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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聖陶在重慶:救國豪情逐漸殆盡,如何活著才是彼時的大事

作者簡介

吳小蟲,1984年生,山西人;2004年開始正式寫作,曾在《詩刊》《北京文學》《都市》《山西文學》《大觀文學》《牡丹》《黃河》《星星》《詩歌月刊》《延河》《詩選刊》《山東文學》等刊物發表組詩以及隨筆等;作品入選各種詩歌年選,曾獲《都市》年度詩人獎、河南首屆大觀文學獎等。

“故鄉且付夢魂間,不掃妖氛誓不還。偶與同舟作豪語,全家來看蜀中山。”葉聖陶舉家西遷,是下了一番決心的。雖然他在蘇州青石弄5號有一套四間小房,但為了抗日,為了保留其所在的開明書店這份文化事業,也就管不了那麽多了。

1937年8月16日,開明書店總廠悉被日寇炮火摧毀,損失慘重。創辦人章錫琛和同仁范洗人、葉聖陶商量擬在漢口重振開明。但年末從上海運往漢口的書籍、紙張、機器等,在鎮江白蓮涇全部被日軍圍劫。為大局著想,章錫琛先回上海,畢竟那裡還有一點人力物力可利用,而范洗人則先行重慶,為開明書店西遷做準備,葉聖陶暫時在武漢留守。“開明四老”中的夏丐尊和王伯祥給葉聖陶寫信,勸他回上海。但他覺得彼時上海就如孤島,周圍全是日寇,“凶焰繞之”。

他也不願回蘇州。他在給夏和王的回信中說,“生活既艱、妖氛尤熾”。因為“八一三”後,蘇州失陷,維持會的一些人搖身一變成為了漢奸。這批人有田、有錢、有享用,臨到危險,變節登場。葉聖陶不願與這些“名流”同處一地。

他決意西遷重慶。他說:“近日所希,乃在赴渝。渝非善地,故自知之。然為我都,國命所托,於焉餓死,差可慰心。幸得苟全,尚可奮勤,擇一途徑,貢其微力。”12月26日,葉聖陶帶著全家八口人登上了“民族輪”,輪船在次日早晨開行,經四日而抵宜昌,後又轉“民主輪”,於1月6日啟程,經三日到達重慶。

初來重慶,葉聖陶便給上海“丐、邨、山、伯、調、均、索”幾位寫信,告知種種情況。這些人都是他交往比較深的朋友,比如夏丐尊,不僅是文學上的至交,也是生活上的親家。這些通信後來被整理出來,以“渝滬通信”“嘉滬通信”為題,整束地發表出來。暫時落腳複興觀巷2號,那是葉聖陶的外甥劉仰之的家。不久,他就與范洗人共同租賃在現屬於渝中區的西三街九號。此房共三層,層各兩間,為開明書店辦事處,月租四十塊。葉聖陶一家就住在三層。

葉聖陶向諸公匯報了房子的情況:“家具均前此房客所遺,我們範圍內有大小寫字桌各一,藤椅四,幾四,櫥二,自己僅借了二床一塌,又買了一床。布置之後,居然楚楚”。他在玻璃窗上貼了薄皮紙,以隔絕外景,倒也悠然自得。

飯菜都是自己動手。晨起點燃煤爐,燒水洗漱,外出買菜,買菜者由家人輪流值任。買菜回來,粥已煮好。早飯之後,又準備午飯,忙到中午。下午五點左右,又準備晚飯。九點以前上床。

來重慶前,葉聖陶的打算是開個書店,“既以糊口,亦遣有涯”。到了之後,發現此路不通。靠寫文章賺些稿費,兵荒馬亂之際,沒有心思。厚著老臉從教,失業者又多,且一個外地人,無複容其插足。一時間,他的心情又轉變為悵悵無歡了。

