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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東坡兄的五封家書

楔子

“一門父子三詞客,千古文章四大家。”歷史上牛氣的文人很多,但是比我家還牛氣的還沒有發現。我是蘇轍,字子由;老爸蘇洵,字明允,號老泉;最牛的人往往最後出場,大哥蘇軾,字子瞻,貶黃州後自號東坡居士,長我2歲。念及兄長生平種種,試以家書形式記之。

給東坡兄的第一封信

(1064年,時東坡兄28歲)

東坡兄:

好久不見,甚是想念。每當追憶逝水年華的時候,日子就如同指尖之雪,倏忽消散。本來打個電話就好,或者咱們可以視頻下,但是總覺得不夠暖。木心先生說得好,“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我們文人嗎,總得講點調調,給你寫信咱還能切磋下書法和詩詞,一舉數得,所以還是給你寫信吧。

現已入冬,聽說大哥你在鳳翔府整天混日子,偶爾寫寫詩、打打獵,我是該羨慕呢,還是鄙夷下。我在開封挺好的,畢竟是首都,人多熱鬧,物產豐盈。比如,剛剛我溫了一壺玉樓春,你弟媳整了兩小菜,愜意啊愜意。外面夜風微寒,掠過開封的城樓、汴水河,偶爾傳來吱呀吱呀的聲音。透過窗戶望出去,繁星滿天。讓我想起小時候,在四川眉山我們圍爐夜讀的情形。你有時候亂作詩,有時候給我講解,還折騰老媽給我們整份宵夜,往事歷歷,無限感慨,轉眼間老媽都離開人間七年了。

老媽出身書香門第,是知書達理之人。老爸則是奇葩,年輕時學李白,有任俠之風,到處遊蕩。27歲才開始發奮讀書,居然成績斐然,到了40出頭整出《衡論》《權書》《幾策》等文章,得歐陽修學士推薦,名動京師。最近他的身體有點不太好,總是咳嗽,自己在寫《易傳》,還經常和我講,搞得我未老先衰。他這幾年比較嘚瑟,因為我倆均高中進士,他便到處吹噓,搞得別人都不願意和他一起喝酒了。

想起老爸當年寫的《名二子說》,“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老爸擔心什麽就來什麽,大哥你後來太過鋒芒畢露,導致一生流離,不過性格曠達、卓爾不群,在史上贏得了偌大的名聲,以致雖然咱們都位居唐宋八大家,名頭還是你最盛,後世有個叫林語堂的先生,專門寫了本《蘇東坡傳》,來拍你馬屁。估計這也是老爸取名的緣由,非要叫我“轍”,美其名曰“善處乎禍福之間也”。講真,很多時候我都認為是老媽生錯順序了,你這個大哥總讓人不省心,不斷惹事生非、捅婁子。搞得我這個宅男,還得整天為你操心,竭力庇護你,為你開脫,感覺角色完全顛倒。哈哈,發發牢騷,別生氣,容我先喝兩杯小酒,舒緩下情緒。

後世有個叫張愛玲的小女生,她說出名要趁早!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麽痛快。這幾年我們著實出了不少風頭,文章動京華。特別是想起1057年,你我參加禮部考試的時候,題目為《刑賞忠厚之至論》。你太調皮了,非不規規矩矩地寫,硬是杜撰了堯帝和皋陶的對話:“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把主考官歐陽修和閱卷官梅堯臣搞得一愣一愣的,給忽悠了。還是歐陽老師心胸寬,還給你點讚,說你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

文人立世,無非文章、功業、氣節諸事。話說你我文章雖好,但未臻大成,氣節也表現不出來,目前都耗在功業上,想為北宋王朝乾點事。但是職場維艱,是泯滅個性、講求團隊效益的地方,以你的性子,肯定不自在。聽說你和長官、同僚關係相處一般,整天打嘴仗,建議少言多做,與人相處對事不對人。你上次提到說認識的好基友章惇不錯,但是有點狠厲,個人建議保持距離。

