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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丨9歲男孩為父追凶20年,輟學打工住旅館,結案後想送外賣

三天兩夜後,2017年8月30日的下午,晴朗、微風、氣溫逼近36度,向明錢靠在樹下,通過望遠鏡,看見一個男人出來收鳥籠。他頭髮短了,胖了,也老了一點,但他長著向明錢永遠忘不了的臉。

撰文吳呈傑 編輯糖槭 出品騰訊新聞谷雨工作室

失去父親的夜晚

17歲那年,向明錢獨自前往昆明,尋找張某奇。在他9歲時,他的父親向文誌命喪張某奇刀下,張某奇潛逃。向明錢聽說,張某奇在昆明火車站開摩的,他繞著火車站亂轉,但遍尋未得。7天后,他花光了身上全部的錢。那天晚上,向明錢坐在路邊的花壇裡。旁邊是一座高架橋,橋下住著流浪漢。他不知道自己和他們有沒有區別。坐了一會,他睡著了。醒來後,蚊子隔著褲管叮了他滿腿的包。

離家時,向明錢沒和母親鄭明秀說他去幹嘛。和母親說了有什麽用呢?“她就是一個背著籃子在街邊賣水果的人”。沒找到張某奇,向明錢賣掉了自己那部諾基亞——那還是2007年,他托人給鄭明秀打了電話,說他到公司上班了,三千五一個月。

他的確是去上班了,不過是到昆明城中村的工地上,給人提水泥。他一手拎一桶,走得搖搖晃晃,沒幾天,掌心磨出一排水泡。一個多月後,向明錢到公用電話的窗口,給鄭明秀打過去:媽,我想回家了。

鄭明秀想,丈夫向文誌去世那天,家就不在了。在雲南省鎮雄縣場壩鎮,她曾是受鄰裡歆羨的女人。向文誌擺個水果攤,也在糧管所組織收繳公糧。他不識字,但將账目記得清清楚楚,每月底在糧管所的提成總是最多。兒子向明錢會將家裡富余的水果裝進書包,去學校分給同學們。婚後他們買了彩色電視,建起新房,又在生下兩男一女后,蓋起二層樓,在前後的茅草屋間顯得氣派。

——直到2000年8月27日。向明錢說很多事他不記得了,卻會在之後的20年裡不停重返那天中午。張家和向家的攤位相鄰,是會做好菜端到彼此家裡的朋友。那天,9歲的向明錢在張家門口的水溝裡玩,比向明錢小三四歲的張軍把水濺到他身上,兩個小孩推搡了起來。隨後,張軍奶奶和向明錢姐姐發生爭執。向明錢記得,姐姐被打得滿身淤青,她剛滿月的孩子掉到了地上。

姐夫先去了張家。父親向文誌剛吃了兩口晚飯,姐姐就趕來報信,向文誌披上外套,帶上手電出了門。母親和向明錢也跟了過去。張家七口都在家,向文誌進屋,姐夫、母親和向明錢站在門口。兩家吵了起來,電燈線被打斷了。屋內一片漆黑,傳來打鬥聲,張軍父親張某明竄出,砍了姐夫三刀。

屋內又是一聲慘叫。張家門終於打開,向明錢說,他看到向文誌倒在地上,想爬起來,又被張家人拉了回去。他扔了一塊磚頭進去,裡頭甩出來一把凳子,正中母親的太陽穴。這時,張軍么叔張某奇提一把刀衝了出來。

在張某奇的供述中,他回憶當時的情形:“我摸著向文誌右邊褲包裡的一把刀子,我就用刀殺了向文誌肚子三下。”

姐夫將向文誌背去衛生院,剛到,醫生說,搶救沒必要了。好餓、好冷,向文誌說。等到向明錢外婆從山上趕來,向文誌就斷了氣。

去派出所報案的路上,一根十公分長的釘子扎進了向明錢的腳掌。他顧不上疼,直接拔出了釘子。鄭明秀被打得眼前朦朧,到了派出所,才看到向明錢的解放鞋淌出了血。這一路,他沒有哭。

