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往昔》
作者 | 羅伯特·索耶
譯者 | 何銳
轉換進行得很順暢，一如手術刀遊入肌膚的瞬間。
可汗既興奮又失望。來到這裡，他非常興奮——也許法官是對的，也許這裡確實是他真正的歸屬。但這種激動不夠完美，缺乏通常與興奮相伴的那些生理反應：沒有掌心冒汗，沒有心跳加速，沒有呼吸急促。噢，誠然，心跳聲還是有的，如背景音轟然作響，但那並不是可汗的。
是恐龍的。
一切感受都是這頭恐龍的：可汗現在是透過恐龍的眼睛在觀察世界。
顏色看起來完全不對。在中生代這裡的植物葉子同樣含有葉綠素，肯定也該是綠色的，但這頭恐龍眼裡它們是海軍藍色的。天空是薰衣草色的；腳下的土壤是煙灰色的。
這些老東西，視椎細胞與人類迥異[1]。可汗心中想著。好吧，他會適應的。畢竟，他也別無選擇。他會在這頭霸王龍的頭腦中，以一個監視者的身份終此一生。他會見這頭野獸所見，聞其所聞，感其所感。那些人說過，他不會有能力控制它的活動，但他將得以體驗它的一切感受。
這頭雷克斯龍F正大步向前。
可汗希望血看起來還是紅的。
如果血不紅，那可就完全不同了。
“那麽，可汗太太，在庭審所述的那天夜裡，您丈夫在外出之前說了什麽？”
“他說他要出去獵殺人類。但我以為他是在開玩笑。”
“請不要做判斷，可汗太太。請僅僅向庭上精確地複述您的記憶，您的丈夫當時到底說了些什麽。”
“他說，'我要出去獵殺人類'。”
“謝謝你，可汗太太。法官大人，這起案件的案情業已明了。”
高等法院法官阿曼達·霍斯金斯房間牆上的刺繡是她丈夫為她做的，繡的是幾行她最喜歡的詩句，來自歌劇《日本天皇》[3]。她在準備宣判之前總會時不時抬起頭，重溫那幾句話[4]：
我的目標崇高莊嚴，
我要使其適時實現：
讓那判決罪刑相當——
罪與刑相當。
這是樁棘手的案子。可怕的案子。霍斯金斯法官繼續思量著。
不光是顏色不對。從霸王龍顱骨內部望出去的景象還有其他的不同之處。
霸王龍看到的景觀，只有部分是立體的。只有可汗視場正前方中央的一塊區域，裡面的東西確實有景深。但由於這野獸的雙眼幾乎是平行的，它擁有的景寬比一般人類要大得多，就好像是個大蜥蜴版270度寬的銀幕。
霸王龍掃視著大地，這個廣角畫面隨之前後掃動。
掃視獵物。
掃視著獵殺的目標。
《卡爾加裡先驅報》，2042年10月16日，星期四：現年43歲的連環殺手魯道夫·可汗昨日被判死刑。
可汗大夫，原阿爾伯特大學的著名內外科醫師，八月時被控犯下了三十七起一級謀殺罪。
在他令人毛骨悚然的證詞中，可汗毫無懊悔跡象地承認，他在最終用外科器械割開每個受害者的喉嚨之前，都對受害者施加了數小時的恐嚇。
這是本國八十年以來第一次做死刑判決。
在宣讀判決時，阿曼達·霍斯金斯法官如此評論可汗：“加拿大大草原上自雷克斯霸王龍之後最為冷血和殘暴的殺手…”
在大約十米開外的一叢水杉後面出現了第二頭霸王龍。可汗懷疑，霸王龍大概是有很強地域觀念的，因為它們每頭都會需要大量的肉食。他不知道他所在的這頭野獸會不會攻擊另外一頭。
他這頭恐龍偏過腦袋瞧了瞧站在自己側面的第二頭雷克斯龍。隨著它這個動作，這恐龍腦中的畫面幾乎全部化作空白，就仿佛這頭野獸在把注意力集中到細部上時喪失了對全局畫面的把握。
起先可汗覺得他這頭雷克斯龍是在看那頭恐龍的腦袋，但很快，另外那頭龍的顱骨頂部，吻部尖梢和強有力的脖頸後部都隱退消失，化為白色的虛無。剩下的只有咽喉的影像。很好，可汗想著。在那兒來上一記撕咬就能殺死這頭動物。
