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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人什麽都可以對付,就是對付不了閑愁

摘自《人間宋詞》

詞,從發明出來開始,就是用來言情的。李清照之前,很多男性詞人裝成女性口吻、模擬女子腔調、揣摩女人內心,以男性身份寫女人的豔情幽懷,充滿了男人們自慰的色彩。

李清照18歲那年嫁人了,丈夫是太學生趙明誠。李、趙兩家都是名門,趙明誠的父親趙挺之是當時政界名流,當過右丞相;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則是齊魯一帶著名學者,做過禮部員外郎,還是大名人蘇軾的學生,李清照的母親又是狀元王拱宸的孫女。所以他們的婚姻真是門當戶對,作為夫妻,情投意合,作為伴侶,琴瑟和諧。真說得上是北宋一對兒著名的衣冠鴛鴦。

雖說李清照的老家是山東章丘,但她卻是在汴京城裡長大的。北宋社會繁華奢靡,主流人群吃喝享樂成風,李清照夫婦見多識廣,性格開放,觀念非常前衛,在遊戲人生方面,基本上屬於衙內級的。

古往今來,啟動時髦潮流的首先是皇宮,太子黨和公主群怎麽玩,京城和各大城市的部局級子女就會很快跟上,從而拉動時尚趨勢,但到了中下層,人們就只能玩贗品或者乾脆自嗨,古今概不例外。當時最上等的玩法是詩詞和收藏,兩人玩得可以上綱上線;低檔的玩法——比如賭博和酗酒,兩人也折騰得水深火熱。

沒辦法,人類有一部分文明成果不是勞動創造出來的,是玩出來的。這對夫妻就是鐵證。

有一年的重陽節,李清照寫出了她那首後來很著名的《醉花陰》,寄給在外地上班的丈夫,想撒撒嬌、調調情。但這首詞寫得太好了,丈夫趙明誠讀了很受刺激,將公務拋諸腦後,自己關在家裡,連續三天三夜,奮筆疾書,寫出了五十多首作品,然後將李清照的詞也混雜在裡面,假惺惺地請一哥們兒品評。沒想那哥們兒超級挑剔,反覆閱讀之後告訴趙明誠說:這麽多詩句裡面啊,只有三句算得上極品——“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一個時代真正的主流文學在樣式上基本只有一種,比如在唐朝,那就是以律詩和絕句等為代表的詩歌,其他文體都得呆遠點等候著,它的主人牛逼了,古風啊長短句啊散文隨筆啊才能有人傳閱;在宋朝,最強勢的文體就是新詞。李清照用一首詞就在玩時髦上把丈夫弄聽話了。

然而,李清照畢竟是大家閨秀,具有夫唱婦隨的優良傳統,她和趙明誠不僅是夫妻、玩伴,還是知音,她陪丈夫玩金石書畫可謂嘗盡了酸甜苦辣:李清照曾隨丈夫在青州生活了十年,在那裡他們有個工作室叫“歸來堂”,專門用來玩收藏和研究點史學。這期間,趙明誠完成了一部重要的著作《金石錄》,其中少不了李清照的大力協助和配合,因為在該書的後序裡,有不少文字講述了夫妻共同考證、玩賞的經歷,還說他倆沉迷其中,難以自拔,心甘情願玩一輩子,二人甚至“意會心謀,目往神受,樂在聲色犬馬上”。

在青州的那些年,二人生活優裕,在玩中玩出了不少成績,尤其是李清照,一段時間下來,她工書能文,通曉音律,常常在詩詞上覓佳句、捉意象、顯風格、出境界,不間歇地意氣風發、露才揚己。有感之時,還寫了《詞論》,提出詞“別是一家”之說。她這樣隨隨便便的一部深閨之作,本是自己創作的鏡鑒,卻一不小心,成了宋代重要的詞論。

李清照以女性本位寫自己的悲歡,她手段高、文筆巧,喜歡玩真情、說癡語,不扭捏、不病態,輕輕兒的就拿捏住了女性作家們難以把握或不願把握的書寫與多情間的尺寸。所以,千百年來中國女文青沒有不心悅誠服她的,各路亂七八糟、自以為是的男性詩人也不得不把她當詩歌一姐看。

當時,作為一位良家婦女,在生活方面,李清照也許確實貪玩過頭了。但李清照在創作上,卻是既大幅度的放開了天縱之才,又高難度的節製了文辭的表達,她的語言相當淺俗,卻絕對清新,明白如話,卻絕妙異常,讓玩文字的人常常感到難以抵達其境界。梅花一直熱烈多情,宋代時卻開始往清奇孤高的形象變化,到了李清照手頭,用梅之名而不寫梅花,隻寫“閑愁”了。

