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朝，吃檳榔是要被北方人看不起的

背景介紹

庾（yǔ）信（513年－581年），字子山，小字蘭成。南陽新野（今河南新野）人。庾信“幼而俊邁，聰敏絕倫”，自幼隨父出入於蕭綱的宮廷，後來又與徐陵一起任蕭綱的東宮學士。累官右衛將軍，封武康縣侯。侯景之亂時，庾信逃往江陵。後奉命出使西魏，因梁為西魏所滅，遂留居北方，官至車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北周代魏後，更遷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封臨清縣子，世稱其為“庾開府”。時陳朝與北周通好，流寓人士，並許歸還故國，唯有庾信與王褒不得回南方。庾信在北方，一方面身居顯貴，被尊為文壇宗師，受皇帝禮遇，與諸王結布衣之交，一方面又深切思念故國鄉土，為自己身仕敵國而羞愧，因不得自由而怨憤。最終在隋文帝開皇元年（581年）老死北方，年六十九，追贈原職，並加荊、淮二州刺史。

正文

這一年，庾信已經漸漸摸透了北朝規則，在北周朋友圈混得如魚得水，跟著趙王到處應酬，雖然是敗軍之將，亡國之人，可是會寫一手好文章到哪裡都能贏得鮮花和掌聲。

南朝已經由梁入陳，他徹底無家可歸了。南來的使者接走了徐陵，又接走了周弘正，顏之推這位大哥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從北周跑到北齊去了，長安只剩下了他和王褒——因為北方人太愛他了，說什麽也不放他走，庾信和王褒在金陵的時候從沒想過當偶像原來有這麽大的壓力。長安的冬天尤其冷，他終於知道了從梁往上數，南朝一百來年流行的宮廷詩歌中的長安，都是假的。

以前謝惠連看見下雪：“攜佳人兮披重幄，援綺衾兮坐芳縟。燎熏爐兮炳明燭，酌桂酒兮揚淸曲”，現在庾信在北方終於見到了啥是真的下大雪，他寫到：“風雪俱慘慘，原野共茫茫”，作為一首寫雪的詩，作為一個受過嚴苛用典訓練的人他竟然沒有引用謝惠連的《雪賦》，因為他知道，真正的下雪哪有那麽多風花雪月的屁話，就一個字兒，真TM冷。

當然詩歌的最後他沒忘了隱晦地表達以下想回家的想法：“薛君一狐白，唐侯兩驌驦。寒關日欲暮，披雪上河梁”。薛君就是孟嘗君，這裡用的是著名的“雞鳴狗盜”典故，孟嘗君受困於秦，沒辦法了去求秦王的寵姬，娘娘想要孟嘗君的白狐裘，但是這件大衣已經事先送給秦王了，結果孟嘗君的神奇門客竟然潛入秦宮把它偷了出來，重新送給了秦王了老婆，一稿多投也實屬無奈，孟嘗君得以順利回家。唐侯就剛得很，楚也是扣押了唐成公，要他的驌驦馬，唐侯表示不走就不走，反正在這裡白吃白喝不花錢，馬我是不會給你的，結果唐人忍不了了，把馬偷出來獻給楚國的子常，贖了自家老闆回來。最後一句來自李陵的詩：“攜手向河梁”，這是一個未能成功回家的故事，在前面兩位同行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的淒涼。

如詩所示，在北朝混得好不等於混得習慣。庾信的希望一點一點得被磨滅掉，他唯一的願望就是南方的好基友可以寫信給他帶來點安慰。他在給徐陵的詩中說：“故人倘思我，及此平生時。莫待山陽路，空聞吹笛悲”，你快寫信給我把，不然我會死的。給王琳的回信中說：“玉關路線遠，金陵信使疏。獨下千行淚，開君萬裡書”，謝謝你寫信給我，感動哭了。

但這一次，他收到了一顆來自南方的檳榔。庾信再一次寫詩表示感動：

“綠房千子熟，紫穗百花開。

莫言行萬裡，曾經相識來。”

一顆檳榔出現在了北方，是一件很新鮮的事情，因為北朝是不產檳榔的。其實南朝也不產，檳榔的產地在海南島和東南亞國家，但是可能南朝跟人家貿易頻繁，南方人已經把檳榔當小零食了，畢竟這種東西容易上癮，一嚼就停不下來，相當於古人抽煙了。蕭梁皇室的豫章王臨死時候，跟兒子說喪禮從簡，不要搞那些茅台五糧液，一點乾飯，搞點檳榔就可以了。另一個臨死的人是任昉的爸爸，據說嚼檳榔是任爸爸的一生所愛，任昉也很喜歡，老任臨死的時候想最後嚼一次，死也要死得快快樂樂，結果任昉幫他爸爸剖了一百多個檳榔——全TM是壞的，老任臨死也沒能來上那麽一口。小任因此特別特別難過，從此就把檳榔戒了，當時人特別震驚：天哪真是個孝子，連檳榔都戒得掉！

庾信對檳榔上不上癮是不知道了，但是他這回不戒也要戒了。北方人沒怎麽見過這玩意兒，當新奇物件。同時北方人一直都知道有這麽個奇怪的東西在南方存在，內心對它特別鄙夷。一方面因為檳榔是南方式生活的代表，北齊有個人叫王昕，是個漢族高門，出使過南方，沉迷於南方文化，又喜歡DISS人家喜歡鮮卑語的北方人（當時北方漢族高門也是要學說外語的，因為這樣就是很fashion），結果被高洋痛罵：“偽賞賓郎之味，好詠輕薄之篇”，估計王昕也就是“精南”，偶爾嘗那麽一下，北方哪裡有那麽多檳榔可以給他上癮嚼。

第二也是因為北方人覺得檳榔是那種蠻荒之地的產物，沒啥吃了才吃的東西。這個在左思的《三都賦》裡就這麽說了。北魏的時候，南方將領陳慶之到洛陽住了幾天（其實是梁武帝派他護送一個北魏皇室回來搶皇位），有一次聚會，陳慶之跟北方人楊元慎顯擺說我們南朝好地方，被楊元慎引經據典地懟了回去。事兒還沒完，過了幾天陳慶之水土不服，楊元慎自告奮勇要來給他治病（陳慶之啊你心怎這麽大，啥人都敢拉來給自己看病。。。）,結果當場來了一段rap讓陳慶之目瞪口呆：

吳人之鬼，住居建康。

小作冠帽，短製衣裳。

自呼阿儂，語則阿傍。

菰稗為飯，茗飲作漿。

呷啜蓴羹，唼嗍蟹黃。

手把豆蔻，口嚼檳榔。

乍至中土，思憶本鄉。

急手速去，還爾丹陽

（這還只是第一段…）

總之全篇押韻懟南方物產，陳慶之竟然被他折服了（陳慶之你怎回事，你可是一路打勝仗打來洛陽的…），可能是欺負人家是武將不懂音樂吧。但是這裡檳榔又被點名了，跟蓴羹蟹黃之類的東西並列——而我們知道，蟹黃——是很好吃的……

至少庾信是一定覺得很好吃的，不管怎麽樣，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吃到過蓴羹蟹黃了，來了北方天天跟著人家喝奶，也不知道他有沒有乳糖不耐症，羊肉吃不吃得慣，鮮卑語有沒有學會個幾句，雖然他是個學霸，但是畢竟年紀大了學啥都慢一點——可是這次，他竟然看到了一顆檳榔，在一群北方人獵奇的，又有幾分不屑的眼光中，他輕輕寫下了：

“莫言行萬裡，似曾相識來。”

豈知對著一顆零食歎息者，猶是故時將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