但重慶的日常吸引著他。橘子又賤又好吃,勞力也不值錢,轎子人力車都很便宜。但他不坐車,一方面山城路陡,坐車上坡下坡驚險,另一方面覺得車夫可憐。氣象陰沉時,覺重慶之冬如天壓眉宇,令人胸懷不舒。隔天忽晴,一掃心中陰鬱,又想和友人大書特書。和蘇州不同的,這裡冬天的蔬菜吃萵苣、豌豆苗、菜苔,而到了次年三月,又在吃香椿頭、枸杞頭之類的菜了,並且“女子的胳膊都露出來了,宛如江南季春初夏光景”。他觀察到,重慶難得有風,隻偶然刮上一陣,以顯示其脾氣。

葉聖陶喜歡喝黃酒,在“渝滬通信”中,不僅敘述了很多酒事,也多次提到了酒的價格。初來時,外甥劉仰之為了招待他,特地買了“浙東”黃酒二斤,每斤一元,“真吃不起”。後來朋友誦鄴所開的酒店的酒也漲價,一種是四角八,一種是六角四。范洗人以舊價預訂一壇,“以後更將節省地喝了”。但和上海的酒價比起來,重慶的酒還是比較便宜。“我人既耽曲蘖,欲求經濟,不妨去黃而就白。此間白酒曰大曲,味亦醇淨,飲半茶杯亦複陶然適意矣。”除了經常去誦鄴處和朋友聚會,平時每晚都與范洗人對酌兩壺。他坦言於個人方面已無所怨言,唯一揪心的是“春回何日耳”。

先謀生路。2月,受同鄉才俊、巴蜀學校首任校長周勖成之邀,葉聖陶始在這裡代國文課。每周授課時間十一小時,月薪25元。每天八點出門,十二點回來,擠公車,上坡下坡,均很吃力。作文有六七十本,須三個半天方了。後又受曹禺之請,在國立戲劇學校教寫作練習。為生計著想,雖幾番推辭,最終答應陳子展、伍蠡甫,去當時北碚區的複旦大學上課。每月共計可得100元。

戲劇學校每周二時,隻教十數學生的一班二年級,比較容易對付。複旦每周八時,是最吃力的。“惟往北碚須溯嘉陵江而上,舟行五六小時,較之乘滬車更為氣悶。到後須兩宿而歸,預備,開講,改卷,其事至勞困。今為預想,殊感吃不消。然既已實逼處此,則只有硬著頭皮做去耳”。有時碰到江水暴漲,嘉陵上溯,出現“沙水”時,旅客皆懷著一種警戒之心。浪激入艙,一客衣衫盡濕,起立欲移座,而人皆促渠速坐下。

但所謂複旦大學,簡陋荒涼。辦公處為供奉著禹王的道觀,教室借用一小學課堂,學生居村中閑屋。中國文學系全系數十人,有的功課隻一人選上。但葉聖陶講課卻很認真,且習慣用高音,語語用力,一下課就疲憊不堪,看見椅子就坐下,再也不想起來了。

在這個教學過程中,葉聖陶發現巴蜀學校所使用的教材,多不配十餘歲學生的胃口。而所謂“習作”,葉講得吃力且學生大半很茫然。“閉門所造之車難合外間之轍”,他認為至少初中國文教學還得另起爐灶,重辟途徑。當然,他與夏丐尊合著《文章講話》《閱讀與寫作》,與朱自清合作編寫了《精讀指導舉隅》《略讀指導舉隅》和《國文教學》等系列叢書,這都是後話了,也是他欲改變教育現狀的證明。

他對教育的發展,懷著一種真摯的關切。見報紙登載南京組織中陳群教長在編新課本,他就很想看看他們編的課本,說的一套什麽話。吃請,初見顧蔭亭,覺其不懂教育。他也對中國近代史上傑出的文理大師顧毓琇提出了質疑。顧毓琇時任國民政府教育部政務次長,有次假惺惺詢問葉聖陶對中等教育的意見,葉聖陶見他馬褂長袍,一身官氣,還未來得及開口,顧毓琇便轉身而去。他看到顧的演說,講的都是陳立夫那一套,十分鄙棄。

