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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黑暗的梁山更愛以道德為名

梁山黑幫集團的創始人王倫,在《水滸傳》裡就是個領便當的,戲份放電視劇裡撐死了不過兩集,對於他的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一直無感。

書裡說了,他“心胸狹隘,嫉賢妒能”,連老實人林衝都容不下,活該把自己作死。雖說看小說不應該帶入個人感情,但是誰這輩子沒有碰上過王倫這種沒本事還一肚子小心眼的人呢,討厭他這件事不需要討論了。

後來看《三體》,葉文潔在女兒楊冬的墓前和羅輯聊宇宙社會學公理: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不變。要想從這兩條公理推論出宇宙社會學的基本圖景,還有兩個重要概念:猜疑鏈和技術爆炸。

忽然覺得依照這種宇宙社會學公理,王倫的所為沒問題啊。

人們對於王倫的評判,是基於現實經驗,但梁山,並不是人們普遍經驗之內的地方。

它是“山東濟州管下一個水鄉,地名梁山泊,方圓八百餘裡,中間是宛子城,蓼兒窪。如今有三個好漢在那裡扎寨∶為頭的喚做白衣秀士王倫,第二個喚做摸著天杜遷,第三個喚做雲裡金剛宋萬。那三個好漢聚集著七八百小嘍羅打家劫舍。”

朱貴則將梁山的日常介紹得更加詳細:“孤單客人到此,無財帛的放他過去;有財帛的來到這裡,輕則蒙汗藥麻翻,重則登時結果,將精肉片為羓子,肥肉煎油點燈。”

在梁山人眼裡,過往客人只有兩種,帶錢的和沒帶錢的,沒帶錢的就算了,帶錢的就是他們手中的“行貨”。聽上去好生邪惡,但是人家本來乾的就是這個買賣,你看人家能說會笑的,就真不把人家當土匪啊?

這買賣挺賺錢,這地方也不錯,主流道路走不通又有暴力資本的人,自然就想到這裡。即便是以投奔為名,也符合葉文潔口中“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的說法。

這個小宇宙裡,物質總量卻是不變的,地盤就那麽大,話事人手中的權力就那麽多,坐在第一把交椅上的王倫無法不警惕。大家都是刀口上舔血,對於弄死人這種事最有經驗,也最有想象力。

當林衝帶著柴進的推薦信投奔而來,排不上次序的朱貴能夠悅納他,排名第二的杜遷和宋萬也樂於幫林衝說兩句話,只有王倫,想得更加深遠:“我卻是個不及第的秀才,因鳥氣合著杜遷來這裡落草,續後宋萬來,聚集這許多人馬伴當。我又沒十分本事,杜遷,宋萬武藝也隻平常。如今不爭添了這個人,他是京師禁軍教頭,必然好武藝。倘著被他識破我們手段,他須佔強,我們如何迎敵?”

這就與《三體》裡的黑暗森林說不謀而合: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個文明都是帶槍的獵人,像幽靈般潛行於林間,輕輕撥開擋路的樹枝,竭力不讓腳步發出一點兒聲音,連呼吸都必須小心翼翼:他必須小心,因為林中到處都有與他一樣潛行的獵人,如果他發現了別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開槍消滅之。在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獄,就是永恆的威脅,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將很快被消滅。

王倫擔心林衝是另外一個獵人。

也許你覺得王倫想得太多,林衝與世無爭,不把他逼到絕境,他都能慫則慫,就算他有那個心,單槍匹馬地在梁山上,單拳難敵四手,搞不定這一乾人眾。

這裡就要和葉文潔所言的另外兩個重要概念聯繫起來了,猜疑鏈和技術爆炸。

猜疑鏈是怎麽回事呢?書中的闡述是:你不知道我是怎麽認為你的,你不知道我認為你是善意還是惡意,即使你知道我把你也想象成善意的,我也知道你把我想象成善意的,但是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我怎麽想你怎麽想我的……

具體說來,即使王倫知道林衝把自己想象成善意的,但他不知道林衝是否知道自己知道林衝把自己想象成善意的,就算他知道林衝知道自己知道林衝把自己想象成善意的,也不知道林衝是否知道他知道林衝知道自己知道林衝把他想象成善意的……

