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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魯敏:卡波特啊,為什麽我總覺得你是孩子

卡波特啊,為什麽我總覺得你是孩子

文|魯敏

從卡波特流傳下來的若乾照片來看,他的自戀程度可能僅次於三島由紀夫,但三島所戀的是自己的男子氣,肌肉什麽的,卡波特則相反:是柔美的部分。他身高一米六一,相貌精致,聲音尖利,舉止做作迷人。16歲就去《紐約客》雜誌做小工,以乖張出位而引人注目(金黃披肩長髮、室內也常愛穿鬥篷、像鶚一樣奇異),一心想出名。老編輯哈羅德·羅斯第一次在走廊上看見他是,大喊“老天爺啊,那是什麽東西?”。出版處女作時所刊照片是一張歪倒在沙發上的特寫,帶有明顯挑逗意味,雖是他精心挑選但後來也略有悔意,因為這在相當程度上影響了讀者對他寫作者身份的認同。成年後,他公開同性戀性向,但又與多位女星傳出粉色新聞;從在《紐約客》工作開始,他就很擅長得罪人,製造麻煩與事端,並因此被辭退,成名後更是我行我素,曾專程跑到日本在片場對馬蘭·白蘭度進行深度採訪,卻因為筆力過分辛辣而讓白蘭度憤怒咆哮:我要宰了那個混账小鬼!

上述只是俗氣的小引,不足道。我們還是來關注他的作品。

杜魯門·卡波特並不能算是我最喜愛的作家,但排在第一方陣。當然,我是博愛之人,這第一方陣也是蠻龐大的。卡波特的寫作極多面,剛冷有時,甜美有時,虛榮有時,懸疑有時。看看他的作品清單,如果這是一份菜單的話,估計食客們會各自認領一盤然後分頭找個角落去單吃:簡直就吃不到一塊。

最為圈外大眾所熟知的是他在34歲時寫就的《蒂凡尼的早餐》,由於赫本成功出演同名電影的大紅,一下子,他成為文壇與社交圈的頭號寵兒,身邊全是大藝術家、大明星與經紀人,一躍至零線作家(我瞎造的詞,指相對於一線二線)。此書後來幾乎成為外省女孩以美貌與野心闖蕩鬼魅都市的價值觀指南。故此書不必多講了。當時已出版《祼者與死者》且名聲也更穩健些的諾曼·梅勒曾這樣評價《蒂凡尼的早餐》:“沒有一處用詞可以替換,它應該會作為一部絕妙的古典作品留存下去。”卡波特的頭號書迷村上春樹為翻譯此書到日本,曾花大量時間研讀,也深有同感,認為行文“勻稱修整、言簡意骸”,有“我無論如何寫不出來的啊”的好。這是同行間很高的讚賞。不過我本人並不那麽喜歡——總覺得這裡或那裡有過分伶俐的浮華之氣,雖然是反諷性的浮華。

在文學史上,卡波特的《冷血》那才真的是龐然大物。要知道,而今人人都能說上一嘴、或獻上大紅花的非虛構寫作,正是在卡波特手上,這一嶄新文體才得以確立並一夜耀眼。開辟此道的《冷血》被《紐約時報》譽為“美國有史以來最好的紀實作品”。事件源是發生在偏僻村莊的一樁滅門慘案,凶手異常凶殘:被害人均被擊中面部,電話線被割斷,子彈殼也消失不見……案件震驚整個美國。卡波特有如聽到靈異召喚,立即前往當地,前後花費六年時間,開始一連串訪談,包括死者親友、鄰居、當地警察,以及兩名凶案嫌疑人本人,直至跟蹤到凶手最終被吊上冰冷的絞索。《冷血》出版兩周即登上暢銷榜單第一位,並盤鋸那個位置達一年之久。《冷血》大概有30萬字,不急不徐,如精密機器以大象之足緩步推進,那漫長追索的耐心還原、繁花鋪陳的人物與細節、似冷酷實則飽含對乏味生活無限愛憐的語調,使得《冷血》成為非虛構文體中至為高標的所在,至今被視為典範、絕無後人能夠繞開——這裡不展開講了。

稍微講兩句的是熱愛亦熟諳炒作之道的卡波特,為此一部大作的面世,在紐約舉辦了一場假面舞會,以黑白為主題,明星齊聚,盛大之況空前絕後,成了二十世紀六十年的標誌性事件之一。這也使得他的名聲達到了顛峰,伴隨而來的是更為喧囂華麗的名流生活,從百老匯到好萊塢,進出皆明星,往來無凡人。到七十年代中期,他打算冒天之大不韙,把他在名流圈所觀察到的生活再次以“非虛構”筆法寫出,定名為《應許的祈禱》,此書他終身沒有寫完,隻刊出兩章,但已足鴝引發震動,這下子徹底得罪大了,那幫整天就著藝術家下酒、其實從來不懂藝術與藝術家為何物的上流社會,就此對他集體排斥、一刀兩斷,偏偏卡波特對這個圈子,又有著他自己也低估了的依賴與攀附共生性,某種發作於寫作又歸謬於寫作的頹敗深深纏繞上了他。他一滑而下、就此失去節製,發胖,整容,飆車,酗酒,吸毒,幻覺,至腦萎縮,最終因肝病發作早早去世。60歲。