另外那頭恐龍的喉嚨皮膚看起來是灰綠色的，平坦光滑。讓他抓狂的是，他這頭雷克斯龍並沒有攻擊。相反地，它轉回頭，再度眺望起遠方的地平線來。
思維中靈光一閃，可汗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他的左鄰右舍當中有些養了寵物貓狗，而他養的則是蜥蜴和蛇——冷血的爬行動物。這一事實被作證的心理學專家相當看重。有些種類的蜥蜴，雄性在頸下吊著些松弛的垂肉。他所在其中的這頭雷克斯龍——泰瑞爾博物館的古生物學家認為它是頭雄性——看了看另外那頭，發現“她”的喉嚨是平滑的，因此是雌性。“她”這不是攻擊的目標，倒可能是交配的對象。
可能它們不久就要交配了。可汗從來沒高潮過——在殺戮的行為中獲得的例外。他有些好奇那會是什麽感覺。
“我們花了有十億美元來開發時間旅行，你現在卻告訴我這套系統毫無用處？”
“呃…”
“教授，你說的就這個意思吧，不是嗎？時間轉移不具有實際應用性？”
“不完全是這樣，部長。這套系統確實能工作。我們可以把一個人類的意識投射到過去的時間，將他或者她的思維附著到某個生活在過去的人的思維之上。”
“可沒有任何方法能切斷這種聯繫。真是太棒了。”
“並非如此。連接會被自動切斷的。”
“是啊。當那個意識載體——那個承接意識的歷史人物死掉時，連接就會斷裂。”
“正是如此。”
“然後我們的時代裡，那位意識被你們轉移到過去的人也會死去。”
“我承認，這是兩個大腦連接得如此緊密所造成的不幸後果。”
“所以我沒搞錯！這見鬼的時間轉移整個就毫無用處。”
“噢，完全不對，部長。實際上，我認為我已經為它找到了完美的應用場合。”
雷克斯龍邁步前行。儘管一開始可汗的注意力完全被這頭野獸所見的景物吸引了，但逐漸他也開始對它的其他感知有所察覺。他能聽到雷克斯龍的腳步聲，細枝和草木被折斷的聲音，鳥類或是翼龍的啼鳴，還有潛藏在這些聲音之下的，昆蟲無休無止的嗡鳴聲。然而，所有的聲音都單調而低沉；這頭雷克斯龍簡單的聽覺系統無法收聽到高頻聲音，對它們能探測到的部分也缺乏精確分辨的能力。可汗知道，晚期白堊紀必然擁有著各種不同音調的協奏，但對他來說就像隔著耳塞。
雷克斯龍仍在前行，繼續搜尋。可汗開始發現更多的感覺，有些在內部世界，有些在外部世界，包括曬得他背上火辣辣的午後陽光，還有啃噬著這野獸腹部的饑餓感。
食物。
這是他從這動物那兒獲取的最清晰的思緒。在精神世界裡，一根根肉條滑下它的食道。
食物。
2022社會福利保障法案 ：加拿大建立在社會保障體系的基礎之上。該體系由一系列法規和政策構成，目的在於保證每個公民的高生活水準。然而，持續增長的預期壽命加上不斷降低的法定退休年齡對我們的社會財政體系，我們的全民健保體系的基石，形成了無法承受的負荷。大多數納稅人在45歲時停止工作，而加拿大人平均要活到94歲（男性）或者97歲（女性），這個系統正面臨徹底崩潰之危。因此，以後所有的社保系統將僅面向年齡60歲以下的人群。但有一項例外：所有加拿大人，無論年齡，無需自己付費，都可以享受政府資助，通過時間轉移進行安樂死。
那兒！就在前面！有東西在動！無論那是什麽，這玩意挺大的：一個模糊不清的輪廓，在一小叢冷杉樹後忽隱忽現。
一頭四足動物，背對著他/它/他們。
啊，在那兒。在轉身了。雷克斯龍把注意力集中在它頭部，與此同時，它的視野邊緣化為一片白色的虛無。