這個猜疑鏈可以無限循環下去,“知道”後面永遠緊跟著一個“不知道”,終究無法放心。

在正常社會裡,我們可以通過交流終止猜疑鏈,畢竟,互信能夠降低成本,過度猜疑也是給自己設置障礙,權衡一下,對方可信的概率很大,還是相信對方更劃算。

但是在一個時刻都有性命之虞的世界裡,來不得半點一廂情願,與其在交流過程中讓對方先下手為強,倒不如向對方先開上一槍,成本要低得多。

所以,林衝到底有沒有那個心,對於王倫來說不重要,把他清除掉更加高效。至於說林衝當時初來乍到,王倫已經羽翼豐滿,兩人貌似力量懸殊,這不還是有技術爆炸一說嗎?

在《三體》裡,技術爆炸是個挺複雜的概念,簡單地說,就是“技術飛躍的可能性是埋藏在每個文明內部的炸藥,如果有內部或外部因素點燃了它,轟的一下就炸開了”。這裡,不是說林衝超越時代發明了個新式武器,或者發現葵花寶典迅速練成絕世武功,這是一個比喻,是說他的殺傷力,遇到合適的時機,也會呈爆炸性增長。“即使我僅僅是嬰兒文明或萌芽文明,對你來說也是危險的。”

後來晁蓋他們來到梁山,原本勢單力薄的林衝獲得後援,勇氣陡增,當眾割下王倫的頭顱,他的力量爆炸了,王倫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

但是王倫到底是個讀書人,落第秀才,行動力太差,缺乏決斷。他沒有勇氣乾掉林衝,只想著把他攆走了事。偏偏林衝無路可走,又有老天相助,王倫沒辦法,只好且將他放在那裡,最終王倫被晁蓋等人假林衝之手乾掉。

這一場火並,沒有什麽道德成分可言,要是按照正常的社會規則,王倫作為創始人,當然有權力選擇合作夥伴。事實上即便王倫對晁蓋一乾人等欣然接受,他的位置也還是會讓他成為晁蓋等人的目標。林衝有句話說到點子上:“量你是個落第窮儒,胸中又沒文學,怎做得山寨之主!”王倫的問題不在於德不配位,而是如小兒持金過鬧市,手中東西太惹眼。

就像三體人向地球人發給人類的那句話:“我消滅你,與你無關”,貌似冷酷,但在博生存的零道德世界裡,這是冷酷的真理。

《三體》裡有一場火並,可視為對於晁蓋和王倫這場火並的真相還原。小說主線是地球人和三體人之戰,當三體人派來的探測器“水滴”越來越近,地球人派出兩千艘戰艦應戰,規模宏大,勝券在握,地球人都樂觀得編起段子來了。

只有一位名叫章北海的執行艦長,完全不抱信心,在戰爭前夕操縱“自然選擇號”戰艦,向太陽系外逃去,認為只有逃離才能保留地球文明的種子。

地球人派出四艘戰艦追擊這個逃亡主義者,還沒追上,太空戰役已經爆發。三體人的“水滴”輕而易舉地殲滅了地球人的太空艦隊,場面之慘烈令人震悚。追擊章北海他們的那四艘飛船,回望故園,被這結局震撼,也被章北海驚人的睿智折服,心甘情願聽從章北海的指揮,五艘飛船成立了“星艦地球”文明,章北海當之無愧地成為大家的精神領袖。

前路漫漫,未來難期,他們都是地球的叛軍,按說應該相依為命抱團取暖,然而,生存物質的匱乏,讓他們不約而同地打起了盟友的主意。

章北海首先將攻擊目標鎖定為另外四艘戰艦,但他慢了一步,一場激烈的火並之後,一艘名叫“藍色空間”戰艦成為最後贏家。他們乾掉其他四艘戰艦,接收了聚變燃料和關鍵配件,還把盟友的屍體作為優質蛋白質保存下來食用。

無獨有偶,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在太陽系的另一端,從太空戰役中幸運逃脫的“青銅時代”號戰艦乾掉唯一的盟友“量子”號,獲得生存下去的機會。

遙知這一切的地球世界,完全無法理解,“對‘藍色空間’號和‘青銅時代’號的謾罵和詛咒排山倒海般湧向外太空。兩艘飛船沒有任何回應,它們切斷了與太陽系的一切聯繫,對於這兩個世界來說,地球已經死了。”

