜:生活的戰場漫無止境

《我的戰友》短片

(時長 05:20)

女兒被洪水衝走,老婆跟別人跑了,有人死掉。余力總會在後半夜做這些奇怪的夢,這個退伍軍人時常被夢驚醒,眼角掛滿淚痕。

四川樂山,余力在臥室,對面小區像一個社會

噩夢始於余力被山火燒傷後。那次任務,他身體燒傷面積達45%,為減少燒傷深度,衛生員將1斤多的酒精撒在傷口上,令他痛暈過去。

四川江油,何健結束一天工作後行駛在江章大道上

就在余力被燒傷那年,我的另一個戰友何健入伍。

何健的老家在四川省青川縣馬公鄉朝陽村。村民們對這裡更多的記憶都停留在2008年5月12日的下午。

當時,何健正在汶川執行救援任務,在他和戰友們奮力抬出遇難者遺體後,才得知自己在老家的8名親人全部遇難了,這個硬漢當場哭成了淚人。

(←左右滑動觀看救火畫面→)

我們曾經一起撲救過上百起森林火災,看見百米高的大火掉下山崖,躺在墓地裡睡覺,在驚心動魄的火場目睹無數次戰士們共同出生入死的瞬間,有時,手上抓住的是戰友的生命。

其實我們沒那麽勇敢,只是在特殊環境下凝聚成了一股力量,逆行而上。他們說:“真正的勇敢不是不害怕,而是雙腿顫抖仍往前走”。

我覺得自己是自私的,我曾拍攝他們逆火前行的背影、手腳上的水泡、裂痕,配上文字致敬。感動、落淚之後,再很少關注過他們。

當意識到今年我將成為5700萬退役軍人中的一員時,才發現這些曾經的抗震英雄、滅火勇士、二等功臣、道德模範,在退役後,也將失去光環、走入社會面對生活的困境,我把鏡頭鎖定在兩個戰友身上,記錄他們可能也是記錄未來的自己。

火在身上燃燒

再次見到余力,已是2018年夏天,在四川樂山。他剛從工地上回來,和上次西昌相聚相比,只有小肚子似乎大了一點。“已經快半個月沒洗澡了!”他進門沒和我說幾句話,就衝進了浴室。

他身體上的傷疤好了一些,但視力和記憶力在下降。

2003年,余力入伍,原本指望退伍後能夠安排個工作。但2005年5月5日那起森林火災,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

大火起源於攀枝花孟良坪森林。“那天風很大,時不時還有毛毛雨,這點雨對凶猛的烈火根本無濟於事。”余力和戰友隨部隊抵達火線,準備在對面的山頭堵截火頭。突然三分鐘熱度,飛火越過山溝吹到了舒鵬、余力、王剛、薑坤和兩個新兵所在的避險位置。

余力把薑坤推出了火海,等他拉舒鵬時已經來不及了,火已經爬到了身上,火場煙霧彌漫幾乎看不清。

“我往山谷裡滾,滾出火的燃燒範圍。”他試圖滾滅身上的火,緊張、害怕已經佔據他的神經,以至忘了疼痛。他到處找地方躲,往乾草裡鑽,用頭撞在土裡使勁撞。“我就想試一下自己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

(←余力在部隊的榮譽照片和勳章→)

戰友輪流將余力往山下背。謝東背余力下山時,心裡還有點害怕,余力的皮肉燒得快要掉下來了,“就是那種烤肉烤熟了的味道”。

衛生員拿了一瓶1斤多的酒精往余力身上澆。“比火燒還痛”,一下把余力痛清醒了,他抬起手反抗,但沒有力,又暈了過去。在醫院的半個月裡,余力的記憶都是模糊的。

汶川救人時,他失去了親人

“汶川”那一年,我和何健成為14萬救援官兵的一員。

5月12日那天,何健正在成都集訓。午飯後,他給父親打電話,“家裡的豬、牛該賣的賣,一個人沒必要那麽累”。

父親和往常一樣話不多,隻說一句“等你回來再說吧”。

母親和哥哥去世後,家裡只剩父親一人,何健打算6月1日南方森林防火期結束,就帶父親外出旅行。

午休後,他剛穿好衣服坐了幾分鐘,感覺到處都在晃。有人吼:地震了。何健和戰友跑到操場上,操場像水波浪一股一股地滾起來,周邊幾十層樓裡的玻璃像紙片一樣飛下來。

他馬上給父親打電話,但一直打不通。“我當時想,家在廣元應該沒太大問題,最多只會掉幾個瓦片”。

緊急集合,何健隨即攜帶裝備,跟著部隊行動。出發前,政委做戰前動員,持續講了10分鐘。“我沒記清他到底說了些什麽?但最後一句話至今讓我刻骨銘心:必要的時候要犧牲自己去救他人。”