也難怪,“愁”一直在唐宋詩詞裡到處遊蕩,成了那些發黃的歲月裡人民一直無法對付的一種心理疾病,尤其宋代“愁”字前面喜歡加上一個“閑”字,變成“閑愁”之後,好像宋朝人什麽都可以對付,就是對付不了這個。有詩為證:

《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蓮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漂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一剪梅這個詞牌名,也有臘梅香、剪半、聞箜篌、玉簟秋、醉中等很多雜名。清朝毛先舒所著《填詞名解》中,說是“南宮曲也”,現在通用的說法則是得名於周邦彥詞中的“一剪梅花萬樣嬌”,也就是說,後世多以周邦彥的為正體。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蓮舟。

荷花凋零香銷,睡席升起涼意,輕輕脫下裙子,悄悄登上小船。

南唐皇帝李璟《浣溪沙》的首句:“菡萏香銷翠葉殘”也描的是秋景,述的是綠色和香味的逝去景象,李清照強調的是紅色和香氣的殘敗局面。二李各有千秋,但顯然先寫的強,皇帝的詩句畫面節製、講究、冷靜。李清照顯得豔俗,但色彩鮮明,也很符合她的市民生活和年輕氣息,悲秋氣氛中卻仍然有活力。

“紅藕”,紅色荷花。“玉簟”(diàn,去聲),做得比較講究的竹席。夏日去了秋天來了,多愁善感之人此時有點兒感受到了生活中升起的些許涼意。她脫下高級裙子、換上休閑裝、登上小船兒玩去了。熱愛生活就耐不住寂寞,三兩個動作一氣呵成——就解悶兒去了。

“羅裳”,絲綢的裙子。“蘭舟”,即木蘭舟,船的美稱。這裡用“羅裳”和“蘭舟”,雖有繼承屈原等前輩用形容詞的寫作傳統之嫌,但我相信,李清照的服裝和玩具(用具)是講究的。

黃升在《花庵詞選》中將這首詞題作“別愁”,意思是說趙明誠出外求學後,李清照抒寫她思念丈夫的心情。元代伊世珍的《琅嬛記》卷中對這首詞的創作背景有過一段記載:“易安結縭未久,明誠即負笈遠遊,易安殊不忍別,覓錦帕,書《一剪梅》詞以送之。”此說猜測程度太大,沒有必要,屬過度考證。

詩歌創作的行家裡手都知道,借景抒情可以完成任何一種詩人想要完成的抒情作品,而要在作品中去琢磨他具體的書寫對象,並不是一種有趣的研究方式。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雲朵裡有人寄封信給我呢,大雁正往回飛,月兒照遍了西邊的樓台。

白居易的《長相思》有“月明人倚樓”句,寫的就是月亮朗朗的夜晚思婦憑欄望遠的情形,老白用的是“月明”,李清照使的是“月滿”,看見空中大雁回飛時,我想象它們捎來了某人的書信。

老白詩中有一人倚樓,李清照則是自己正在明月照滿的西樓上被月光照亮。

錦書,錦字回文書,指書信。雲中雁來源於飛雁傳書的典故,古人寫信容易寄信太難,於是人們想象出了古老的品牌快遞——飛雁快遞。這一句是倒裝句,李清照感覺到“閑愁”襲來的時候,天色應該有些晚了,當她希望有快遞寄到的時候,月亮已西斜,月光撒滿了西樓。

花自漂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讓花兒凋零、讓流水遠去,一樣的思念,兩處的人啊同樣寂寞。

青春它住在花朵裡悄悄凋殘;光陰它載著流水的故事默默流遠。

“自”字,是宋朝人最無可奈何的一個口語化感歎詞。李清照連用了兩次,一歎紅顏易老,二歎人生寂寞,人性的弱點在李清照詞中是可以誇大的,她感受到寂寞就很寂寞,她也可以隨時想要有人來和自己共享這逝去的青春。不過,李清照的“閑愁”還是很節製的,她想象另一處、另一個人也和她一樣,這個人可以是她丈夫,也可以是她虛擬的另一粒閑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孤獨寂寞啊揮之不去,我才把它從眉頭上趕走,它又落在了我心間。

皺著的眉頭才打開,人卻沒有高興起來,因為那個叫“相思”或者叫“閑愁”的東西又“唉”地一下落到了心裡,像一聲風中的歎息。

眉間、心上,很生活化。才下、卻上,很淺俗清新,全詞收手很不一般,沒真正才氣做不到這一點。李煜的《烏夜啼》中“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與李清照這一句屬兄妹意境,異曲同工,但技巧上明顯被超越了。

“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全是對偶句啊,淺白易懂,琅琅上口,比現實中的戀愛和諧、比現實中的孤獨抒情。

我敢保證,李清照用的是宋朝的大白話,抒的是宋朝的普通情。寫出來的卻是千古絕唱。

本文節選自著名詩人李亞偉2018年新作《人間宋詞》,由北京紫圖圖書出品,轉載請注明來源《人間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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