葉聖陶覺得國民黨的教育工作是很失敗的。他在通信中記述了一個叫李步青的人,與顧蔭亭至好,吹噓創立了“卡片識字教學法”,初級四年課程可以縮至兩年教畢。顧蔭亭為國民教育司司長,並兼中央大學教授,立馬命令在漢口辦一訓練班,之後又在重慶舉辦,花費甚大。而李步青所講毫無道理,只是每月得三百元,其子其媳掛名指導,每月各八十元。聽者勉強坐在那裡,惟一的好處是每月有二十元。葉聖陶說有次前往做臨時演講,得車馬費10元,他亦自省“七千元浪費中,弟亦有分贓之嫌矣”。他向吳研因商量,看能否一起對顧蔭亭開炮,不可再讓他開第三個補習班。吳研因只是笑笑,不再回復。

葉聖陶在重慶總共10個月。此間他在創作上幾乎是停滯的。上文已經提到,一來兵荒馬亂無心作文,二來需要謀生。但他閑暇時,還是想寫一點東西。剛開始,他想寫一些童話,借以自娛。後來因忙於教務和生計,遇到索文者,便應付一下了事。

“雲彬在漢編雜誌頗起勁,拉弟列名編輯,每半月也得勉強做一篇(1938年2月24日給王伯祥、徐調孚信)”,“前因黃、江二老複刊《國訊》,被拉為基本撰稿者,勉強作了一點文字(1938年8月7日給王伯祥的信)”……

他一直很想寫一篇《書巢記》。7月22日信中說待這兩天回復完各處的信即開始作文,8月7日的信中說《書巢記》尚未動手,9月24日信中說《書巢記》久蟄胸中,自覺頗不壞,隻緣忙亂無暇寫出。

在由葉聖陶的孩子葉至善、葉至誠編選的《我與四川》這本書中,除了書信,確還是寫有一些短文和舊體詩。所作短文有數篇,只有一篇《生命和小皮箱》收入,寫於1938年2月26日,後發表在《新民報》。舊體詩有《宜昌雜詩》《江行雜詩》《長亭怨慢·頌抗戰戰士》《卜算子·傷兵》《卜算子·難民》《題伯祥書巢》《上海業餘劇人協會來渝將演為題二絕》《今見》《聞丐翁回愁為喜奉贈二律》《自北碚夜發經小三峽至公園》《策杖》,落款是1938年。但在劉增人所著的《葉聖陶傳》中,《卜算子·傷兵》《卜算子·難民》是寫於1937年9月,在上海救助難民的吳大琨回到蘇州,訴說了傷兵和難民的情況,葉聖陶聞而所寫。從後面寫到的葉聖陶在重慶的情況,“傷兵”“難民”應該寫於來重慶之前。其他應該是來重慶之後所作文。

葉聖陶以小說創作為主,在1938年7月22日給王伯祥的信中,提及“居然作了一篇小說”。估計《我與四川》照顧到體例,沒有收入。到底是哪篇小說,這個需要深究。

他對歌曲一道,也頗有野心,但也是迄未動筆。“近來文壇頗主舊瓶裝新酒,以弟為蘇州人,囑編彈詞。弟以為彈詞這種形式,在現在根本要不得,無已,還是大鼓為宜。因此又有編大鼓詞之想。”大鼓詞未見,倒是給巴蜀學校作了一首校歌,一直傳唱至今。

這個時候,他的文學交流還是比較多的。宋雲彬在漢口創辦大路書店和《少年先鋒》刊物,請葉聖陶作編輯;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在武漢成立,葉聖陶擔任了主席團成員之一;接受中蘇文化協會的邀請,任中蘇文化協會研究部副主任。儘管他以為“中”不甚了了,“蘇”尤其弄不清楚,委以研究,實屬滑稽,但因戰時,大家要盡可能多做點事,只得應之;《抗戰文藝》創刊,他任編委;謝冰瑩在重慶《新民報》編輯副刊,他支持並幫助;後又被黃炎培聘為《國訊》旬刊的編輯委員……他認為曹禺“能乾,誠懇,是一位好青年”,初見老舍,說他“忠貞熱忱,大可欽佩”。