從派出所回來,法醫正在屍檢。向明錢目睹向文誌的胸口被剖開。他想這是我爸爸,我不應該害怕,但他終於控制不住地哭了起來。

“我自己的心都談不了”

光是棺材就花了8000多,又請先生來做了法事,家裡最後一點存款被榨盡。張家隻托派出所轉交了1500元安埋費。沒錢買地,也沒錢刻碑,向文誌被葬在他哥哥家的玉米地,堆起一片亂石。每次去掃墓,鄭明秀都有很多話要說,想了想又止住,“說什麽也沒用啊,一個墳堆堆,他也聽不懂”。

鄭明秀聽見鎮上人說,都是她的錯,連她以前最好的朋友也這麽說。她罵回去說,他死了,不關我的事,只要我是活的。其實看到丈夫被害的瞬間,她想過我死了多好。但她很快想到,孩子都太小了,她走了誰來照顧呢?在接下來的20年,她不允許自己冒出這個念頭,連想一想都意味著一種罪過。

那晚過後,張某奇就消失了。鄭明秀請城裡的親戚找來一位律師。律師來了,環視她家一圈,說,你們家什麽都沒有,這種是終生追不到的。律師沒要錢,給她做了一份材料。每個月,鄭明秀走去縣警察局和檢察院遞材料,向明錢和大他3歲的哥哥被丟在家裡。有次她折騰到凌晨3點半才到家,看到在街口的樹下,兩兄弟抱著睡著了。

2002年的一個冬日,鄭明秀領著3個孩子,走了30公里山路,天快暗下來的時候,走到鎮雄縣城。家具、電器、向文誌那塊老上海表……統統都留在了老屋。他們像逃離一團噩夢一樣逃離家鄉。

在旅社挨過一夜後,他們租下了一個小房間,一年兩千塊。擺兩張床,女兒回娘家就和鄭明秀睡,兩兄弟擠另一張。上廁所得去公廁。支起一個小火盆,蒸點玉米面、白菜煮土豆就算是一頓。

鄭明秀的太陽穴落下了病,疼起來像有根針在那裡戳戳戳。她沒上醫院,自己吃起了一種止痛藥,幾瓶幾瓶地買,然後越吃越多。她在床上躺了半年,只能是“熬著”。有時不會做飯的王建祥來照顧起居,將一大片菜葉直接丟進鍋裡煮。

向文誌去世後,向明錢該開學念二年級。據他說,小學一年級,他科科都在90分以上。但他家交不起30多塊的報名費,原想不讀了,被班主任勸了下來。只是自從複學,他就經常逃課去山上玩。有次放學途中,他和一個大孩子打架,人家告上門來,鄭明秀用火鉗將向明錢的手指打出了血——以前,向明錢性格溫順,也從沒被母親打過。讀了一年,向明錢仍舊輟了學。

“沒有想跟兒子談談心,了解一下為什麽?”我們問。

“我自己的心都談不了。”鄭明秀說。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也不知道兒子為什麽越來越“討嫌”了,他隨同生活一同脫離了她的掌控。

母親下不來床,向明錢終日在外閑逛,認識了一群社會上的朋友。世紀初的鎮雄荒蠻,從樓上探頭往下,常能看到幾十個人提著刀打群架。向明錢和朋友租碟看古惑仔,把六部挨個看了遍。他模仿他們抽煙,想抽就花兩角錢買上一支。

以前向明錢想當兵,覺得他們打槍的樣子帥極了。但當兵仍然有可能受氣,而當古惑仔裡的陳浩南被流氓欺負,他“能用自己的方式去解決一切”。他想成為像陳浩南一樣的人。

社會是向明錢的大學。出學校時,他學會了拚音,但不識幾個字。走在路上,朋友念出招牌上的字,他默默記住。在網咖,他敲下拚音,再調動起在街上“東遊西遊”的記憶,在一排字中挑選字形看著像的那個。