話題扯遠了,想及三年前你我別於鄭州,你寫的“登高回看坡壟隔,但見烏帽出複沒”,很出神入化,感謝兄長惦記牽掛。你在回復我的澠池懷舊篇中,寫有“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感覺功力見長,充滿了人生的無可奈何,就是感覺有點不對味,我們還年輕,還可以撒會野,別整天老氣橫秋的。

世界複雜多變,無法抓住的,就好好把握當下。你也說過,腹有詩書氣自華,一個人的氣質裡,藏著他走過的路,讀過的書和愛過的人,講得很有道理。我們家的院子離上班地方不遠,我基本就散步過去,每天看看書、校校文,偶爾到街上逛逛,日子過得挺好,別惦念。就寫到這吧,喝兩口小酒,我也去睡了。

氣象乍暖還寒,望兄珍攝!

轍 頓首

1064年11月

給東坡兄的第二封信

(1078年,時東坡兄42歲)

東坡兄:

都說四十而立,慚愧得很,近年來疏無建樹。家裡也發生了很多事,1065年5月,大嫂離世;1066年4月,老爸也永遠的離開了我們,你我在川居喪三年,我們植下的松樹應該長高了很多了吧。然後是返京,我得罪王安石被貶職,你自求外放,先後到杭州、密州、徐州任職。都說生活是一張網,你我在網中間。

以前總說你愛意氣用事,發覺自己也毫不遜色。就是看不慣王安石,這個不愛洗澡、蓬頭垢面的家夥。雖然歷史的、辯證的、客觀地說,他沒有壞心思,所作所為也是為北宋好。但是深處局中,我看他的所作所為就是不爽,這次教訓是一堂很好的政治課,我獲益良多。這家夥也夠狠,直接找個借口把我給貶了,我會記恨一輩子的。大哥與其政見不和,自求外放是棋高一籌。都說衝動是魔鬼,未被貶過的官員不算好官員。大哥,我覺得王安石那家夥整天喊改革,但無可用之人,且樹敵太多,我們還有機會。

想起大哥你有點不厚道,當初我那麽慘,在陳州做教授混飯吃,你還寫專門寫了首《戲子由》,說我“常時低頭誦經史,忽然欠伸屋打頭”,搞得同事們經常取笑我,難道你是嫉妒沒有我長得帥。

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1076年你赴任通判杭州,可謂去了一個好地方。幫助修複了錢塘六井,也幫助當地群眾解決了不少問題。但聽說大哥閑事也幹了不少哈,會朋訪友,和張先等老前輩詩詞唱和,流連於宴席之間,迷戀於觥籌交錯,遊戲於風花雪月。整天不是在赴宴,就是在赴宴的路上,“醉歸扶路人應笑,十裡珠簾半上鉤”,你還很得意。還有你諷刺人的毛病得改改,老前輩張先納妾你也去調侃,“鴛鴦被裡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搞得文壇上很多人說你目中無人。

聽說你的粉絲中歌妓不少,你和她們還傳出了不少韻事。聽說你還從歌妓裡挑了個侍女朝雲,是怎麽回事,嫂子把你寵壞了。福禍相依,詩酒趁年華,你整天和好友和尚佛印、歌妓朝雲到處浪,派頭很足,留下了一堆糗事。作為你參加宴會的副產品詩詞倒是廣受歡迎,特別是所作的西湖詩,“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可以說是流傳千古,讓杭州深深打上了你的印記。此句一出,西湖無詩。