三根角。
三角龍。
好極了！可汗還是個男孩的時候，曾在有關恐龍的書籍上傾注過許多時間，在其中尋覓屠殺的場景。在那當中，最棒的戰鬥就是雷克斯霸王龍和三角龍的較量了。那是種長著四隻腳的中生代坦克，在面部有三根突出的角，顱骨背後還長著一圈骨頭，像盾牌一樣保護著它的頸部。
然而，雷克斯龍繼續前行。
不。可汗想道。轉過身，你這該死的！轉身攻擊！
可汗記得一切開始的時候，多年前的那個命運之日。那是在許多年前，許多許多年前。那本該是個常規手術。病人的術前準備按理來說應該沒什麽問題。可汗拿起他的手術刀，對準下方病人的腹部，然後，他穩定的手操縱著手術刀切入肌膚。病人倒抽一口冷氣。那聲音太美妙了，太美好了。
麻醉氣體不足。麻醉師慌忙前去進行矯正。
可汗知道，他必須再度聽到那個聲音。他必須。
這頭霸王龍繼續向前。可汗看不到它的腿，但他能感覺到它們的移動。左腿，右腿，上抬，放下。
攻擊啊，你個雜種！
左腿。
攻擊！
右腿。
去追它！
上抬。
追那頭三角龍。
放——
這野獸遲疑了。它的左腿懸在空中，一時間僅僅靠一隻腳維持平衡。
攻擊！
攻擊！
然後，這頭雷克斯龍最終改變了去向。那頭角龍出現在霸王龍視場中央有立體視覺的部分，就像是槍口瞄準鏡裡那頭的目標。
歡迎來到時間轉移研究所。我能看看您的醫保卡麽？是啊，所有事情總會有個最後一次的，哈哈。那麽，我相信，你想要一個令人興奮的死亡。現在的問題是要找到某個有意思的，還沒被用過的人。你看，對於某個特定的歷史人物，我們只能附著一個思維上去。恐怕所有真正顯赫的人物都已經被用過了。我們現在每周還會收到一打想要附到傑克·肯尼迪身上的申請，但他，可以說，在第一批當中就被人佔用了。不過，如果允許我提出建議的話，我們這裡還有數以千計的羅馬軍團官員編錄在冊。那些都將提供十分令人滿意的死亡。到高盧戰爭裡面來一個漂亮的死亡？
那頭三角龍不再咀嚼寬而平坦的根乃拉草葉，而是抬起它碩大的頭顱看了看。現在那頭雷克斯龍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這頭植食動物身上，看起來是在主動行動了。
霸王龍衝了過去。
那頭臉上有角的家夥原本側對著雷克斯龍。它開始轉身，讓自己全副武裝的頭部衝著對手。
隨著雷克斯龍的奔跑，視野中的地面在狂野地顫動。可汗能聽到這玩意的心髒在飛快地跳動，大聲轟鳴，猶如一陣肌肉的槍炮齊鳴。
三角龍還沒完全轉過身來。它張開了自己鸚鵡般的尖嘴，但沒發出聲音。
大步流星，兩只動物間的距離歸零。可汗感覺到雷克斯龍的嘴巴大大張開，越來越大，顎骨都脫臼了。
頜骨在角龍的背部，肩部下方的位置砰然合攏。可汗看到了兩顆雷克斯龍自己的牙齒，它們被磕掉了，飛進自己的視野中。
熱血的味道，從傷口中湧出…
雷克斯龍抽身後退，準備再來一口。
三角龍終於把它的腦袋轉了過來。它衝向前方，左眼側上方的長矛戳進了雷克斯龍的腿…
疼痛。劇烈的、美麗的疼痛。
雷克斯龍咆哮起來。可汗聽到兩次咆哮，一次來自這動物自己顱骨內部的混響，一次來自遠方山丘的回音。一群身披銀毛的翼龍飛上空中。可汗看著它們從視野中消失：這頭恐龍簡單的思維把它們屏蔽在視覺感知之外。無關緊要，只會分散注意力。
三角龍抽身後退，那隻角從雷克斯龍的肌肉中抽出。
可汗很高興地看到，血還是紅色的。