可能正是這樣的原因,我尤為留意他半自傳性質的幾部“小”作品:帶有至為真切的祈求與疼痛,像是對不幸但純美童年的一聲長歎,回響在他榮華又孤清的生命中。

《聖誕憶舊》,我很愛此書,因為太太有名,這裡也不多講。隻舉一個小例子,說明其動人程度。2017年江蘇高考的語文卷子,現代文部分的閱讀即選取了此書中的片斷,考完結束,一名考生跟我抱怨:唉呀,為什麽選這篇啊,考場上看得我都差點兒哭了。想想看,這是什麽的感染之力啊。最為動人是,這是卡波特人到中年(他根本沒有老年)、身處魘足之境的回憶錄,對照自己的過往與今昔,其內心與外在、物質與精神,幾乎是兩個極端,也許正是這樣強烈到帶有傷害感的對比,才讓他對童年的那個聖誕節抱有那樣大的愛戀與哀愁吧。

更早期的《草豎琴》與他的長篇處女作《別的聲音,別的房間》,人物構成有些類似,自傳成份都非常的濃。但處女作的哥特風味太重,人物詭異誇張,有著新人初啼般的用力過猛,簡直就沒一個地方肯好好輕聲說話的,走一個最簡單的步子,恨不得都原地扭上三圈以示線條。《草豎琴》就好多了,謙遜,軟弱,可是又甜絲絲的,帶著邊緣人物特有的寬容與必將消失的自我放鬆感。但在氣質上,我覺得處女作是更接近卡波特本人的。

對了,補一個小背景,在《別的聲音,別的房間》裡,有一個男孩氣質的小女孩伊達貝爾,其原型即是卡波特整個少年時期的親密玩伴,哈帕·李,是啊,也是一位超級牛、同時又超級神秘飄逸的作家,隻憑獨一本被譽為“國書”、高列青少年必讀書目之首的《殺死一隻知更鳥》就閃耀美國文壇半個世紀,更妙的是,哈帕·李在她的這本書中,也以她和卡波特為原型寫了斯科特和迪爾這一對著名的玩伴!多麽天成在彼此生命的相互投射:他倆在少年時期,一個瘦弱得整天被人喚作“娘娘腔”,而另一個則粗莽得像野猴兒,都缺少母愛,都愛爬上樹屋去以幻想為生,最後分別成長為南部最優秀的兩名作家——

但別想岔了,他們不是戀人,連這緣自童年的友誼,在成年之後也被微妙的競爭所損害著,並在中年後彼此疏遠。《殺死一隻知更鳥》贏得普林策大獎,獲得巨大成功,卡波特由此感到不安與嫉妒。此後,卡波特在《冷血》問世後的一長串致謝名單中未提哈珀·李,而事實上,寫作此書,李幫助他做了不少外圍輔助研究,前後列印出的筆記就有150頁之多。——不過,我看到的中譯本上,固然未被致謝,但被題獻人裡是有哈帕·李的。具體是怎樣情形,實不得而知了。

怎麽又扯到文學之外了,我也真是太……說回卡波特的書。其實我是想講卡波特的這兩本不太為人所知的隨筆集:《肖像與觀察》。當然,書中所收錄也不是全好,除了文筆機靈準確,不少篇目還是屬於看過就忘的那種。但好的幾篇,真的非常好。比《冷血》更冷峻,極準確的小動作,微雕式的控制,小力度與大美感。其中最出名的是一篇《繆斯入耳》,寫他隨美國戲劇團赴俄演出的一個散記:通篇皆是自由國度人士對俄式集權的好奇建構與機智解構,意義主要在此吧。我更喜歡另外一些篇目。《手刻棺材》:犯罪類非虛構,對話體。寫得很牛,教科書級別的對話體。《一日的工作》《你好陌生人》等次之。還有一些他獨有的素材,如寫畢加索、杜尚、龐德、紀德、可可·香奈兒、伊麗莎白·泰勒,寫《冷血》拍攝散記的等等。寫人或寫事,他不大提供全貌,就幾百字,觀點和描述都極準確但也顯得很任性——有時,讀者並不能看到被描述者,更多的是看到那個揮著手隨意點評的卡波特。他確實自戀到這個程度,寫任何一個人,你都能感受他強烈的口音與立場。

卡波特在臨死之前,留給世人這樣一段話:我是個酒鬼。我是個吸毒鬼。我是個同性戀者。我是個天才。即使如此,我還是可以成為一個聖人。這當是清醒時預先寫好的。實際上,他友人家中昏迷之際的最後一句話是:“是我,我是巴蒂。我冷。”最為打動我的是他這句話。“巴蒂”,是他小時候,姨婆喊他的名字。他的童年頗為曲折,母親在17歲就生下他,並在卡波特四歲時離異,隨後母親把他丟在南方鄉下的親戚家野生野長,與他很親密的一位老處女姨婆,在智力和情感有點不靈光、終生都未達成熟。可這一老一小,均以弱者的位置而互相依靠、極為親密。在《別的聲音,別的房間》《草豎琴》包括《聖誕憶舊》裡,都能到這一段童年經歷的多角度折射,卡波特寫來總有種切骨的柔情與自憐。我一般不喜歡過分自憐與自戀的人。但很奇怪,這兩種氣質,在卡波特的早期作品中,形成了柔波般的美感,仿佛那是所有被遺棄者的童年,以年那些被珍惜和撫摸過的歲月。我喜愛這樣的卡波特,像喜愛一個從來沒有長大過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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