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共:5317字 預計閱讀時間:14分鐘】
在禪宗之中,常以“不動心”做為一個人,領悟了佛法真諦的標誌。
不動心,即清靜心,即《金剛經》中所言,“無所住而生其心”的心。
六祖惠能,亦因在賣柴時偶然聽到這句話而頓悟,終成一代高僧。
如果你不知道惠能是誰,那麽你一定聽過下面這句禪宗最有名的佛偈:
“菩提本無樹,
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
何處惹塵埃。”
這篇文章,在我心中斟酌許久,遲遲未敢落筆。
因為我雖喜歡禪宗的一些哲理,但亦對其抱有相當的警惕之心。
原因在於禪宗的“明心見性”,見的是“空”。
雖然一念著空,就已是為“空”著相,並無真正的“空”,但仍然容易讓人落下“空病”——即對一切不管不顧。
這種空病在經中亦有記載,應當並不是個例。
然而,禪宗之中,亦有許多絕妙譬喻,能夠讓你領略到底什麽是不動心。
所以,我還是決定以禪宗切入這篇文章。
但最後為了避免“空病”,則會落回到中國傳統的儒家哲學上。
禪宗譬喻精妙,儒學入手簡易。
前者大約指明方向,後者時時刻刻都能讓你下手,去尋自己身上那份不動心。
人人都說釋道儒本是一家,借禪宗以立言,應不為怪。
首先我想讓你明白的是:
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不動”,只有相對意義上“不動”。
因此,講清楚“不動”是不容易的,可只要你知道了什麽是“動”,領會“不動”就變成了件簡單的事。
一個人在尋找什麽事物之前,必須要清楚自己要尋找的是什麽東西,即使不是完全的清楚,但至少大概的輪廓是應當曉得的。這是很明顯的道理。
那麽,什麽是“動”呢?
一正一反謂之動,一陰一陽謂之動。
這樣講或者你一時無法理解,舉個簡單的例子:
一個人前行的時候,雙腿一前一後,便是動。
“不動”,就是相對此“動”而來。
也就是說,雙腿一前一後之間,還有個“中”,那個“中”,就是不動。
當然,舉這個例子,只是借物譬喻。你也應該明白,就外物而言,“中”亦是相對的,並不是絕對的。
“中”只在你心裡,且時時刻刻都在變化。
因為這個“中”時時刻刻都在變化,所以禪宗認為執於“中”也是動。
可反過來去想,“不執於中”,亦是執,亦是動。
所以禪宗又有“真空不空”的告誡。
如此以言遣言,常常令人陷入迷惑。這也就是為什麽我稍後會落回儒家學說的原因。
中國傳統的哲學沒有這些力求“完滿”的文字。他只是會告訴你,如何著實下手。
若將“哲理”比做種一顆果樹,禪宗會將此樹形容得格外圓滿,力求無一毫之差。
而儒家則隻告訴你,如何下手去種,如何時時澆水。
至於日夜所息,土脈之力,即使不去關注,也會水到渠成。
所謂“種樹”是“下學”。
可言可說,都是下學。也就是實實在在的修行——它會落在你每天的言行舉止中。
“正果”是上達。
不可言不可說,皆是“上達”。也就是修行的結果。任你最後成聖成佛,都是這個上達。
禪宗總要把“上達”也講清楚。
儒家卻認為,你只要專注下學,自然上達去,不必再到別處求個上達來。
好了,回來接著講。
天地氣機,無一息之停。
一歲,一月,一日,一時。以至刻、秒、忽、微,皆在變化之中。
或正或反,或陰或陽,正複為奇,善複為妖。無時不動。
如此之多的變化,永無窮盡。
當你的心隻關注這些變化,那麽你的心智將會迅速耗竭。
為何會如此?