“如果霍斯金斯法官判決以電椅處死你，”可汗的律師艾克斯沃菲說，“我們就可以引用憲法來反對那個判決。說那是殘忍非刑等等。但她是授權為你開放了時間轉移安樂死計劃。”艾克斯沃菲頓了頓，“她直截了當地說，她只要你死掉就好。”
“她可真是考慮周到啊。”可汗說道。
艾克斯沃菲忽略了這句話。“我肯定，我能讓你得到你想要的，什麽都行。”他說道。“你想要轉移到什麽人的身上？”
“不是什麽人。”可汗說。“是什麽。”
“抱歉，能再說一遍麽？”
“那個該死的法官說，在阿爾伯特的大地上走過的生靈中，我是雷克斯霸王龍之後最冷血的殺手。”可汗搖了搖頭。“這白癡。她不知道恐龍是溫血動物麽？無論如何，那就是我想要的。我希望轉移到一頭雷克斯霸王龍身上。”
“你在開玩笑吧。”
“玩笑不是我的專業，約翰。殺戮才是。我想知道誰更擅長於此：是我，還是雷克斯龍。”
“我甚至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做到這種事。”艾克斯沃菲說道。
“該死的，那就去搞清楚。我他媽的付錢給你是為什麽？”
雷克斯龍躍向側面。以它這種體積的生物而言，這次移動的敏捷性令人驚訝。然後它再次用它可怕的巨顎在三角龍的肩部來了一下。那頭植食龍正以驚人的速度失血，那樣子仿佛是在它背上有個祭壇，祭壇上舉行了一千次的流血犧牲。
三角龍試圖向前衝刺，但它正迅速衰弱。這頭霸王龍，儘管智能低微，行動方式卻自有靈巧之處。它簡簡單單大步後退了十幾步。那頭角龍躊躇著朝它邁出一步，然後第二步，然後，吃力地，沉重地，又邁出一步。但隨即，這頭龍形坦克搖晃起來，然後慢慢地合上了自己的眼瞼，朝側面轟然倒下。一瞬間可汗有些吃驚，但隨後大感興奮：他聽到了三角龍倒地時發出的“嘩啦”一響。之前他都沒有意識到雷克斯龍在那頭野獸的背部撕開的大口子裡有那麽多的鮮血傾瀉而出。
霸王龍靠了過去，抬起自己的左腿，然後重重踏向那頭三角龍的腹部。上面三根鋒利的腳趾撕開了那東西的肚子，裡面的內髒流淌到炙熱的陽光中。可汗覺得雷克斯龍會發生一聲勝利的咆哮，但它沒有。它只是把自己的吻部伸進屍體腹腔，有條不紊地開始從中扯出一塊塊的鮮肉。
可汗很失望。這場恐龍間的戰鬥很有趣，這次殺戮技巧高明，而且無疑流出了足夠多的鮮血。但其中沒有恐懼。他完全沒感覺到那頭三角龍有因害怕而顫抖，它也不曾乞求憐憫。沒有權力和控制的感覺。只是些愚蠢的、沒頭腦的畜生，按照它們基因中編好的程式行動。
這不夠。遠遠不夠。
霍斯金斯法官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看著她辦公桌對面的律師。
“艾克斯沃菲先生，一頭霸王龍？我說那話是在打比方。”
“我明白，尊敬的女士。但你不覺得這是個恰如其分的評述麽？我聯繫了時間轉移項目的人，那邊說他們可以做到，只要他們擁有一份雷克斯龍的樣品作為工作起點。他們必須從一個實際存在的生物材料進行反向外推，好進行時間校正。”
霍斯金斯法官對繞彎子的法律黑話毫無興趣，對那些難以理解的科技術語也一樣。“說出你的觀點，艾克斯沃菲先生。”
“我給德蘭赫勒的皇家泰瑞爾古生物博物館打了電話，向他們詢問全世界範圍內可用的霸王龍化石有多少。結果是只有少數幾件骨骼是完整的，但他們可以就此向我提供一份清單，附上注釋，就每頭恐龍的死因給出盡可能多的資訊。”他把一張薄薄的塑料列印紙推過法官寬大的桌面。
“把這東西留在我這裡，律師。我會還給你的。”