遊蕩了兩年,鄭明秀身體好轉,十三四歲的向明錢跟著她去工地挖孔樁。他下到30米深的洞裡,將土一鏟鏟挖進桶裡,鄭明秀就在上面拉繩索,把桶提上來。

鄭明秀也找過男人幫襯家裡,但給這個家庭帶來的痛苦比幫扶更多。回憶這段經歷,她沒有更多話要講,“誰也不會幫你當個頂梁柱,萬般都是要靠你自己頂起來。”這是她能給出的經驗。

她很少在兒子面前提到向文誌,但她常常會夢到他。夢裡他穿著他最愛的四開中山裝,在老屋前的空地上乾活。夢裡他始終年輕。

尋找張某奇

鄭明秀照例跑警察局,照例跑檢察院,照例無功而返。她一直以為向明錢不知道這些。但其實有次去派出所辦身份證,向明錢見到鄭明秀如何被三言兩語打發走。母子倆逐漸意識到,“跑去跑來,跑不跑一個樣,沒意思”。他倆都斷了走這條路破案的念頭。

母親要養家,姐姐要養家,哥哥13歲就已離家去打工。姐姐和姐夫王建祥在外打工的時候,孩子們獨自在家,大的領著小的去上學,一天幾塊的生活費托人定期送過去。王建祥說:“你出去弄這些(案子),就沒有生活給小的吃。”

也有家底還可以的親戚。鄭明秀領向明錢去找家族裡的長輩,他們面露無奈,我們家誰誰誰和他們家也是熟悉的,這不得罪人嘛。他們都小看我們家沒錢,向明錢想。

他聽到有親戚和鄭明秀說,張某奇躲在廈門,只要給他一千塊,就帶她去找。鄭明秀動心了,唯一的問題是,她拿不出這一千塊。

“我又要找飯給他們吃,又要操心,我已經操不起了。”鄭明秀承認一度放棄過追凶。她隱隱地將希望寄托在向明錢身上,“等他長大了再說。”

於是有天,當十歲出頭的向明錢向鄭明秀宣布“長大了我要為爸爸報仇”時,她有些訝異,同時感到欣慰。如果這在當時只是一種未經過深入考慮的表達,僅僅兩三年後,向明錢就已開始付諸行動。每回見到老鄉,向明錢都會留下一句,只要知道張某奇在哪裡,條件由你開。

張某奇消失了,張家其他人卻都好好地住在鎮上。他們開起了煙花店,連著過去四個店面。向明錢從鄭明秀那聽說,張家的平房,蓋上一層,又蓋上一層。“因為看到他們那樣,我就被激發我找到他的欲望。只有找到他,這些人到時才笑不出來。”

更重要的是,凶案他幾乎親眼見證,“它在我的腦海裡,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會被磨滅的。”

消失一年多後,張某奇曾往家裡寄來一封信,被向明錢的一位親戚攔截了下來。信裡夾著一張他辦身份證所用的黑白照,照片被轉交給鄭明秀。青春期的漫長時光裡,向明錢經常死死盯著這張臉,將張某奇的容貌印於腦海。

他到處打聽張某奇的行蹤,起初幾年都沒消息,直到17歲,他背著鄭明秀去昆明尋找張某奇。他曾經差一點以為自己要成功了——在一條小巷,一個騎摩托的男人遠遠站著,背對著向明錢,男人回頭瞥了一眼,走進了門內。向明錢沒看清臉,但覺得可疑。

他等了十幾分鐘,男人走了出來——不是張某奇。

兒子消失了。昆明的街頭,向明錢在找張某奇,鄭明秀在找向明錢。她找了半個月沒找到。回鎮雄的路上,她不慎摔進一片開闊的湖面,她不會游泳,在水裡撲騰。據鄭明秀說,是有一條小狗遊過來,把她背了出來。這個似真似假的故事在之後被鄭明秀反覆訴說,成為老天爺要求她活下去、和張家鬥到底的某種旨意。

