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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淵衝:我的一生就做一件事

文學翻譯是為全世界創造美,促進中國和世界互相理解,互相欣賞,雙方互相支持,豐富世界的文化資源

文|《財經》記者 馬國川

編輯|蘇琦

著名翻譯家許淵衝先生6月17日上午在北京逝世,享年100歲。許淵衝早年畢業於西南聯大外文系,1944年考入清華大學研究院外國文學研究所,1983年起任北京大學教授。從事文學翻譯長達六十餘年,譯作涵蓋中、英、法等語種,先後獲得“中國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北極光”傑出文學翻譯獎,是首位獲此殊榮的亞洲翻譯家。

6月2日,許淵衝先生在北大暢春園接受了《財經》記者的採訪。謹將許先生的這次最後採訪發表於此,作為紀念。——編者

“文學翻譯是為全世界創造美,文學翻譯要把文學味翻出來,”著名翻譯家許淵衝在接受《財經》記者專訪時說,“這是值得一輩子去做的事情,我現在還在做這個事情。”

作為文學翻譯領域的世界最高獎——“北極光”獎的第一位亞洲獲得者,許淵衝從事文學翻譯長達80年,在國內外出版中、英、法文譯著百餘種,尤其是在中國古詩詞外譯方面造詣極深,被譽為“詩譯英法唯一人”。

今年4月,許淵衝度過了100歲生日。這位從西南聯大走來的大學者,在一百年的人生旅程中,有著豐富多彩的經歷。如今他安居在北大暢春園,每天伏案寫作1000字,經常熬夜到凌晨兩三點。

在採訪中,許淵衝回顧了當年的西南聯大,也介紹了自己的翻譯思想和理論。他認為,文學翻譯是為全世界創造美,促進中國和世界互相理解,互相欣賞,“雙方互相支持,豐富世界的文化資源”。

“知道的越多越好。”許淵衝把求知當成一生的追求。雖然已是百歲老人,許淵衝仍然對知識、對生活充滿了熱愛。他每天都去公園散步,偶爾還坐著汽車去北京街頭轉一轉。同時他也關注世界,對於美國大選、登陸火星等新聞都非常熟稔。

“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勝舊人。”這是許淵衝喜歡的一句話。在採訪的最後,這位老人中氣充足、聲音洪亮地說:“我自己沒有多大要求,就是希望能夠好好活下去,同時也盡我的能力,有一分熱發一份光吧。”

“後人勝前人”

馬國川:作為百歲老人,您回顧過去走過的道路,可以將它分為幾個階段?

許淵衝:如果按照但丁《神曲》的分法,我的一生可以分為三部曲:青春、煉獄、新生。1950年以前基本上是學習繼承時期,同時注意前人的弱點,準備超越;1980年以前是改造時期,浪費了我生命中的黃金時代;1980年以後才開始了我的超越時期,外譯中超越了中國翻譯家,中譯外則成了“詩譯英法唯一人”。

馬國川:從1938年到1946年,您在西南聯大求學八年。您個人怎麽評價那個時代的西南聯大?

許淵衝:現在談西南聯大,沒法還原當時的感受,現在的看法跟當時也不一定完全相同。因為時間越久,看法的變化越大。“西南聯大”本身就是一個複雜問題,它是清華、北大、南開三個大學合並而來的。三個學校很不同,有的人認為北大好,有的人認為清華好,也有人認為南開好,到底哪個好?要研究。

我的看法,有的方面是清華好,有的方面是北大好。並不是清華絕對勝過北大,也不是北大絕對擊敗清華。清華有清華的長處,北大有北大的長處。一般說來,我倒更傾向於清華。因為清華主要是代表美國,北大是代表中國。清華西方味兒足,北大中國味兒足。

馬國川:對學生來說,西南聯大的學習環境自由寬鬆,西南聯大的教師也多是當時最優秀的學術人物。在這些教師中,誰對您的影響最大?

許淵衝:不同的老師有不同的影響。這些老師當時是我的老師,現在還是我的老師。八十年過去,我現在看得比過去更準確,更可以看出來他們的缺點。因為已經過去八十年了,時代進步了,看法也進步了,現在很多地方是後人勝前人。

馬國川:但是也有另一種可能,就是新人不及舊人。

許淵衝:這都是有可能的。好壞不一定根據新舊來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現在認為,他們缺點不少,本來可以更好。錢鍾書,當年在我們看來很了不起,但是今天看來也有不足的地方。

錢先生認為翻譯有兩種,一種是有色玻璃,一種是無色玻璃。他主張翻譯應該是無色玻璃,不應該是有色玻璃,就是說每個字都要翻出來,比原文不多不少。我和他當面討論,最終尊重他的意見。但是根據多年的經驗,我現在的看法是,沒有無色玻璃,一定是有色玻璃。人類眼睛就是有顏色的,“本色”是看不到的。要翻譯“本色”是不可能的,錢先生自己也認為不能翻譯出“本色”來。例如,劉禹錫的詩句“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翻譯怎麽可能字與字都對得上?