在都江堰一所學校廢墟裡,我在嘈雜現場聽到一個聲音,至少200個學生沒有出來。那時候,我最大的感受是:無力。我們在塌方的學校救援時,看到淚流滿面的家屬和廢墟下面的人。

一棟五層樓的房子,三樓變成一樓,下面兩層已經全部陷到地底,其余兩棟樓隨時也可能崩陷。“進入後看到那些小孩子,有的睡午覺起來衣服沒穿,有的隻穿了一條內褲,一排一排屍體被抱出來放在邊上,然後找床單蓋起來”。時至今日,這些場景在何健腦海裡仍清晰可見。

在都江堰市水電十局職工家屬樓清理廢墟時,何健和戰友聽到裡面傳出微弱的呼救聲。“我們在廢墟上配合大型機械一點一點地刨,刨開一個洞後,用繩子拴住戰友的身體,頭朝下倒著下去,發現是一個沙發壓住老人的腳了,沙發上面還有一塊很大的預製板”。

他們曾在雨中用了40多個小時,才把一位滿身是灰的大娘救出來。

四川青川,何健所在的石頭下就是他老家

災區通信穩定後,部隊每天都會安排時間讓戰士向家人報平安。何健給父親、給所有親朋好友打電話,都打不通。他以為村裡通信出問題了,以前刮風下雨時也偶爾出現過。

震後第五天,電話通了,是姑媽何貴蓮接的。說家人沒事,這邊搖的比較輕,只是通信有問題,還在恢復階段,叫他放心去救災。

第六天,部隊再次詢問戰士家中的受災情況。何健剛從廢墟中把遇難者抬出來,便給姑媽打電話。何健很嚴肅地又問了一遍,何貴蓮就不說話了。“家裡人已經死了那麽多了,我沒法說,也說不下去了。”何貴蓮把電話給了他姑父。

“姑媽不說話時,我有一種不詳的預感,姑父說‘你先不要著急’,當他說完這句話我就知道父親已經不在了。我啥話也沒說,直接就把電話掛了。”

(←汶川地震,何健抗震救災時的照片→)

何健家的遇難者,除了他父親,還有爺爺、奶奶等8名親人。

在廢墟中站了很久,面對眼前一片山崩地裂後的景象,他一瞬間崩潰,哭成了淚人。我走到他身旁卻不知道說什麽,後來,何健一如既往和我們並肩救援。

絕望中收獲愛情

“回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部隊的戰友,給我一個名字,就能聊很久。”余力說,“時間就像水,把它們淹沒了,需要伸手才撿得起來,不撿,它也會實實在在存在於那裡。” 退伍後的這麽多年,他盡量不去想火場的事,也不敢去想,想到就會很“傷”。

2018年6月17日,我們前往沐川烈士陵園,去看望當年撲火犧牲的戰友舒鵬。同去的還有余力的妻子王含和5歲的女兒余音佑。

“爸爸能活下來是奇跡,不然也永遠留在烈士陵園了!後來才有了你,你要好好聽媽媽的話。”前往陵園的路上,余力對女兒說。

陵園裡安葬著舒鵬等71名烈士遺骨(灰)。舒鵬埋在墓群最後一排最右邊,目前是陵園最年輕的烈士。他身體被燒傷95%,搶救了70天后,生命永遠停在了18歲。

一排排蒼翠的松柏圍繞在墓群周圍,偶爾三分鐘熱度吹過獅子山,松枝就隨風搖動。舒鵬墓碑前,蘋果和香蕉被王含擺放在中間。余力把鮮花傾斜著放在右邊,為戰友點了一支煙,打開了一瓶52度的豐谷酒,灑在左邊。

“這就是我以前給你說的舒鵬叔叔。”王含告訴女兒,“如果叔叔還在,也應該結婚有小孩了。”余力只是靜靜看著曾經的戰友,不時點上一支煙放在墓前。

2005年5月,得知兒子余力受傷後,正在做飯的母親宋世琪,嚇得把電話掉到了地上。夫妻倆當晚買票,從眉山一直站到攀枝花,10多小時的車程,倆人一句話也沒說。

第二天,怕細菌感染,宋世琪只能在醫院隔著玻璃看著兒子,眼淚不停往下流。為了鼓勵兒子,夫妻倆在紙上寫“兒子你是我們的驕傲,兒子安心養傷……”