6年後,向明錢又從一位同鎮的線人那聽來,張某奇在福建晉江市打工。這次是線人“見過”他,比起“聽說”更多了幾分可信度。不過,要想帶著尋人,線人開口兩萬塊。向明錢身上沒有,他問了鄭明秀,也問了哥哥向明強,都沒有錢。

他想既然都知道了在哪個市,大不了我一個個找過來。他到晉江的一家鞋廠打工,給鞋底描漆。每月發工資那天都會休息,他叫上朋友開車,到周邊各個廠轉悠。

宿舍樓一共七八層,卻只有四樓住著人。晚上整棟樓都黑透,他睡在鋼管床的下鋪,草席硌得他骨頭疼。冷空調整夜吹著,客廳裡供著菩薩。7個月後,他待不下去了,又一次兩手空空地回到鎮雄。

“大家都傷心”

9月20日,我和向明錢乘坐拚車,從昆明回到鎮雄。我們穿過一座又一座山,隧道裡,司機的煙頭和尾燈的紅光匯成一片。雲層越來越低,山體裸露,像嶙峋的骨骼。向明錢和司機第一次見,很快聊了起來。司機侃侃而談窗外的山川地貌,向明錢就側著頭傾聽,偶爾禮貌地附和。他愛穿襯衣,待人得體,很容易令人感到親近。

這場旅程達6個小時,而在高速還未修好的時候,向明錢坐客車去趟昆明,今天走,明天中午才到。過去十幾年,他的人生像這樣被切割成一個個在路上的日夜。搬去鎮雄縣城沒兩年,他們一家又到昆明短暫停留,然後開始在雲南各地遷徙。他們給橋梁挖孔樁,住在工地的帳篷裡,這一座橋挖完,就去下一座。一年裡,他至少會搬三次家。

搬家隻帶兩個裝衣服的大包,鄭明秀背一個,小時候的向明錢背不動,就在地上拖。最遠到了文山州,靠近中國和越南的邊境。其中一個臨時居所在大那丫村,這個古怪的名字讓向明錢記了很久。

鄭明秀如今暫居在大兒子向明強的家中。我們和鄭明秀交談時,向明強搬來一張小板凳,頭髮蓬亂,坐在一邊沉默。向文誌去世後,他和向明錢一同輟學。他背著鄭明秀,偷偷到工地給人背沙,天蒙蒙亮出門,晚上回家,5塊錢一天。從此他在各個工地之間輾轉,不識字,也不會發微信。他很早結婚,要撫育三個孩子。

向明強從來沒提到父親。向明錢不明白,哥哥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小時候,兄弟倆有兩個房間,可只要天冷,他就會鑽進哥哥的房間,和他抱著一塊睡。或許也是2000年,在向明錢印象裡,那之後哥哥很少笑。他構築起了一個封閉的內心世界。

這個世界只有一次敞開過。有次吃飯,向明錢講起案子的進展,他發覺哥哥停下筷子,用熱盼的眼神盯著他。

每年過年,鄭明秀都通知孩子們回家。回來了,他們圍坐一桌,鄭明秀和向明強都沉默。向明錢會刻意找些話題,但很少得到回應。桌子總像是缺了一角。

後來向明錢就不回去了,年夜飯那天,他會買一桶方便麵,最愛的老壇酸菜口味,配上一塊錢一包的脆骨和一瓶可樂。朋友圈裡,他們都有一大家子,都吃著一大桌菜。窗外響起爆竹聲,他想起小時候過年,父親給他買那種“小火炮”,擦一下、扔出去,他和小夥伴興奮地尖叫。玩好了一盒,他總會纏著父親買下一盒。

