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Jiayang Fan，本文轉載自良友紀錄
如果問中國的父母怎麽定義子孫的幸福快樂，他們的回答可能不是知足常樂，而是成功。
在紀錄電影《尋岸》的開頭，導演王淼拍攝了一位上海女教師在課堂上講述中國人幸福觀的一幕。
穿著藍白校服的學生們仰首四十五度聽先生講課，沿襲了中國流傳千年的沉默與紀律。當老師問“中國人的快樂就是知足常樂”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的時候，下課鈴聲響起了，給問題留了一個模糊而開放的答案。
如果問中國的父母怎麽定義子孫的幸福快樂，他們的回答可能不是知足常樂，而是成功。《尋岸》考察了一條越來越多中國中高產家庭走的捷徑：把他們的孩子送出國。導演王淼十二歲從北京到美國，那時候，美國高中的項目才剛剛興起。她去了美國緬因州的弗萊堡寄宿學校讀書，在那之前她對這所學校一無所知。直到2011年，這所學校被中國留學生迅速“佔領”。
王淼將視角追溯回中國學生申請弗萊堡學校的場景。西裝革履的面試官坐在上海的辦公大樓辦公室裡給青少年學生和家長做谘詢。 螢幕上寫著“國際學生學費五萬美元”，但人們眼睛都不眨一下。
對於這些在中國經濟增長中脫穎而出的成功企業家來說，弗萊堡學校是一項可靠的投資。一位夾雜著上海口音的朱先生自豪地說，這十到二十年間，就中國和美國最強大。他為我們展示了他的家電工廠。
“永遠不要自滿”是他給公司選的一句核心守則。他開著寶馬，住的豪宅堪比紐波特、比華利山莊。朱先生對他的孩子們有很高的期許：“他們都是未來的精英。”
朱先生的女兒Stella是個可愛活潑的十五歲女孩，她是這部紀錄電影的兩個核心人物之一。導演從高二開始跟拍她，一直拍到畢業。Stella對美國的向往源於《歌舞青春》這部電影。
另一個核心人物是Harry，一個戴著眼鏡內向的男孩。眼神裡透露的警覺和敏銳預示著他對於美國“每個人都活的很幸福快樂”的模糊印象被顛覆的可能。
Harry的爸爸告訴他，他是家裡“三代單傳”的兒子，寄托著整個何氏家族的希望。“你現在看到外面的世界跟我1981年18歲的時候看到的已經完全不同了，你現在不用擔心學費，很幸運，要抓住這個機會。”
看到這段在兩代人之間展開的對話，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這位父親言語中的重量。在我們那一代，我的媽媽曾經和Harry的爸爸一樣，用同樣的理由讓我“抓住機會”，因為我獲得了優渥的獎學金足以支付我大部分在美國的學費。 我的媽媽告誡我，不能浪費自己這份“搭順風車”的運氣。當時我就讀的迪爾費爾德學校，坐落在馬薩諸塞州的鄉村，我認識的每一個中國大陸學生都有獎學金。學校裡的富家子弟主要還是從公園大道或康涅狄格州郊區來的白人。
十五年過去了，角色已經扭轉：中國留學生就是弗萊堡學校的搖錢樹——英語水準的滯後和對美國文化薄弱的了解已經不重要。他們不僅是全自費，而且學費幾乎是當地大部分學生的五倍。當Harry和Stella暑假出國旅行或者參加補習班的時候，他們的美國同學，其中不乏很多白人，還在五金店或冰激淋店裡面打工。
這種顛倒的局面揭示了中國的城市在過去十五年經歷的巨大轉變。 Stella和Harry出生的那年，我在迪爾費爾德學校讀高二，當時中美間的經濟差距是條深不可測的鴻溝。然而這些年，經濟能力的緩解並沒有拉近中國留學生和美國同齡人之間的疏遠感，家裡對他們的期望也並沒有減少。
《尋岸》的可貴之處，在於它描繪了中國留學生在美國生活學習的一條可預測的經驗弧線。如Stella對她成績的焦慮、其他孩子讓尷尬的Harry任意地講幾句中文給他“挖坑”……電影裡最觸動人心的場景，是紀錄片創作課上， 一幫中國的學生擠在螢幕的周圍，專心地觀看美國學生錄製的對亞洲人的看法。
美國同學認為他們很努力、恭敬、害羞和聰明。中國學生面面相覷，一開始沒有說話。直到一個女孩開口說， “大部分是對的。”接著另一個學生糾正: “他們說的都對。”第三個戴著大方框眼鏡的學生補充道， “也許他們都覺得亞洲人很奇怪吧 …… 跟人家說話的時候，都不看著別人的眼睛。”
“為什麽呢?”老師問。
其中一個女孩回答，“因為我們很緊張。”
戴眼鏡的女孩補充道，“我們會害怕。”
“害怕什麽?”
“害怕犯錯。”
《尋岸》裡面描繪了不少類似的對話，跨文化教育中未解決的漏洞，在這幫中國學生的困境中清晰地顯露出來。對於Stella和Harry的家長以及他們那一代人來說，弗萊堡是他們沒有機會累積的文化資本。但是對於這兩個青少年，弗萊堡是他們人生中具有決定性意義的經歷，讓他們學會從不同的價值觀和文化的角度，衡量他們和父母之間的距離。
“中國人和美國人所理解的幸福太不一樣了” Stella在經歷了美國一年的學習後有感而發。 “在離開中國之前，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個成功人士，賺很多的錢，” 她繼續解釋，“對於大部分中國人來說，他們只有得到擁有財富的安全感以後，才會感到快樂。但我現在有我自己的想法。” 安全感和知足在電影裡並沒有明顯的體現。
我們看著Stella和Harry學習、考試、參加舞會、一年又一年地返鄉和歸來，生活的世界一直在拓寬，但對於他們內心世界的真實想法，我們也只剩下猜測。 儘管Stella接受了一段時間美國的教育，但最終會不會回去繼承父親的事業、接手工廠，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好奇弗萊堡的經歷會讓他們學到些什麽，而他們又會給下一代傳遞什麽樣的幸福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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