“你們不要哭,不要難受,我沒事,我會好起來的。”余力用盡全力發出微弱的聲音來安慰父母。

余力的妻子王含,崇拜、喜歡軍人。2005年,王含高考前夕,在媒體上連續看到撲火英雄余力被燒傷的事後,內心一直忐忑不安。

高考結束以後,王含和同學們來到了醫院。幾個女生害怕,貼著走廊一步一步往前挪,來到了余力的房間。眼前這個兵哥哥的堅強樂觀,一下就“擊中”了有軍人情結的王含。

兩個月後,他們倆就戀愛了,余力身上還全是傷疤。也因此被王含的父親“約談”,經歷了分手、和好,最終兩人走到一起,並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女兒。

2008年,不能上火場的余力覺得自己貢獻不大了,選擇了退役。

被震沒的故鄉

在災區的一個夜晚,何健做了場夢,“有人告訴我,家人還活著,我還挺高興的。”一覺醒來才發現是夢。那段時間他總是想家,“想以後一個人怎麽辦,想到這裡心都空了。”

2018年春節,我與何健聯繫,得知他早已結婚,已經有兩個女兒。

沒過多久,我來到了他所在的城市——綿陽江油。何健身穿白色體恤和休閑褲,髮型和當兵時一樣,身材發福了許多。這是我們8年後第一次見面。

一大早,我們和他姑媽何貴蓮一行,從江油開車前往青川。“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只能借助幻覺和走神才能回到真實的故鄉。”何健說,他找不到更恰當的路徑回老家。

四川青川,震後留下的墳,地震讓先人和後人埋在一起

行駛5個小時後,又翻過幾座大山,終於到了何健老家。姑媽指著路線兩邊的山丘:“這裡以前是他家田地,現在變成山了。”

除了母親的墳和父親、親人的墓碑,還有那個只剩一個圈的鐵爐架子外,何健什麽都不認識了。眼前更像一個陌生之地。“不是不敢或不想回憶,而是這裡已和震前變成了兩個世界。”他說。

震後,村裡新修了路,也有幾戶人家重新蓋了房子,但人都去外地打工了,村莊現在沒人了。何貴蓮告訴我,原來的村子裡30多戶中有38人遇難,遺體也沒找到。

“那麽大的地震也好,他們走的時候就是瞬間的事,不會太疼。”或許是因為在抗震救災中見到太多痛苦,一直沒有說話的何健突然冒出了這句話。

在父親和親人的墓碑前,他蹲下,熟練地插上香和蠟燭,用燭火點燃了紙錢。“家人的遺體沒有找到,只能在離原來的家不遠處立一個墓碑。”何健每次祭奠都準備兩筆紙錢和祭品,一份給地震前一年過世的母親,另一份給在地震中遇難的親人。

墓碑旁邊長滿了茂密的野草,周圍的樹木慢慢長成樹林了。這次大地震隻給何健完整的留下了他母親的墳,其余均無,包括記憶也慢慢消失。

走入社會

對於退役後二次就業的經歷,無論何健還是余力,起初都不願多談。“任何人只要進入社會,誰都不比誰輕鬆。”但當我聊起自己已經在部隊10多年,2018年要退役時,他們感覺就像新兵進部隊一樣,有必要給我這個將入社會的新人說點什麽。

何健在2009年結婚,為了給妻子更多的陪伴,一年後選擇了退伍。即便做了充足的準備,他還是在現實面前遇到了挫折。“原本在抗震救災時榮立二等功可以安排工作,去了幾次相關部門始終得等著。”後來,何健聽別人說得找“熟人”才能盡快落實,可他在家鄉幾乎已經沒有認識的人了,更別說“熟人”。

漫長的等待中,何健放棄了。他與政府簽訂不安排工作協定,領到三萬多塊錢,去了綿陽江油他老婆所在地打工。

他當過保安、放過電影、進工廠、包工程……換了十多個地方,最終也沒找到自己適合的處所。

前些年,同學的哥哥拉何健一起承包一個修路的小工程,說大概能賺兩萬塊錢,加上同學三人商量決定一起乾。何健負責提供沙子,並準時運到位。路修好,他去找那位哥哥拿錢,被一再推諉。左等右等,何健才發現,當時只有自己一個人投入了5萬元進去。