向明錢印象裡,父母隻吵過一次架。為了什麽事已記不清了,小時候的他覺得聲音挺大,有些害怕,沒想到吵到一半,父親披上衣服就出去了。等他回來,兩人又像沒事人似的。有關父親的回憶都蒙上了一層暖融融的濾鏡。

他甚至懷念起被父親懲罰的日子來——向文誌給孩子們立下規矩,晚上9點前必須回家,一旦超時,就要在門口罰跪幾個小時——懲罰是秩序的一部分,證明這個家庭仍將充滿希望地運轉下去。

這時候,向明錢會後悔那天為什麽要去玩水。但這個念頭只是轉瞬即逝,他很快又怨恨起張家來,他認定是張家讓事情走向失控。他說不出來這令他的心情更輕鬆還是更沉重。他灌上幾瓶啤酒,戴上耳機,把音樂開到最大。爆竹聲聽不見了。

向明錢和朋友們去KTV,必點曲目是筷子兄弟的《父親》。唱“多想和從前一樣 牽你溫暖手掌”,他想起來小時候去拜訪二姨家,父親抱著他,另一隻手拎著錄音機放《映山紅》。父親的手臂真厚實啊。“時光時光慢些吧 不要再讓你變老了”,唱到這句,他想的是,時光慢些吧,不要帶走你生命。唱著唱著,和父親有關的記憶又逐漸模糊了。

唱到“一生要強的爸爸 我能為你做些什麽”,他把“爸爸”唱成了“媽媽”。

17年和10分鐘

2017年8月,向明錢從線人那裡聽來,張某奇在福建南安市的恆興餐具廠。這次線人語氣確鑿。向明錢說,你跟我去翻案,再跟我去抓人,我就給你6萬塊。線人考慮了兩天,同意了。

鄭明秀決定跟著一起去。出發那天一大早,她抱了厚厚一摞燒紙,到縣裡的菩薩廟,燒起了一人高的高香。她信佛,每逢上香日,必定去廟裡許抓住張某奇的願。這天對著菩薩,她的願望說得更具體了些:最早七天,最晚十天,要把張某奇抓獲。

向明錢、鄭明秀和一位朋友坐上前往南安的大巴,到了貴州畢節又轉車。大巴不能開夜路,天黑後,他們停在一個服務區,找個角落蹲到五六點,再發車。這是鄭明秀第一次出雲南,從高原一路往下,氣溫越來越高,她的腦袋有點發昏,但只要想到馬上能抓到張某奇,她的心情也就暢快起來。

向明錢問侄女借了3500塊,給線人買了機票。四人匯合,向明錢、線人和那位朋友到恆興餐具廠,在山包上用望遠鏡偵察——這是他在夜市花370多塊買的——長時間盯著、放下望遠鏡的時候,他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搖晃。他還特地買了一個以高像素著稱的拍照手機。把手機架在前面錄視頻。白天若沒見著,晚上回去繼續看視頻。

為防被張某奇認出來,鄭明秀留在了賓館。她心裡焦急,就不停給向明錢打電話。向明錢隻說,有消息了,你等著。她待不住,走出賓館,沿著街走,想看看能不能遇到張某奇。她記得氣象很熱,兩旁的建築和雲南完全不一樣。走了一公里多,要望不見賓館了,她才不甘心地挪回來。

“前方部隊”在山包坐了兩個白天后,始終沒見張某奇出入。他們決定另找目標。首先把大廠都排除——哪有逃犯這麽招搖?又聽說這邊上有個青山村,四面環山,開了三家小餐具廠。巧的是,其中一家也叫恆興餐具廠。

之前,向明錢打聽到,張某奇喜歡到附近山上捉畫眉鳥。到了青山村的恆興餐具廠,他見門口栽著好幾棵桂圓樹,就去摘桂圓吃。正吃著,忽然看到其中一棵樹上,掛著一個畫眉鳥的籠子。