總體而言,葉聖陶在重慶,生活還是比較緊張。雖然他給三個學校上課,每月能收入100元,但他們家八個人在一起的開支確實太大了,夥食費一個月共用60餘元,每人平均8元。此外,葉聖陶的大兒子葉至善、女兒葉至美在1938年四月底入國立四川中學(分三個地址)讀書。均為自費,學費須各交39元,制服費各10元,光是這加起來就有98元,每人每月膳食費各6元。次子葉至誠在1938年9月10日入巴蜀小學讀書,同樣需要花錢。

除了吃飯和孩子上學這些,葉聖陶還有一些別的支出。比如在“渝滬通信”中,葉聖陶委託朋友預訂一套魯迅的全集,且要最便宜的版本。開始擔心編輯委員會會把每頁的字數排得太少,“不經濟,版式也不好看”,又叮囑友人轉告,希望把日記和碑版造像編輯收入,還有魯迅的舊體詩和字。在收到以後,終於心安,“排校均不壞,看之可喜”。計老太太去世,葉聖陶懇請王伯祥代支50元給碩丈等等。

兩個孩子四月底入學,葉聖陶在五月末就辭去了複旦大學的教職。理由是本來就跑得辛苦且危險,而學校這次送來的薪水,糊裡糊塗少了幾十元,與聘書不合,遂以“醴酒不設,穆生去楚”不再去了。到了8月,葉聖陶自己盤算,下半年仍在巴蜀教學,“若僅此一處,決難敷衍,必須另想辦法”。

重慶在夏天十分酷熱。由於水土不服、腸胃病盛行的原因,家裡先是次子葉至誠患了痢疾,中醫看了三次不見療效,轉複西醫,買了瓶裝的“藥特靈”,共二十五粒,賣七塊半。之後是夏丐尊的女兒、葉至誠的妻子夏滿子發熱腹瀉,買了一個療程的中藥治愈。緊接著,葉聖陶的妻子胡墨林突然腹痛而泄,發燒三十九度七,她為了節省藥費,用夏滿子的藥方自為加減。最嚴重的是長子葉至善,得了傷寒。在當時,傷寒是一項致命的病症,幸虧友人戴應觀介紹從南京來的中醫張簡齋,雖省去不少費用,但最後連西藥共花費200元左右。而他也因為這些事情,“兩顴高起,雙臂骨出”,“亦甚瘦矣”。

生活的捉襟見肘並沒有讓葉聖陶低沉下去,相反,他文士性格中的閑逸部分,又讓這種內外憂患的日子多了一些美麗的色彩。剛來渝,找到住處,一切安頓好之後,“路上有售紅梅折枝者,名曰‘太平花’,以二分錢買一枝,用盛油之瓦罐供之”;進入巴蜀學校教書之餘,看到“碧桃海棠均含苞待放,每晨看看,為之心喜。花不必開在自己家裡,有得看總可欣然”;而在休假回復朋友們的信之際,又說到“曾買大把海棠插於瓦瓶,因而頗憶蘇州之一樹海棠,不知今年花事何如”;看戲劇學校戲劇《奧賽羅》回來,“今夕初供晚香玉,不及上海的粗壯,漂流數千里,幽香不違,亦可慰事”。

葉聖陶在通信中也記敘了一家人在家裡打小麻將的情景。一百和一角錢,輸贏記账,打幾個星期,結账一算,夏滿子獨贏,共得八塊有余。於是她就做東,買了六塊錢的酒菜,十人共吃。全體動員,忙乎一天。有紅燒牛尾、紅燒鯉魚、紅燒蹄子、豬腦湯、雞,共十餘種。笑談盈室,達於戶外,“共謂此樂不像逃難人所應享受”。