譬如天上陰晴雨雪,其變化並不在你的掌握之中。
你若在晴時擔憂雨雪,陰時盼望天晴,便是讓自己執於其“變”。
可當你執於“變”時,變已生變。此執立成迷障,讓你陷入困擾迷惑之中。
當你不再執於其“變”,你便立時能看清楚這個世界,立時沒有物我之分,不再自陷迷道,立時便能看清光明自性。
這也就是為什麽《金剛經》會說:
“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講到這裡,還是沒有講如何去修持你的“不動心”。
因為我還是在努力讓你能夠領略到“不動心”,到底是一顆什麽心。
如禪宗“標指”之喻。
標,是標示。指,是指向。
依標取物,依指觀月。
然而標不是物,月不是指。
只是在告訴你,“不動心”到底在哪裡。
好了,讓我再用更簡單些的文字,去和你形容一下“不動心”是怎樣一番感受——就是這顆“不動心”,落在生活之中,大概是怎樣一種狀態。
畢竟,哲學看起來再深奧,也是不離日用常行之間的。
所謂“不動心”,就是無所執,亦無所不執,是常常“鑒空衡平”的狀態。
不動心如水,可柔可剛,可靜可動。
可潤如雨,可寒如冰。
可衝刷山川,可潤養萬物。
若無形,卻有形。似若實,仿若虛。
不動心,又非是全無心。
而是內心光明,明辨心中是非之時,亦不執於這些是非。
舉一些簡單的例子。
譬如一個人,他雖知清淡飲食是好的,但也不會執著與此。能清淡固然很好,不能清淡也沒關係。別人吃什麽,他也可以吃什麽。
譬如一個人,他雖喜好乾淨,能將自己居住所在,打掃乾淨固然很好。可若與人居住,即使掃完又髒亂,他也不會覺得有什麽。
譬如一個人,他雖不牽掛名利,但也不會抵觸名利。只是名利來則來,去則去。來時應該怎樣過,那就怎樣過。去時怎樣過,也就怎樣過。
在這個過程裡,他的心始終不變。隨人奉承,隨人毀謗,都隻當是進德修業之資。
所謂的“光明自性”,就是這顆知善知惡的不動心。
因此,他對一切雖無所執,但其自性讓他明白,懶惰是不好的。因此他格外勤勉。
但又對此勤勉無所執,偶有放空,亦享受其中。
這些,就是“不動心”在生活裡大概的樣子。
如果你讀到這裡,我相信你一定會對如何找到你心中那顆“不動心”產生了一些興趣。
然而,找到它的辦法,並不是那麽困難。
因為它就在你的心裡,是你心中自性,不假外求。只是要有人告訴你方向。
這也就是為什麽六祖惠能,在五祖送他離開,要幫他撐船渡河時說:
“迷人需指點方能開悟,然而悟得自性後,只能自渡。”
所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說的也是這樣一件事。
向外去求,皆是苦海。
因為世間萬事雖真實存在,可亦不在你心外。
“回頭”二字,只是告訴你,彼岸其實就在你心中。
下面,我還是會分為禪宗與儒學兩個方面去講述如何找到你的不動心。
但我想說的是,我之所以講述禪宗,是為了能夠讓你更好的理解儒學。
因其入門簡易,無論你貧窮富有,無論你身份高低,時時刻刻都有下手處。
且簡單直接,不易陷入迷惑。
當然,哪種修行的辦法都一樣,文字不同,義理相同。能理解其中一個,自然就能理解另外一個。
同時,也能夠讓你做為一種驗證。
因為一通百通。
若此處通達,彼處不通,只是未通。
既知未通,便需下許多問辯思索的功夫。
好了,讓我們從《金剛經》中那句:“無處住而生其心”開始說起。
因為這句話中無所住而生的心,就是不動心。
心無所住,就是心無所執。
讓你的心不住在聲色貨利之中,不住在你心中所念的一切執著之中,就是無所住。
在開始的時候,你已經知道了這樣一件事,就是這個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不動,只有相對的不動。
也就是說,心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無處住”,只有相對的“無所住”。
因此,我想引用六祖惠能對於不動心的解釋——那亦是讓你尋找不動心的修行之道:
“前念起妄,後念即止;
前念有著,後念即離。”
一個人,只要念念“無所住”,就如同在心中標注一個方向。
你雖然不知道它具體在哪裡,但你一直望著那個標注的地方。
如此,即使你走在無路可覓的荒野,只要朝著那裡行走,就終究會抵達。
前念有了妄心,因為你念念“無所住”,所以立刻就能夠察覺。然後努力下功夫將其止息便可。
前念有了執著,因為你念念“無所住”,所以你也立刻就能夠察覺。然後努力下功夫破此執便可。
能做到這些,就是無所住。
然後在念念無所住的修行中,不動心自然而然會浮現。
如同日複一日灑掃地上塵,自會慢慢浮現潔淨地面的本來面目。
所謂“真心無始,本來自性清靜”,說的就是這樣一件事。
好了,講完了禪宗,我們講儒家。
你猜猜對於儒家來說,那顆不動心意味著什麽?