在廠對面的山包上,他、線人和朋友蹲守了下來。三人輪流值班,一人舉著望遠鏡觀察,一人休息,一人採購乾糧。

三天兩夜後,2017年8月30日的下午,晴朗、微風、氣溫逼近36度,向明錢靠在樹下,通過望遠鏡,看見一個男人出來收鳥籠。他頭髮短了,胖了,也老了一點,但他長著向明錢永遠忘不了的臉。

很奇怪,這時向明錢的心情反而沒了波瀾。“找這麽多年,就算現在遇著他,也不能輕舉妄動”。他甚至先去吃了飯,再去派出所報案。出警不到十分鐘,這個向明錢苦苦尋找了17年的男人,就順從地被押上了警車。一個多月後,張某明也被抓捕歸案。

有時向明錢喝了酒, 危險的想法會從他的腦袋裡冒出,“想去把他家一家都全部滅了”。但酒醒他又會冷靜下來,告訴自己不能變成像張某奇那樣的人,更何況,“我只有一個母親了,我不能。”

他曾在當地論壇上發帖,底下有一人評論:“衝進家裡來你不是找死是什麽,不提老一輩,就算是你繼續打進我家來我也不會放過你,我覺得是該死的”。他懷疑這是張家人。過了10分鐘,向明錢回復:“我不管你是哪個,我們拿法律說話,現在是法治社會,沒你家厲害”。

第二天,向明錢氣不過,故意從張家門口經過,見張軍坐在凳子上吃麵。現在回想起來,向明錢承認自己那時“真的很想找他麻煩”。他罵了一句髒話,張軍把頭歪開了,向明錢沒有停留。這是他20年裡唯一一次衝動。

答案

向明錢在昆明的住所隱於鬧市。穿過“時尚男裝”“泡腳養生館”和“美甲美容紋繡”,拐進一道小巷。抬頭看,舊樓房擠擠挨挨,鑲著光邊的尖角相抵,裁出一小塊破布似的天空。向明錢已在巷尾的招待所蝸居十餘日,他一天天續住,起初45元一晚,這幾天不知為何,漲至50。床單懸於樓梯,對面房門半開,外賣小哥穿著制服打遊戲。

回到房間,向明錢總算放下了他的藏青色公文包。我跟訪他5天,沒見公文包離身,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包裡裝著這3年他的申訴材料。他之前拎的是一個牛皮檔案袋,後來材料太多了,換成了這個公文包。這次來昆明,他也是來雲南省檢察院申訴。2018年10月,昭通市中級人民法院判決張某奇犯故意殺人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但張某明很快被放了出來。昭通市人民檢察院出具的《刑事申訴複查決定書》顯示:“犯罪嫌疑人張某明在與受害人王建祥的扭打過程中,用菜刀砍傷王建祥背部致其輕傷……構成故意傷害罪……追訴期限應為5年,故案發17年後已過追訴期限……此類情況不追究刑事責任,已經追究的應當不起訴。”

向明錢並不認為獲得了答案。他此前多次向媒體提出自己的看法:父親遇害時那身衣服上的刀口是由多種凶器造成的。該案一審判決書顯示,向文誌死因“系銳器刺傷心髒引起心包填塞死亡”。而在判決書中,張某奇供述自己“用刀殺了向文誌肚子三下”。在接受《東方今報》的採訪時,向明錢說,“那胸口的致命傷是誰做的?”他在微博上發文時堅稱這是“共同犯案,相互包庇”。

張某明在9月23日接受澎湃視頻採訪時,被問及“你當時跟他(向明錢)的父親發生過肢體上的接觸嗎?”張某明說:“沒有。(砍的)那個是他姐夫。”張某明同時還說:“在帶刀這個問題上,當時敢確定100%是他(向明錢父親)帶的刀……我們是一點準備都沒有。”