在9月24日的“渝滬通信”中,葉聖陶向王伯祥說上海報紙罵他不前進,他說自己本來就沒有前進,“青年人之心理,我們均可原諒”。實際上,葉聖陶一直很關注抗日情況。他知道每次的閑逸,“非以自欣,實可共愧”。

在給上海諸公的信中,他雖幾次提到長江戰事漸緊,但確實“空襲不足為慮”。一是時間上,日軍對重慶正式轟炸是1938年10月4日,而葉聖陶離開重慶轉赴樂山是10月下旬。也就是說,葉聖陶在重慶期間,轟炸只是斷斷續續,零星式的,因而也沒感到怎麽緊急。第二,巴蜀學校有可容六七百人之防空洞,有四個出入口,進去則相通,頭頂之山厚三丈,如果不是最大的炸彈,絕對沒有任何問題。

他是個文人,就用他自己的方式。寫了一些抗日詩詞,《自北碚夜發經小三峽至公園》中“何能忘世慮,休說問桃源”,說的是對天然美好景色的陶醉,但又不敢全然陶醉的警醒;《所見》中“頗愧後方猶擁鼻,戰場血肉已模糊”,表達了他對戰事無可奈何的複雜心情;他歌頌那些抗戰的將士“問兩字英雄,此外伊誰堪付”……即使參加同事的婚禮,他也作喜聯不忘鼓勵,“曉起卷珠簾,共看蜀中山水;閑來霏玉屑,應關宇內煙塵”。

7月12日,葉聖陶一家從西三街九號搬到了通遠門外張家花園巴蜀學校。正是暑假期間,所以葉家可以暫住,等到開學再在學校附近找房子。老鄉校長周勖成很照顧他們,說大約總是有辦法。而他依然沒有忘記欣賞校內的自然風景,“從未住過山林,覺幽趣甚多,不必出校門,巡行一周,可消磨半個鐘頭。隨處有小林,有泉石,可憩坐而觀玩”。

隨著時勢的變化,以及自己家中的支出逐漸增加,他越來越感覺到一種無奈。他說:“若欲再走,交通舟車與經濟能力俱成問題。惟有置之不想,與大多數人共其命運而已。”當初的救國豪情已經完全殆盡,只剩下如何活著的當下考慮。然命運也眷顧每個人,就在家人接連生病、自己焦灼無望時,陳伯通邀請他去樂山武漢大學教書,他覺得樂山甚似蘇州,過去或許有如在故鄉之樂。於是也顧不上多想,願隻身前往(後隻留女兒在北碚),“不為學問,不為文化,為薪水耳”。

1938年10月20日,葉聖陶全家踏上了去樂山的船隻,繼續在蜀中八年的漂泊之旅。這八年,他不僅實踐了自己的教育理念,對現代語文的改革做出了非常重要的一步,也成為了後來的巴山蜀水名師,且影響巨大。他在給朋友的信中說,在重慶所經歷,得殘句“經年流寓全家瘦”,至今未補足篇章。在筆者看來,那完整的篇章已經不必彌補,因為生命閃著光芒流動,在某一個時刻回頭,那殘缺的也是完美的,且無法再容許做一丁點增刪和修改。

陳匪石

外一篇

一息尚存,仍待商榷

——陳匪石在重慶

陳匪石(1883—1959),原名世宜。江蘇南京人。近世著名詞學大家、詞家。筆名取義於《詩·邶風·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轉也”,後遂以此為名。早年留學日本,加入同盟會。後從政、教書,一生淡薄自守,長於音韻之學,尤以詞學研究著稱。

抗日戰爭時期,國民政府遷都重慶。華岩寺為支援抗戰,讓出部分房屋供國民政府使用。陳匪石時任江蘇省經濟部參事,也隨機關西遷,與經濟部部分職員寄居華岩寺。他的女兒陳芸在《先父陳匪石生平二三事》中說:“為避免失節鼠輩的糾纏,毅然棄家,攜子避難。……嗣後由寧至漢輾轉宜昌,過三峽至萬縣,最後到重慶定居”。當時正值敵人的飛機狂轟濫炸,陳匪石不得不將子女安排在華岩寺外租賃的茅屋,而自己因職務原因,暫時在寺內居住。