馬國川:看來,翻譯不是多就是少,是更多一些好,還是更少一些好?

許淵衝:可多可少,不是一定的,看具體情況,怎樣更美就怎麽翻譯。例如,毛澤東的詩句“不愛紅裝愛武裝”,錢鍾書先生主張,紅裝就翻譯成“紅裝”,武裝就翻譯成“武裝”。可是這樣一翻譯,詩意就沒有了。

我翻譯成to face the powder,not powder the face。從字面上說,face the powder意思是“面對硝煙”,not powder the face意思是“不塗脂抹粉”,似乎距離原文很遠,但是我認為這樣翻譯英文就勝過了中文。如果徑直翻譯成“喜歡槍炮而不喜歡打扮”,就失去了味道,詩的韻味就沒有了。

馬國川:您最早是同意錢鍾書先生的,後來是什麽時候變的呢?

許淵衝:我根據自己的經驗,逐漸認識到,有的文字要直譯,如果意譯能夠表達原意又讓文字更美,就應該意譯。我和錢先生最大的不同在此。

馬國川:其實錢鍾書先生是學問家,不是翻譯家。您才是真正的翻譯家。

許淵衝:我也不敢自稱是翻譯家,都是程度問題。以文學而論,不但要翻譯字句,還要翻譯出它的美來。不一定是要跟原文最近就是最好。如果嚴格按照原文翻譯,不但能夠表達原文的意思,還能表達原文的美,那麽就可以用原文。如果有比原文更美的,不妨採用更美的。

“意美,音美,形美”

馬國川:晚清思想家嚴複提出翻譯要“信達雅”,您同意嗎?

許淵衝:“信達雅”都是相對的。沒有絕對的“信”,有的譯文比原文更“達”,“雅”是最難說的。例如,“東邊日出西邊雨”,如果隻按照字面翻譯成“東邊出太陽,西邊在下雨”,就乏味了。如果翻譯成“東邊露出了笑容,西邊流下了眼淚”,把“雨”(rains)翻譯成“眼淚”(tears),就更人格化,表示的意思比原文更深一點,也更雅一些。表達詩意很重要。

外文翻譯成中文,就要讓中國人容易接受。反過來,把中文翻成外文,也要使外國人能接受。有時候字面上換了個詞,但是從內容上說反而沒有壞處。在這種情況之下更重內容,而不在乎形式。

馬國川:這就涉及一個重要問題,是尊重內容,還是尊重詩意的表達?

許淵衝:中國的語言文字和西方的大不相同,據統計只有百分之四十幾可以對等。因此翻譯時,尤其是翻譯文學作品,不能隻用對等原則。創造文學美需要用最好的譯語來表達,有的原文是很美的,有的原文並不美,所以要根據具體情況來分析。如果對等詞是最好的表達方式,那就選用對等詞;如果沒有對等或者對等不是最好的表達,就應該舍“對等”而取“最好”了。貝多芬說得好:為了更美,沒有什麽清規戒律是不可以打破的。

馬國川:作為一個翻譯家,您覺得自己最大的貢獻是什麽?

許淵衝:這個問題太大,不能說“最大的貢獻”,只不過是某些方面進步比別人多一點,某些方面比別人少一點,將來還可以更進步。一般來說,文學作品應該是既真又美的。譯文如果只求真而不求美,也不能算是忠實於原文。這是我對錢鍾書先生譯論的補充和發展。

馬國川:您把中國古代詩詞的美呈現給西方讀者,這是您最大的貢獻。

許淵衝:人家抽象,我是能夠具體盡量具體。其實,我就是把西方詩的寫法應用到中國詩的翻譯上來,西方詩也盡量利用中國詩詞的好處。創造文學美,需要用最好的譯語來表達。實際上,只要照這個方法做,任何人都可以做到。

翻譯要考慮很多方面,哪個最美我就用哪個。美,主觀性很強,客觀也有影響,所以過一段時間可能又改變了看法,我經常修改自己的翻譯作品。新人總是勝過舊人的,總是可以找到更美的翻譯。

馬國川:您在翻譯上追求美,但是怎麽理解美,也是一個言人人殊的問題。

許淵衝:我主張“三美”——意美、形美、音美。孔子說過,“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意美”能夠使人“知之”,就是真;“形美”能夠使人“好之”,就是善;“音美”能夠使人“樂之”,就是美。所以,真善美的翻譯最好。