向明錢在草稿紙上手寫申訴書,再用手機一個個字打出來,有的字不認識,就用微信的語音轉文字。他幾天跑一次,去縣紀委,紀委叫他去警察局。警察局又叫他去檢察院。

每次毫無收獲地出來,向明錢會去旁邊的山包上,坐著抽煙——他自己抽的10塊錢一包,但會隨身帶著20塊的,隨時打點相關部門的保安——很難說是不是過去20年追凶養成的習慣,他總喜歡站在高處看陌生的人。

附近的小學生放了學,將一個大滑板拖上坡,然後俯衝下來。下起毛毛雨,向明錢把臉仰起來,雨點觸摸肌膚,好舒服呀。他在這裡一直坐到天黑。

向明錢尋了一圈鎮雄和昆明的律師,人家看過後都擺手。他在百度上搜“故意殺人罪應該怎麽判”,只能跳出來“根據XX法XX條”。他不滿足,跑遍了鎮雄的書店,沒買到《刑法》和《民法》,倒發現了一座免費開放的小圖書館。他每次直奔法律專區,細細看相關法條,一坐能坐一整天。看完不理解的,下回來繼續看。

張家兄弟被抓後,張某奇家加蓋了二層,張某明家則從三層擴到四層半。向明錢聽到鎮上有人說,你家沒錢,二十年後還是鬥不過人家。

2017年至今,向明錢發了765條微博,全和父親的案子相關。之前他的微博粉絲只有兩位數,在今年9月中旬被媒體報導後,引來關注。2020年9月21日,昭通市檢察院一工作人員在接受《瀟湘晨報》採訪時說:“警察機關前期就是不作為,我們給定性就屬於是壓案不辦、有案不立。張某明是個故意傷害的案件,案發後張某明一直在鎮雄縣境內,警察機關也沒有找他過問這個案子。因為這個案子警察機關沒有過問,他也沒來找相關部門,既然他姐夫在的情況下,原則上他應該當時就來找我們。我們也做出了相應的檢察建議,要求公關機關對原來他們前期不作為做出的行為進行追責。”

新的生活

怎麽說?每次向明錢回家,鄭明秀都會問他。向明錢只能裝傻,什麽怎麽說?有消息會通知的。69歲的鄭明秀每天隻睡兩個小時,凌晨3點就會醒。她1951年生,卻一直以為自己76歲了——她不會算數,別人告訴她是76歲,她也就信了。她在縣城的開發區賣烤蕃薯和臭豆腐,那裡人流大,但踩三輪車過去得一小時。她清晨5點走,晚上10點回。我們到達這天,她接到向明錢電話,把三輪車往路邊一丟,忘記車裡頭還裝著500塊錢,直接搭了公車回來。她想公交能比三輪車快些。

“這種結局就是說,想哭也哭不出來,想笑也笑不開心”,鄭明秀說。像某種自我懲罰的方式,沒要到說法之前,她絕不收起賣烤蕃薯的攤子。9月的夜裡,鄭明秀裹著棉襖,戴上毛線帽。不管多熱的氣象,她都覺得冷。她去醫院做過檢查,但拒絕向兒女透露自己的病情。以防“一個人在外面,天有不測的風雲”,在50歲那年,她去照相館留下一張相片,和向文誌的遺照一起掛在老屋。縣城的家裡沒掛一張照片,她說那永遠不是自己的家。

姐夫王建祥當年挨的三刀,仍像蛇一樣盤踞在他的背上。每當陰天或是下雨,他的背傷發作,就只能躺在床上。他會埋怨妻子,如果當時你不去和人家起衝突就好了。妻子則說,那你為什麽要去他家呢?面上他們都在怪罪彼此,又在心底認為錯在自己。吵到最後,“大家都傷心”,5個孩子沒人照顧,日子過不下去。