同時死去的,還有地球上的道德體系。當他們進入宇宙這個巨大的黑暗森林,新的規則迅速生成。“青銅時代”號確定自己永遠流浪太空的命運後,隻用五分鐘就決定建立一個集體極權社會。攻擊“量子”號之前,他們有過一次投票,讚成者高達百分之九十四。

“青銅時代”號的艦長說,我得知“青銅時代”號再也不可能返回,飛船就是我的全世界的那一瞬間,我就改變了,沒有過程,一下子就變了,變成另外一個人……

他變成了一個什麽樣的人呢,就是要無限度面對生存危機的人,道德良知情感等等,如煙花般寂滅於上一時刻,他像琥珀中的飛蟲,被困囿於生存危機的真空裡。

這種體驗對他來說也許新奇,而在環境極度惡劣、每個人都需要為生存用盡全力的三體人世界,人們已經習慣了做“另外一個人”。他們的肉體經常需要以脫水保存,情感與道德同樣如此,他們活得乾巴巴的,很骨感,但也直接,並不假裝自己是富有道德與情感水分的人。

這就與梁山上的諸位有本質區別了,一百零八將裡的許多人原本就殺人不眨眼,宋江他們上梁山之後,為了擴張,更有許多包括劈死幼童陷害盧俊義等令人發指的操作。生存極限之下,很容易變成人吃人的世界,這點沒什麽好說的,但是,為了讓自己的行為更加順滑,也出於某種心理慣性,他們還是常以道德為名。

王倫玩完之後,晁蓋等人要將林衝推到第一把交椅上,林衝說:“先生差矣!我今日只為眾豪傑義氣為重上頭,火並了這不仁之賊,實無心要謀此位。今日吳兄卻讓此第一位與林衝坐,豈不惹天下英雄恥笑?若欲相逼,寧死而已!

這段話很有意思。首先明明是一場類似於黑暗戰爭的火拚,還要鑲嵌進“義氣”“不仁”等道德用語;其次,林衝肯定不能坐第一把交椅,他雖然勇猛過人,但在梁山上匹夫之勇是不夠用的。

此次出頭,他得罪了王倫的心腹,也讓宋萬等人發怵,晁蓋他們雖是受益者,但也看到了林衝的殺傷力,林衝要想自我保全,就必須低調再低調。所以他再三推辭,坐了第四把交椅。這是為生存做出的明智選擇,他卻偏要說是怕惹天下英雄恥笑。

劉慈欣揭示出,在時刻面臨生存危機之際,就會形成一個零道德世界,施耐庵卻更加睿智地告訴我們,在零道德的世界裡,會有更多的人,尤其是獲得主動權的人,懂得操縱道德語碼。

所以施耐庵一方面毫不客氣地描述梁山諸位無差別的殺戮;另一方面,把“忠孝節義”這類詞一再鑲嵌於敘述之中,別說古人就這種思想水準,除了《水滸傳》,還沒有哪部文學作品,讓筆下的“英雄好漢”這麽反人類。

我懷疑施耐庵是一種反諷,只是他不知道讀者多麽容易被帶節奏,對於李逵毫無人性的行為或者還有質疑——但也有人仍嘗試著幫他做出合理解釋,像王倫這種不可愛有瑕疵的人,更是作者說什麽就是什麽了。

同樣的理念和行為,在不同敘述體系中,反響完全不同,若是讓施耐庵講章北海的故事,那也許是一個會引發瓜眾人肉欲望的惡棍,換成劉慈欣講述王倫的一生呢,會不會是低配版章北海?認同章北海的人,卻大多不會對王倫有一絲同情。

當下屢屢發生的反轉,經常是因為換了敘述主體和敘述角度。有時會感慨,哪有什麽真理真相,大家最後拚的,不過是公關能力。這公關能力指的不只是搞定某些部門或媒體、新媒體,還包括對於道德語碼的熟練掌握,對於大眾心理需求的深刻洞察,一言以蔽之,就是帶節奏的能耐。作為被他們窺視、被他們試圖收割掌控的對象,廣大瓜眾慨然吃瓜之時,能不慎乎?

兩個因為寫作而認識的女子在這裡繼續寫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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