到密州,你繼續折騰,帶著大家滅蝗抗災。沒事打打獵、寫寫詩詞,又出名了。你的兩首《江城子》把人驚到了,“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何等豪氣乾雲,但是寫得好你自己也不能到處顯擺呀,你看看你朋友圈寫的,要拿此詞和柳永去比。我喜歡的是你發在微信圈悼念嫂子的那首,“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不知賺取了多少女人的眼淚,你後來為官過程中,屢屢得女性援手,估計這首至情至性之詞,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當然,你我兄弟也頗多唱和,留下了許多詩詞。我的一首沒有傳開,鬱悶;倒是你寫給我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想象瑰麗、境界澄澈、風格高遠,成為詠月絕唱,也讓大家記住了我的名字,“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道盡了人生況味,一幫文友瘋狂點讚,有宴必唱此詞。可惜,我兄弟倆一起賞月的時候真的不多,“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後來你到了徐州,又遭遇了黃河決口,立即調集民夫加固城牆,排除內澇,嚴防死守,奪取了抗洪救災的全面勝利。在給我寄來的信上這樣寫道,“水來非吾過,水去非吾功”,比較低調哈,我看各路媒體上都是謳歌之詞,各路粉絲也紛紛為你打CALL。最近,聽說你在徐州又帶人挖出煤了,解決了災後百姓的取暖問題,還寫了石炭歌,“投泥潑水愈光明,爍玉流金見精悍”“為君鑄作百煉刀,要斬長鯨為萬段”,此乃大善事也。找時間去你那逛逛,參觀一下,到時候咱們再搞點炭火擼串、喝個痛快。

節令多變,寒暖無定,望兄珍重。

轍 頓首

1078年11月

給東坡兄的第三封信

(1083年,時東坡兄47歲)

東坡兄:

現已深秋,想起去年還與你同遊黃州,轉眼一年即逝。成年人的生活沒有容易二字,回憶這五年來,對於你我來說都是滄桑巨變。“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當年你送我的,現在我送給你,雖然知道你基本不聽勸。

你的脾氣真得改改,你是網絡大V,又名冠一時,你說的話影響很大。特別是性格衝動,好逞口舌之快,雖然有時候幽默風趣,深得粉絲喜歡,但很容易得罪人。特別是有時候不分場合、不慮對象,譏刺過了,難免賈禍,1079年發生在你身上的“烏台詩案”充分證明了這一點。此前你在朝時,就曾做詩肆意譏諷主張新法之士。什麽“有甚意頭求富貴,沒些巴鼻便奸邪”,什麽“安石作假山,其中多詭怪。雖然知是假,奈何主人愛”;還諷刺青苗法,什麽“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你說你到湖州就任,寫個公文匯報一下工作,就直接說事情就可以了,偏要夾雜個人議論,被人拿去做文章、製造口實。

當時你下獄後未卜生死,大家都在為你的事奔走。王安石算有胸懷之人,對你惺惺相惜,已罷相退居金陵還上書說:“安有聖世而殺才士乎?”身患重病的曹太后也出面乾預:“昔仁宗策賢良歸,喜甚,曰:‘吾今又為吾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蓋軾、轍也,而殺之可乎?”連我看不慣的章惇,為了營救你都不惜與宰相王珪翻臉。我不停祭出親情牌、苦情牌,奏請朝廷赦免兄長,願意納還一切官位為你贖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兄長,結果與現實顛倒,那些平時與你互相詩文唱和、引為知己的人,一個給你求情的都沒有;反而那些主張革新的變法大臣,上書為你求情。好在結局不算壞,當年12月,你出獄責授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

後來聽你兒蘇邁說,當初你們約定,送飯時隻送蔬菜和肉食,如果有死刑判決的壞消息,就改送魚,以便心裡早做準備。一日,蘇邁因事委託遠親代勞,卻忘記告訴約定之事,遠親給你送去了一條熏魚。你以為自己凶多吉少,便以極度悲傷之心,給我寫下訣別詩兩首,“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與君世世為兄弟,再結來生未了因”,我讀了,是涕淚俱流,嗚咽難止,說起來現在還想哭。

遭遇誣陷、鋃鐺入獄、瀕臨殺頭、降職被貶、食不果腹,這一樁樁一件件接二連三地發生在你身上,讓人憤慨難平。遭受苦難的人,過後延綿的思考更讓人沮喪。“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你經常失眠,晚上在院子裡走來走去。關鍵是你自己不睡,還騷擾別人,“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叫懷民出來喝酒出來嗨,兩人喝多了還打我電話,後來我乾脆關機了。