王建祥現在在縣城賣烤土豆。坐在整袋整袋的土豆邊上,他眉毛耷拉,維系出一種淒苦的笑容。8年前,妻子沒留下一句話,隻身奔赴浙江打工。從此,他們再也沒有聯繫過。

向明錢習慣以“父親去世前”和“父親去世後”來劃分自己的兩截人生,後半截人生叫做“家破人亡,各在一邊”。

他談了幾次戀愛,從未和她們說起父親,“不要拿感情來和我的家裡事相提並論”。從獨身前往昆明尋凶那天起,他就認定了這是他一個人的事。這3年忙於申訴,他一直沒有工作。他問信用社借了3萬,信用卡借了一萬多,還以鄭明秀的名義借了近10萬高利貸。他一天隻吃一頓飯,偶爾會咳出血。

他和妻子結婚不久,孩子降生10個月。他為案子東奔西走,經常和妻子分居兩地。妻子怎麽看?家庭未來的經濟來源靠什麽?為了孩子,有沒有想過過上一種更穩定的生活?向明錢回避回答這些問題,“這個無所謂”——他說眼下,令張家其他人繩之以法,是他自己覺得唯一重要的事。

這一年,向明錢新養成的愛好是搓手鏈。他饒有興味地給我講解,要怎麽搓才能令珠子油光發亮。越想不通,他就越用力搓,仿佛同樣也能搓亮現實灰敗的外殼。他交過很多朋友,卻不知道該和朋友聊什麽。他們有家庭,有事業,而他只有一樁貫穿20年仍未完結的心事。

向明錢翻開微信,給我看他和一位發小的聊天記錄。之前幾次走在街上,這位發小都裝作沒看見他,他就把發小的微信刪了。最近這事兒上了新聞,發小來加他,連說這裡頭肯定有誤會。向明錢叫他幫忙轉發新聞,他一口答應。這之後向明錢幾次點進他的朋友圈,承諾的轉發始終不見。

家鄉“場壩”這兩個字令向明錢痛苦。他被場壩奪去父親,失去讀書的資格,又在小鎮居民的目光中丟掉尊嚴。和他在昆明的最後一天夜晚,在一條熱鬧的小吃街,他步伐匆匆往前衝,然後忽然頓住,年輕的男女經過他。如果到了真正討到說法的那天,他停下來說,我要把老屋賣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大城市不錯,隨便哪個縣城也行——送外賣挺好,租個地下室住著也踏實。他想過上一種沒人認識的、新的生活。

“這個事情一旦完結了,在我人生當中,就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打倒我。”

只是眼下,平凡人的平凡生活似乎成了30歲的向明錢最大的敵人。結婚、生子,明明都是這兩年重大的人生節點,向明錢卻說他回憶不起來當時的心情。問他這些年有過一些開心的時候嗎?“這些年?沒有什麽特別開心的,沒有什麽特別想吃的,沒有什麽特別喜歡玩的。”他從大段大段對案件的論述中回過神,第一次露出迷茫的表情。

張某奇歸案後,為了取向文誌的衣物做物證,15年來,向明錢第一次回到老屋。他翻到一本向文誌的账本,歪歪斜斜寫著三個孩子的生庚年月日。他不知道不識字的父親是怎麽寫下的。他在陽台上站了一會,爬上了屋頂。周邊蓋起了樓房,將這間已被宣判為危房的屋子團團圍住。屋頂上,他自己搭的小木屋倒還在,父親去世後,他經常抱起被子,一個人躲進小木屋裡,蜷縮著睡去。

少年向明錢悉心栽下的草莓樹和葡萄藤早已死光。但他驚訝地發現,當年撒在邊角的仙人掌,居然蔓延開一片翠綠,眼看要在風中晃倒了,根系又緊緊扒住屋頂的邊緣。命若真如草芥,長出尖刺的草芥將奮力活下去。

◦ 張某明、張某奇、張軍和向明強均為化名。

出品人 | 楊瑞春 編輯總監 | 趙涵漠 責任編輯 | 金赫 運營 | 迦沐梓 林雙 劉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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