真善美三者的關係就是知之、好之、樂之。那麽怎麽樣使人知之、好之、樂之?方法就是真善美。這樣一來,中國文學藝術可以使世界文學藝術前進一步,世界文學藝術也可以使中國文學藝術更豐富。雙方互相支持,豐富世界的文化資源。

馬國川:關於翻譯,您有自己的很系統的主張。但是我也注意到,實際上中國翻譯界也有很多人不同意您的觀點。

許淵衝:是的,要說服我很難,要批評我很容易,但是批評聲音高的不多,沒有幾個我說不服的。我說的不一定都對,有意見拿出來,我來指出不對在哪裡。當面辯理好了,能夠當面辯過我的,我還沒有碰到。

“我這一輩子就做這一件事”

馬國川:您翻譯了許多中國古代詩詞,當代中國人對於有些古詩詞已經不甚了了,要讓外國人理解中國古代詩詞就更難了。

許淵衝:挑戰很大。李白最有名的一句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蘇聯人問毛主席,你們說這詩好,好在什麽地方?後來又問茅盾,茅盾問我,因為他知道我翻譯這首詩。我說,因為中國有個團圓的觀念,“床前明月光”,看到圓月亮就想到團圓,旅人低頭想到了故鄉,所以說“低頭思故鄉”。西方沒有團圓的觀念,月亮圓跟家人團圓沒有關係,所以蘇聯人說不懂。

我把“床前明月光”翻譯成床前月光如水(before my bed a pool of light),“低頭思故鄉”翻譯成沉浸在鄉愁中(head bent,in homesickness I am drowned)。把鄉愁比作水,床前的明月光像是一潭水,看見在水上的月光,就想到如水的家鄉。這樣一講,蘇聯人恍然大悟:你們中國的文化高深,但是這樣表達就能夠理解了。

馬國川:一首詩就說明了中西文化的不同。

許淵衝:所以我們搞翻譯工作的,就是盡量使不了解的東西成為了解的東西。僅有這一步還不夠,還要更進一步,使互相了解變成互相喜歡。中國人翻譯或許能夠讓外國人懂,但是中國的美沒有傳播出去。怎樣使外國人不但懂這個意思,還要懂這個美,喜歡這個美?要做到很難。

文學翻譯是為全世界創造美,文學翻譯要把文學味翻出來,我這一輩子就做這一件事。每一句詩詞變成另外一個美的語言,沒有固定的方法,我費了畢生之力,還不敢說就找到了。這是值得一輩子去做的事情,我現在還在做這個事情。

馬國川:這是一個非常難的文化工程,因為要讓中國和世界對話溝通,必須首先了解中國,還要了解世界。

許淵衝:很難,印度、埃及也是文化古國,歷史都比中國更悠久,但是民族氣味太重、宗教氣味太重,他們的文化很難變成其他民族能夠理解的東西,因此很難和世界溝通,自己也很難發展。在這方面,中國勝過西方。我們宗教氣味不重,而且倡導“天下為公”。我個人看來,就目前我們所知,以古文化而論,中國文化最高。在《禮記》裡就有“大同”“天下為公”的說法。要真正好好地研究,可以解決很多問題。

馬國川:您在《西南聯大求學日記》這本書裡,講到了馮友蘭說過的“人生四個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您覺得自己現在生活在哪一種境界呢?

許淵衝:對人而言,前三個境界就可以了。“天地境界”是什麽?可能馮友蘭先生也沒有完全了解。人很難完全了解天地,我覺得天地境界不可能。

馬國川:我理解,馮友蘭所說的“天地境界”,就是說一個人無欲無求,能夠平心靜氣地做一件事。

許淵衝:你這標準太低了,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太容易了。孔子到了“天地境界”嗎?沒有到。老子也沒有到啊。

馬國川:您已經100歲了,現在您覺得您這一輩子最好的時候是現在,還是上大學的時候?

許淵衝:大學的時候是無知的,現在知道的多一點了,但是距離100分也差得很遠,甚至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多。反正我就知道,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東西。知識由少而多,從不知到已知,這樣就可以了,哪有“天地境界”。

馬國川:您一直把求知當成一生的追求。作為一個年逾百歲的知識分子,您對後輩有什麽希望?

許淵衝:一個人的知識總是有限的,沒有頂點。哪裡可能有全知的人?只能說,知道的越多越好。

人生應該盡量生活得愉快。我自己沒有多大要求,就是希望能夠好好活下去,同時也盡我的能力,有一分熱發一份光吧。我活了100歲,再做不了多少事了,只能靠你們做了,大家有一分熱發一份光。“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勝舊人”,你們前途越來越大,希望在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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