艾克斯沃菲離開了，霍斯金斯掃視著這張簡短的清單。然後她靠到自己皮椅的靠背上，開始第一千次地閱讀她牆上刺繡的文字：
我的目標崇高莊嚴，
我要使其適時實現：
她又把這行讀了一遍，她的嘴唇微微張合，默讀著那些詞句：我要使其適時實現……
法官轉頭瀏覽那張已發現的霸王龍清單。啊哈，這一頭。是的，這會是個完美的選擇。她按下自己電話上的一個按鍵。“大衛，你能不能為我聯繫上艾克斯沃菲先生。”
殺死這頭三角龍的過程中，有件事情非同尋常，讓可汗大為好奇。時間轉移是最為流行的安樂死方式之一，已經實施過數不清多少次了。有些時候，被轉移者原本的身體會對正在發生的事情隨時進行評述，就好像在說夢話似的。有一點他們說得很清楚，被轉移者無法對他們被轉移進去的那些身體實施任何控制。
確實，物理學家們聲稱，任何控制都是不可能的。時間轉移能精確運行就是因為被轉移者們無法施加任何影響，因而僅僅只是在旁觀過去已經被觀察過的事情。由於沒有造成任何新的觀察，就沒有產生出任何量子機制的扭曲。物理學家們說，說到底，如果一個被轉移者能施加控制，那他/她就可以改變過去。而那是不可能的。
不過，當可汗希望那頭雷克斯龍改變自己行程的時候，它最終確實照辦了。
會不會是因為雷克斯龍的大腦實在太小，以至於可汗的思維有能力控制這頭野獸？
太瘋狂了。這樣會產生不可思議的結果。
然而……
他必須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此。這頭雷克斯龍飽餐了一頓三角龍的肉，正懶洋洋地趴在地上。它看起來還準備在這兒待上很長一段時間，在暮色初臨之際享受一場小憩。
站起來，可汗想道。站起來，該死的家夥！
什麽也沒發生。沒有反應。
站起來！
雷克斯龍的下顎正擱在地上。它的上顎高高揚起，嘴巴張得大大的。一些纖小的翼龍正在它大張的巨口裡進進出出，用它們長針似的吻部從雷克斯龍彎曲的牙齒縫間把細碎的角龍肉給剔出來。
可汗再度想道。站起來！
雷克斯龍動彈了一下。
起來！
霸王龍用它強壯的雙腿蹬地，用纖細的前肢抓地防滑，直到自己站立起來。
前進，可汗想道。前進！
這頭野獸的身體感覺與之前不同了。它肚子裡裝滿了。
前進！
雷克斯龍邁開沉重的腳步，開始前行。
這太美妙了。我又大權在握了！可汗感到過去獵殺時那種興奮感又回來了。
而且他對自己要找什麽一清二楚。
“霍斯金斯法官說可以。”艾克斯沃菲說。“她允許你被轉移到泰瑞爾博物館裡那頭他們最近在阿爾伯特省這邊新發現的霸王龍身上。他們說那是頭剛成年的家夥。從屍骨被發現的狀況判斷，這頭雷克斯龍死於墜落，多半是掉進了一條地縫裡。兩條腿和背部都摔壞了，但骨骼關節幾乎全部保持著完整，意味著食腐者們夠不到它。不幸的是，時間轉移部門的人說，反向外推到那麽遙遠的過去的話，他們只能把你塞到那次事故發生前幾小時的時候。但你會達成你的願望：你將會作為一條霸王龍而死。噢，還有，這裡是你要的書：一整套白堊紀動植物文庫。你應該會有時間把這些書讀完；時間轉移部門的人會需要幾周時間進行準備。”
史前的傍晚過去，夜晚降臨時，可汗找到了他一直在尋找的目標。那東西瑟縮在一堆灌木叢中：棕色的眼睛大大的，突出的臉部長長的，輕盈的身體上覆蓋著皮毛。在霸王龍的眼中，那些皮毛看起來是棕藍色的。
一隻哺乳動物。但不是一隻普通的哺乳動物。普爾加托裡猴，最早的靈長類動物。發現於蒙大拿州和阿爾伯特省，白堊紀末期的地層中。這是個小家夥，不算上那條鼠尾的話，只有大約十公分長。如今，這是種珍稀生物。數量寥寥無幾。