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嗨了一段時間後,你很快調整好自己,得大逍遙大自在。剛剛“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決定以後不寫詩文了,但是粉絲們一起哄,你又手癢難耐,變成“卻對酒杯渾似夢,試拈詩筆已如神”。你羨慕白居易的風范,說“我甚似樂天,但無素與蠻”,因為白居易寫過“持錢買花樹,城東坡上栽”,於是你帶著家人開墾了城東的一塊坡地,自號“東坡居士”。你出門閑逛,被雨淋了,是“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這句詞寫得真是不錯,囊括了你的一生,寫得曠達瀟灑。但是我聽嫂子說,你一回家就嗷嗷叫,喊冷換衣服,還是被淋感冒了,醫了好長一段時間。兄長,論裝X境界,我不如你。

有個歪果仁裡爾克說,因為生活和偉大的作品之間,總存在某種古老的敵意。有人說,你到了黃州之後,在詩詞上完成了從有名到偉大的轉變,倒是所言不虛。在這裡你寫下了千古名篇,前後赤壁賦,以及巔峰詞作《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時間和歷史空間的自如切換,站位高、手法新,宏大的歷史視角,悲憫的人性關懷,讓這首詞成為豪放派的代表,屹立不倒。想及你我均有報效疆場之志,卻壯懷難酬,香菇、藍瘦。說到詩言志,大哥,我佩服你!不多說了,找人喝酒去。

深秋亦有芳華,祝兄萬安。

轍 頓首

1083年11月

給東坡兄的第四封信

(1097年,時東坡兄61歲)

東坡兄:

近日翻看信劄,看到你十多年前寫給我的,“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是何等的雄姿英發。經歷了仕途浮沉,對我而言,老去的不僅是鬢發,更多的是一顆世故的心。看著政治舞台上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感覺滑稽可笑。這些年來,我的官職從位居副相到斷崖式下跌,世情冷暖反而看淡。現在我在真州,人愈老愈寡淡,沒事的時候就到長江邊坐坐,聽鳥鳴,看行船,日子挺好。

1086年,宋神宗去世,九歲的哲宗即位,祖母太皇太后高氏輔政,起用反對新法的司馬光為門下侍郎,主持朝政,你我職場開啟升遷之路,然你又抨擊司馬光盡廢新法,受到新舊兩派攻訐。你的脾氣還是沒有變,你叫司馬光這個老頑固“司馬牛”,他叫你“蘇大鬍子”,你們鬥牛一樣吹鬍子瞪眼睛,搞得大家都想笑,我就不明白,這個從小砸缸的聰明孩子長大後怎麽這麽固執,後世的小朋友估計也想不通。你和朋友間也是經常調笑,季常是你好友,多次不顧路途艱辛去看望你,和你把酒言歡,你非要把人家怕老婆寫進詩裡,“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搞得季常經常被人調笑,後來“河東獅吼”成為悍婦代名詞。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可惜,當面臨生活中的不由自主之時,很多時候我們難以招架,所有的掙扎都成為雲煙。人們所謂的幸福都是表象,深沉次的都是無解。1084年7月,你和朝雲生的遁兒因病離世,“歸來懷抱空,老淚如瀉水”;1093年,嫂子王閏之離世,你作祭文,“惟有同穴,尚蹈此言”;1096年7月,那個最懂你的侍妾朝雲離世,你寫下的對聯“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讓人唏噓。人生蒼茫,兄弟我無以為言,逝去地韶華若流光,人事若流螢,又如何永遠地抓在掌心。很多時候我在想,我們如果不出蜀多好,眉州秀美滴翠,岷江孱湲蜿蜒,與日月相伴唱和,與草木對著而歌,多愜意。可惜寥廓大地,沒有人能夠主宰沉浮,或許你我兄弟本應“江湖寄餘生”。

傷感的話不說了,人還得向前看。一個人並不是生來要被打敗的,你盡可以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十年來,大哥你起起伏伏、任職四方,得到了百姓的稱讚,弟弟以你為榮。想你離開京師,在杭州旱災賑饑民,建病坊為民治病,疏浚西湖築長堤,留下一段佳話;提拔後又被攻擊外放,至潁州整治溝渠,大雪散義倉谷及酒務柴炭,俱是實事也;然後任職揚州,回京又任職定州,整飭軍紀、鞏固邊防;在惠州助當地人民修東西二橋,並準備定居……很多時候我都羨慕你,不管面臨什麽艱辛困頓,都能夠嬉笑怒罵,曠達身心,享受到生活的美妙之處。