陳匪石的妻子於1929年因病去世。他難忘早年東渡留學,妻子把首飾變賣相助之情,故一直沒有續弦,且從此蓄須以明心志。來到重慶後,生活更加艱苦,自身無人照顧,還要應付孩子的生活費、學雜費等開銷。在這種情況下,他仍然沒有放棄研究宋詞,同時還筆耕不輟,寫了很多愛國抗敵的詩詞。如《念奴嬌·巴山坐雨,久不得舍弟書》:

夜來風雨,信天涯、一樣清明寒食。冶翠嬌紅渾見慣,夢裡鄉愁如織。塚臥狐狸,灰飛胡蝶,到處殘鵑泣。空城潮打,東邊淮月無色。 籬落一樹荊花,移載何地,荏苒春消息。萬裡麻鞋三尺劍,吟望低垂頭白。峽束灘危,城欹樓迥,霧滿江南北。哀猿斷續,為余啼破空寂。

上片寫對故鄉的想念,清明時節祖墓無人祭掃,景象淒涼;下片寫戰爭期間兄弟分居兩地,“萬裡”“吟望”句化用杜詩,複以巴山地勢之險惡與霧滿猿啼為情感之烘托,鬱積悲深。此時期作詞最多,詞中情感或委婉或明暢,都與時局緊密聯繫,這也是他一貫的風格,其為友人所作序言,仍反覆強調“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當時在華岩寺寄居的,還有一位名士,叫喬大壯。南昌起義失敗後,他先後到平漢鐵路局、南京實業部、廣東省商業所任秘書。抗戰軍興,擔任實業部主任秘書的喬大壯率全部人員遷往重慶。但此人嫉惡如仇,耿直磊落,寧願在華岩寺草屋棲身,開荒種菜、作書治印維生,也不與汙吏合流。他也是一位出眾的詞人,早年在南京時與陳匪石同為南社社友。避亂期間,兩人互相切磋,填詞吟詩,成了莫逆之交。《宋詞舉》初稿是1927年,定稿在1941年,全部是陳匪石在與喬大壯的共同探討中商定的。陳匪石在《宋詞舉》的《敘》後“再記”裡說:“避寇巴山,與喬大壯窟室相逢,輒共商討,爰理而董之。”

當然還有與諸如潘伯鷹、張宗祥、商衍鎏等諸公交往頻繁,一時間“雲炮隆隆,若弗聞也。”而華岩寺當時的方丈是第六十五代宗鏡大師。他德行高達,平素所交都是恬退高尚之士,陳匪石也是其座上之客。我們現在看到的《華岩寺志》中,就有兩人交往之細節。陳應宗鏡之請,為西南禪祖聖可的遺墨寫跋:“明末遺民以書畫逃禪者。八大石濤半千為最著。破山聖可師弟亦其流亞。且開三蜀象教宗風。聖可手創華岩寺。寺中藏有墨跡兩幅。宗鏡上人出示。如接明人風范也。(《跋聖師墨跡》)”。

陳匪石第二次來重慶已經是1949年的事了。受聘擔任重慶私立南林學院中文系主任、教授。1950年學院因資金匱乏停辦,陳匪石乃赴上海。他除了自己主講《詞學》《音韻學》《文字學》等三門課程,主要考慮的是聘請得力的教師和合理的安排課程。於是他去信給後來成為著名古典文學專家的霍松林,希望他來教書。霍松林從重慶中央大學(後遷入南京,改名為南京大學)畢業後,在廣州閑住,平素深受陳匪石的器重。當霍松林在試講兩周接到講師聘書後,陳匪石還送了他兩首五律《重晤霍松林》:

執手兼悲喜,翩然吾子來。

餞春江令宅,吊古越王台。

遠夢啼難喚,層陰鬱不開。

西征新賦稿,多少斷鴻哀。

我亦飄零久,頹顏隱霧中。

斷腸春草碧,顧影夕陽紅。

秋老懷孤隼,宵長感砌蛩。

濁醪溫別緒,何地醉東風。

霍松林在安頓好日常起居、解決了吃飯問題後,才細讀陳匪石的贈詩,於是百感交集,也作了兩首《次韻奉酬匪石師》:

有意隨夫子,麻鞋萬裡來。

已知新弈局,休問舊樓台。

孤抱向誰盡,蓬門為我開。

燈前聽夜雨,一笑散千哀。

天地悲歌裡,光陰詩卷中。

重開樽酒綠,又見醉顏紅。

吾道猶薪火,浮生亦弡蛩。

絳帷還自下,秋樹起西風。

從這個酬唱中可以看出,一個大度,一個謙卑,一個懷孤,一個作伴,惺惺相惜之感於詞句的空白處散出。此後從1949 年9 月到次年4 月間的短暫相處,陳匪石對霍松林的影響更加深了。

兩人以前是師生關係,現在是同事關係。南林學院位於重慶南溫泉附近,當時遊人很少,居民也不多。每逢周末,霍松林陪陳匪石出遊,共看山水美景。陳匪石寫了《南泉六詠》,便囑咐霍松林也寫一寫,於是霍也寫了六首同題。就在這樣的“逼迫”下,霍松林竟然也積累了好幾十首詩詞。

陳匪石的另一部著作《聲執》是在學校中的宿舍小泉行館完成的。有趣的是,他每寫一段,都請霍松林去討論一番。這和之前定稿《宋詞舉》的情形相似。《聲執》開始於1949 年10 月,1950 年元月脫稿,2 月修改,3 月謄清、作序,1960 年出油印本。為什麽叫《聲執》?陳匪石在《敘》裡解釋說:“昔釋迦說相,法執、我執,皆所當破。詞屬聲塵,寧免兩執?況詞自有法,不得謂一切相皆屬虛妄。題以《聲執》,適表其真”。雖然這是對那些以一切詞律、詞法為虛妄,棄而不講的人說的,也同時可以看出陳匪石對佛法的浸潤和運用。

陳匪石雖然曾在官場,但不善於其間周旋,也不屑於鑽營拍馬升官發財。他最願意做的,就是治學和教學。關於他的詞學造詣,我們不需贅言,《宋詞舉》和《聲執》奠定了他近代古典文學研究的學術地位。在教學這塊,他的可圈可點之處也很多。

首先,他的教學,同學們會人手一冊課本,這是其他教授沒有的做法;第二,課本就用自己寫的《宋詞舉》,每首詞後,先校記,次考律,繼以論詞,全書不過6 萬字;第三,有嚴格的教學計劃,七十來個小時就講完了這本書。他教學的高明,關鍵還在於“透徹無倫(唐圭璋語)”的解析。不僅對宋詞在深度和廣度上論述有極大突破,而且對句法、章法的解析,對於煉字、煉句、煉意的說明,以及整個詞境的闡發,也都超出了課本中“論詞”的範圍。霍松林在回憶陳匪石時說:“他講詞,其詞不啻已有,故誠於中而形於外,不僅語言極富感情,而且神采飛揚,須眉皆動,又極富於表情。四十多年過去了,陳老師吟詞講詞的神情語調,仍往往浮現於眼前耳畔。”

陳匪石所著《宋詞舉》與《聲執》,受到詞學界的重視;但詩集與詞集,一直未有出版。這是由於他對自己要求極嚴,一直在推敲修改。至1948 年,陳匪石經老友於右任與霍松林勸說,才同意油印幾十本征求意見。

油印本的跋裡,他說:“蓋詞之為事,條理密,消息微,愜心綦難也。嘗謂即卑無高論,亦須妥溜中律,不涉鄙倍卑淺。斯未能信,曷敢示人。……日暮途遠,姑徇其意,益以近作,過而存之。一息尚存,仍待商榷,若曰定稿,則非所承矣”。

誠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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