那個小毛球逃跑的速度以它的尺寸來說很快，但霸王龍的一步頂得上這隻哺乳動物的百步。它無路可逃。
雷克斯龍俯下身子，靠近了些，於是可汗看到了小毛球的臉。六百萬年之內最接近人類面孔的存在。那只動物的眼睛在恐懼中瞪得大大的。
毫無掩飾的，原始的恐懼。
哺乳動物的恐懼。
可汗看到這生靈尖叫起來。
他聽到了它的尖叫。
太美妙了。
雷克斯龍把它大張的雙顎朝著細小的哺乳動物伸去，用力吸了一口氣，把這生靈吸進了它的嘴裡。通常雷克斯龍會把自己的點心整個咽下去，但可汗阻止了這頭野獸這麽做。反之，他讓它靜靜地站著，讓那細小的靈長類四下奔跑，在恐龍嘴裡的寬闊空間中驚慌失措，在巨大的牙齒和厚實的肌肉之壁上撞來撞去，在寬廣、乾澀的舌頭上輕盈躥動。
可汗玩味著它恐懼的號叫。他欣賞著這頭動物的感受：在這個活的監獄中運動著，因恐懼而瘋狂。
最終，可汗結束了這只動物的悲慘命運，以一次盛大的、美好的宣泄。他允許雷克斯龍吞下了它。小毛球沿著巨獸的咽喉滑下時還在四下抓撓，讓他的喉嚨有些發癢。
恰如往昔。
恰如在狩獵人類。
然後可汗忽然想到了一個美妙的主意。當然，如果他殺死足夠多的這種會尖叫的毛球，它們就不會有後裔了。就根本不會出現智人了。可汗意識到，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他真的是在狩獵人類，狩獵每一個未來會存在的人類。
當然，幾個小時不夠殺死很多毛球。把他送回過去，命中注定摔死在坑裡——毫無疑問，霍斯金斯法官覺得這是個充滿詩意的美妙判決，要不然她不會允許轉移的。
愚蠢的法官。既然現在他能控制這頭野獸，那麽他當然就不會允許它年紀輕輕就死掉。他只要——
在那兒了。那條地縫，大地上一條長長的裂隙，邊緣搖搖欲墜。該死的，它確實很難看到。附近的幾棵樹木投下的陰影在地上形成了一副富有迷惑性的圖案，讓那參差不齊的口子顯得模糊不清。無怪乎這頭智力低下的雷克斯龍會一直沒看到地縫，直到最後為時已晚。
但這次不會。
左轉。可汗想著。
左。
他的雷克斯龍服從了命令。
在未來他會避開這片區域，以策萬全。而且，這兒還有很多地方要走呢。幸運的是，這是頭年輕的雷克斯龍，風華正茂。還會有幾十年的時間繼續他那極其特殊的狩獵。可汗非常肯定，艾克斯沃菲知道自己的任務：一旦思維連接持續的時間超過幾小時的事實暴露，他會采取一切措施，綁住法庭的手腳，拖延上好些年。
可汗感到，那古老的衝動在他心中愈來愈強。在雷克斯龍心中也是。霸王龍大步向前。
這比之前更好。好太多了。
獵殺所有人類。
這種發泄的感覺會很美妙的。
他專心地觀察著，在灌木叢中尋找著移動的跡象。
[1]原文用兩個壓尾韻的詞玩文字遊戲。譯文因此也選擇韻母相同的兩個字結尾
[2]Tyrannosaurus Rex，雷克斯暴龍，即霸王龍。
[3]19世紀英國諷刺歌劇，假托日本諷刺英國官僚制度
[4]該歌劇沒找到適當的中譯本。原文每句都用aim音結尾，譯文姑且讓每句都用an音結尾
責編 | 孫薇
校對 | 孫薇
作者 | 羅伯特·索耶，加拿大科幻作家，曾獲雨果獎、星雲獎、坎貝爾紀念獎及加拿大極光獎，獲頒加拿大總督功勳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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