我已經說了很多次。
如果你常讀我的文章,你必然立刻就能猜得到。
對,就是“良知”。
什麽是“良知”?
它並不難理解。孟子說:“不學而知,是謂良知”。
我追隨的陽明先生說,“知善知惡是良知。”
也就是說,“良知”是每個人的心中,原本就存在的天賦。
天然就知道是非,天然就知道善惡。
見父母天然就知道孝,見子女天然就知道愛,見朋友天然就知道信。
當然,落到細微處,就總會有人為遮隔在。
比如於交友一事,若心中有“貪”念,則必然不會“信”。
然而心中雖有貪念,良知亦能夠覺察。
但凡有愧,便是良知警醒。
只不過人人資質不同,良知發見處也並不一樣。
譬如一個大盜,草菅人命,看似並無良知。然而只是其資質愚下,良知發見處很淺罷了。
所以孟子也只是從良知發見處最明顯處提點人:
“堯舜之道,孝悌而已”。
就是說,堯舜那樣的聖賢之道,也只是在孝敬父母,尊重長輩之中罷了。當然,有些人在這些事情上,也沒有辦法發見自己的良知,但他總能在一些事物上發見到。
所謂聖人“因材施教”,也只是看那人於何事上能夠發見自己的良知,而後循循善誘,伺機提點。
如禪宗所說“機緣”,或“禪機”。
禪機一過,緣即滅已。禪機未到,雖點亦不中。
然而,“良知”是一回事,它是一個標示。是告訴你一個方向。
但它不是修行的辦法。
因為雖然人人都有良知,但一來不是人人都能夠敏銳察覺自己的良知,二來即使察覺了良知,也不是人人都能夠依循良知去做。
不能夠依循良知去做,自然常常自陷迷惘愧疚與痛苦之中。
那麽,如何去做呢?
或者說,在哪裡去做呢?
儒家《大學》,傳承數千載,對此發盡精蘊,徹上徹下,一言可貫。
即:
“格物致知”。
格者,正心也。正其不正之心以歸其正,謂之格。
然而,心是不會著空的,總會落於事物。若你不信,不妨自己去體會,你的心念片刻不會止息,然而當你去體會你的心,你且看它何時離卻事物過。
它要麽落在你正在做的事物上,要麽落在你正在想的事物上。
因此,正心,就是要去事物上去正。
離開事物說功夫,便是著空。
這也就是“物”字的含義。
“格物”二字,就是讓你在事事物物上正心,無論那件事物,是你在做,還是你在想,其實都是在你的心上。所區別無非就是“心有所專”,或“心不在焉”的區別而已。
致者,抵達也。也就是從這裡,到那裡。從“苦海”,到“彼岸”。
在事物上但凡對心中的“不正”之念有所察覺,便是“苦海”,而後下功夫讓自己在此事物上“正心”,就是彼岸。
知者,良知也。即我們剛才所說,每個人心中那原本就有的,知善知惡的天賦。也就是那份能夠察覺此心“正與不正”的天賦,察覺禪宗所說的“妄與著”的天賦。
那麽如何去切實下功夫呢?