何健只好與對方打官司。“官司打贏了,法院判定這是事實,並轉入執行廳去查他的財產,但執行廳至今還沒有回話,這個錢始終沒要回來。”何健後來才知道,對方欠了很多錢,告他的人不止一個。“娃兒將來上學,各種費用越來越多,以後怎麽辦?”他至今還在等著這筆這比對他來說很重要的錢,並安慰自己吃一塹長一智。

姑媽勸何健,實在不行出遠門多掙一點錢,給小孩一個好的成長環境。“我想出遠門,但是顧慮太多。”今年已經33歲的何健也很無奈。他一直想找一份工作,讓家庭穩定下來。去年,他終於成為一家駕訓班的教練,維持著生計。

每天天剛剛亮,何健已經做好早餐,叫醒妻兒,把早餐送給住院的嶽母,又把孩子送到幼稚園,然後才去上班。何健相信,熬過這個時期,會慢慢好起來的。

生活是另一火場

余力的燒傷過去13年了,傷疤仍然會癢,癢就抓,抓了又流血結疤,然後再抓,特別是炎熱的夏天,燒過的皮膚排不了汗只能忍受著。

妻子已經記不清扔掉了多少帶著斑斑血跡的床單,母親時常念叨著讓余力再去醫院看看,可誰都知道,這是看不好的。住院的時候專家就告訴余力,60歲是一個坎,他身上麻藥太多了,僅全麻就幾十次。

但多年當兵留下的習慣還在延續。有一次余力陪懷孕的妻子在小區散步,看到三樓一戶人家起火,火不停地往窗子外面撲。

“他就讓我站遠一點,趕快打119報警。”王含說,她剛報完警,就看到余力像電影放慢動作一樣,很費勁的爬到冷氣機上敲打三樓窗戶,他在看裡面有沒有人,擔心萬一有人被困住了來不及。確認沒人之後,他像沒事一樣牽著妻子回家了。

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余力睡得越來越晚。經常到了後半夜,有時他會打一下遊戲,但大部分時間是逼著自己去看書。看到身邊人的職業,他和妻子商量,“想去學一門手藝或技術。”

余力第一份工作是當保安。他站崗時發現,同事都是老大爺,覺得一個年輕人做這個不合適,後來去賣手機、開網店,一直在尋找自己的出路。

“感覺什麽都能乾,又什麽都乾不了!自己沒有具體技能,壓力特別大,身邊所有人都比你會賺錢,比自己知道該幹什麽。”余力說離開部隊後,腦子是空白的。

四川樂山,余力在線路工程地

如今,他找到了樂山電力公司線路基礎工程建設工作。“雖然長期在外出差,一年在家裡待的時間不超過兩個月,但還是能夠維持家庭。”余力說,知識技術的東西每年都在更新換代,要不斷去學習知識才能跟得上。他想盡辦法融入社會,不停地學習技能。

尾聲

或許就像羅曼?羅蘭說的那樣:“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就是認清了生活的真相後還依然熱愛它。”

寫完這篇文章已是後半夜,余力突然用微信給我發了一張他新兵時與戰友王星的合影:“喝多了,看到這些照片受不了,不知道他們過得怎麽樣?那時候才十七歲,我真的很想他們,很想、很想的那種。”

“王星,山東人,我的同批兵。‘打架’相互照應,我燒傷住院,他照顧我拉屎拉尿。退役十年,我和王星只見過一次面,分別時我回頭看到,他哭了。”

“孟存業,甘肅人,我的排長。來病房看我,隻哭,不說話,他為我做了很多,卻從來不說。”

“謝東,成都人,我的班長。因為不聽話被他打一頓,很痛,但我心裡舒服。我出院後,他每天等所有人睡了後陪我去洗澡,持續一年。”

余力描述戰友的過程,讓我想到了電影《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

結尾,林恩和戰友從戰場來到社會,短暫中場休息後,還能回去,回到他們的老窩和戰友身邊,這對他或許是幸運的。

外面的世界更複雜、殘酷和不真實,走進社會已無安身之所,回到戰場好過重新適應外面嘈雜的世界。

(←我的戰友:余力與何健→)

別離時,我分別問了他們倆同一個問題——如果能回到18歲,你還會選擇當兵嗎?

何健: 會,還是會。

余力: 會,一定會。

×攝影報導|程雪力

×編輯|尤文虎

×運營|射小箭

×出品|谷雨 × 活著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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