你我也是聚少離多,但是時有書信唱和。我出使契丹,你告誡我“單於若問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你給我寄信,“孤負當年林下語,對床夜雨聽蕭瑟”;你我相聚又分別,你贈言“起折梧桐枝,增汝千里行”。多次展信觀之,悵然若失,感謝兄長惦念。

初春潮濕,請兄保重。

轍 頓首

1097年3月

給東坡兄的第五封信

(1100年,時東坡兄64歲)

東坡兄:

世事變遷,滄海桑田,我們誰也未曾想到,昔日放逐海南是僅比滿門抄斬罪輕一等的處罰。在900多年後,海南成為冬日度假天堂,人們對其趨之如騖。“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儋州是兄長你被貶的最後一站,1097年5月,你奔赴這窮山惡水之地。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這次被貶之事可能因我而起,當年我位居高位之時,上奏朝廷將章惇給貶職了,他一直記恨於心。現其登臨相位,亦非往昔可比。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章惇和你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一而再再而三地將你貶向蠻荒處。你在惠州寫“報導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鍾”傳至章惇耳中,他氣得摔碎了茶杯,覺得你日子過得這麽舒服、快活,大發肝火,隨即上奏宋哲宗,說你作詩諷刺朝政,將你貶至海南。

你我境遇類似,我被貶之雷州。和兄長您隔海相望,不知道是不是章惇的惡趣味。幸運的是,我們兄弟倆借此機會在藤州見面,相伴同行到雷州半島,在羅湖等景點相聚了幾天,只是沒想到這竟然是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面。相遇時兄長你痔瘡發作,我一直勸兄戒酒,“自言衰病根,恐在酒杯裡”。你一輩子好酒、釀酒,在黃州時你釀蜜酒,在定州時你釀松酒,在惠州你又釀號稱“羅浮春”的桂酒,在儋州還釀了“天門冬酒”。但兄長,你釀酒又不善飲,易醉易斷片,經常喝醉了就睡在路邊,很多病根就是這樣落下的。你卻說:“對酒逢花不飲、待何時。”

人間有味是清歡。你說,這世間唯酒和美食不可辜負,你參與烹飪的美食頻頻刷爆朋友圈,簡直是半個舌尖上的中國。你從小就對食物烹飪感興趣,我也沒有少嘗你的黑暗料理。到了儋州你發現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但嘗了生蠔美味後,當即給兒子修書一封:“無令中朝士大夫知,恐爭謀南徙,以分此味”。你貶謫嶺南惠州,“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你還嗜食河豚,置生死不顧,“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在黃州,賤如泥土的豬肉被你做成東坡肉、東坡肘子,“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你還做了東坡餅、東坡豆腐、東坡羹等等,寫下誘人的《老饕賦》,美食家你當之無愧。

不畏將來,不念過往,心安處即吾鄉,兄長你豁達,到哪兒都不把自己當外人,大家也都喜歡和你交朋友。即使當年你受烏台詩案之累時,你的書畫、詩詞作品依然被粉絲重金搶購。近來我翻了翻你斷斷續續寄給我的信件、作品,老懷甚慰,感覺自己身家也豐厚了不少。又想及1098年2月我60歲生日時,兄長仍不忘以海南特產黃花梨木製作一手杖,並附詩以贈:“堅瘦多節目,天材任操倚。”我一直隨身以待,見仗若見兄,陸海無礙。

願君珍重,來日相會。

轍 頓首

1097年3月

補記

1101年7月,兄長東坡因病卒於常州,依遺囑葬於汝州鈞台鄉上瑞裡。要說人生若有憾事,則為兄長臨終弟未在身旁。“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想你我進退出處,無不相同。患難之中,友愛彌篤,無少怨尤,一生兄弟情,念念難忘。我離世之後,也將葬於兄長墓旁,我們可以“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笑談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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