其中有個大巧處,就是心中的“愧疚”,那是良知給你的指引。
若能從此“愧”去精察此心,良知發見處,便會愈加明白。
愧疚有大有小,如同塵埃有厚有薄,然而功夫都是一樣的,有愧則改,有塵則掃而已。
譬如一位美女在你心中,你雖對其並無不敬的行動,卻有了不敬的想法。
若你心中念念“致良知”,但凡有愧,必會為你所察覺。也就是你知道自己“前念起妄”,而後將此妄心灑掃清靜,便是“後念即止”。灑掃清靜之後,你心中的愧疚消失了,也就是致了良知。
或者你會問,有時候那些兩難的抉擇又該怎麽辦呢?
譬如一方面想要孝敬父母,一方面想要追逐自己的夢想。
其實功夫亦不過是同樣,你若能從細微處,時時致心中良知,時時體認心中無愧處。於這些“兩難”之事,也自然能夠找到那份“勿過勿不及”的中和之處在哪裡。
只不過,功夫越是到此細微處,越著不得言語,需是要你在自己心上細細體會,認真用功,才能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
所謂修行高深的智者,其實也只是“致良知”的功夫熟練些罷了。
念念“致良知”,念念“無所住”,如道家“結聖胎”之譬。
時日一久,心中自然凝聚。
前念一覺,後念登止,一閃而過,皆如不曾起念。
能夠常常“鑒空衡平”,譬如天上鋼索,有看那人走得如履平地,然而身體亦是在時時維持平衡的。只不過這平衡的功夫熟練些,仿佛不去關注,自然而然就能夠做到罷了。
然而,初學時不必攀那高處,平地亦有繩索,在日用常行中下功夫,日複一日,自會往高裡去。
若開始就要拔高,一經撅跌,傷筋動骨,反而於修行有害了。
順帶一提,這也就是“中庸之道”。
最後,我還是要說,能夠訴諸言語的,告訴你怎麽做的,都是“下學”。
凡是無法言說的,都是“上達”。
然而只要一個人,在下學中用功,時日一久,自然上達去。譬如前文種樹之喻,栽培灌溉,乃是人為。至於日夜所息,條達暢茂,天然自有個理在,是無可關注,也不必關注的。
只是一個“下學”而已。
即便有天“上達”,也只是關注一個“下學”。終生只在“格物致知”中下功夫。
因為但凡一個人,感到自己得了“正果”,也就看不清那“正果”原本的樣子了。
因為他必會傲,有此傲在,心便不可得而正。
如同周文王“望道而未之見”。
望道而未見,乃是真見。
如同孔子的學生顏淵所說,“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亦是望道而未見意,亦是真見。
如同佛祖曾問須菩提:“須菩提,如來在燃燈佛前,於佛法有所得否?”
須菩提對佛祖說:“如來於燃燈佛前,於佛法實無所得。”
實無所得,乃是真得。
如同佛經中“筏舟”之譬。
所謂“佛法”,只是幫助一個人,渡那苦海的“舟”,讓其抵達彼岸。
並非彼岸本身。
一旦抵達彼岸,佛法可用來渡人,於己卻不必再有所執。
然而對錯善惡,原本難言。隨緣而渡,亦不必執著於此。
彼岸,只在你的心中。
只是格物致知後,得而正的心。
任境遇變遷,世事無常。
當樂則樂,當苦則苦;當貧則貧,當富則富。
任四時變幻,雲收雨歇。
當行則行,當止則止;當生則生,當死則死。
我隻此心不動。
文/杓布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