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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絕豔”系列:春陰花寂寂

作者於黑江湖上發布的第

9篇文章

絕豔·風雨亂(中)

夏洛 著

致謝

圖片來自網絡,僅作示意,作者翁子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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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夏洛很多年了,從在《今古傳奇·武俠版》上刊載的最初的《玉碎》,到引動千萬讀者的《紅酥手》,夏洛的每一部作品,每一個系列都特別扎實,是大陸新武俠女子作家中最沉默,最低調,也是最具實力的幾位作家之一。這一部《紫玉鼎》是“絕豔”系列的第一篇,最初發表在《武俠故事》上,同樣為許多讀者所喜愛。只是當時僅有雜誌作為平台,因此少為人知,如今進入了更廣袤的網絡世界和IP時代,夏洛這樣的優秀作家和作品,理應被更多的人所知道,也理應為內地的新武俠類影視,發揮出應有的作用。因此從絕豔系列開始,夏洛的三大系列絕豔、浪淘沙、凡塵集,將陸續發布在黑江湖上,也歡迎各方合作。

醒目

本文由開屏影視文化工作室·黑江湖全版權獨家代理。有意者請聯繫微信:wumaxixi

三、春陰花寂寂

舒懷感覺到了那股可怕的魔力,一股死意泛湧上心頭。他還有逃走的能力,但,他不能逃,也不想逃。父親舒適曾經說過,一個人只要有一次放棄了對手,就會永遠缺乏真正的勇氣。而舒懷,決不允許自己變成懦夫。他憤怒地狂吼,運力,出掌,披頭散發,血花飛濺……

“接兵刃!”一聲清喝來自廳門外,光影一閃,尺許長一物投了進來。舒懷距門不遠,騰身順勢操在手中,卻是一支剛剛燃起的松油火把。他心念一動,內力疾吐,火苗猛地向前竄出,嗞嗞嘶叫,有如火龍。他以火把使開母親所傳劍法,陽剛勁力與火焰相合相輔,刹那之間,室中如烈日當頭,如星火燎原,熱浪蒸蒸騰騰,厚積薄發,逼得青芒鋒芒大斂,漸戰漸縮。火花飛揚亂墜,偶然沾上青溟劍劍身,那線殷紅便急速扭動,如知疼痛。青溟劍至陰至寒,舒懷恃純陽內功以火把相禦,正是此劍的克星對頭,何況魚驚濤內力修為稍遜,此消彼長,形勢頓時逆轉。相鬥一陣,青溟劍劍芒僅余二三尺,且吞吞吐吐,大見畏怯。

舒懷戰到酣處,口中清嘯,火龍直搗,其勢煌煌然、洶洶然,好像天地間的熱與力都匯聚於這一擊之間!青色劍網如輕紗罩火,瞬間無形,魚驚濤橫劍相隔,突然“當啷”聲響,青溟劍脫手墜地!他的左側頸部隨即被火把洞穿,筋絡骨骼盡被粉碎,斷頭飛出,須發皆燃,焦臭與血腥撲鼻而來。

舒懷松手,火把兀自陷在魚驚濤斷了頭的腔子上。屍體砰然倒地,血湧出,湮滅火把,流到青溟劍上,劍身中那線殷紅跳躍舞動,像在暢飲歡呼。

發起這最後一擊時,舒懷想的不是殺人,而是勝利,魚驚濤突然棄劍,那一擊之勢已是無法更改。他不明白魚驚濤為何如此——沒有人能了解那一刻魚驚濤內心的驚駭,他橫劍欲隔舒懷那火山噴發似的一擊時,握劍的掌心突然如遭噬咬般劇痛。即使隔住了那陽剛絕倫的一擊,青溟劍也必嚴重受損,所以,劍靈為求自保反噬主人!這是魚驚濤對劍的理解。他太愛惜這把劍了,甚至超過了自己的生命,他放了手,如果臨死前他還有一口氣,必定會以劍相贈,可惜的是,舒懷永不可能知情。先前他說過,魚驚濤若死,他必斷此劍相殉,在克制了血腥和死亡引起的惡心反胃後,他彎身拾起了血泊中的青溟劍。

鮮血嗒嗒滴落,微青透明的劍身不沾一絲血跡,中心那條殷紅較先前粗了幾分,微微晃蕩,仿佛暢飲之後有了些許醉意。寒氣冷浸浸襲面,他忍不住伸手輕拭劍身,指上的觸感冰涼、光滑,一種奇特的洇潤使他覺得觸摸的不是金屬,而是一種有生命的質地。這的確是一柄奇劍,他想,手上突然發力,“鏗”的一聲幽鳴,青溟劍折為兩段。

他正要將兩截斷劍拋到屍身上,突然看見,劍身兩邊斷口上,各浸出一粒紅若瑪瑙的血珠,血珠又濃又稠,緩緩滑下,滴在他雙手上,居然越來越小,很快完全浸入皮膚,不留痕跡。他吃了一驚,幾疑錯覺,扔下斷劍,雙手互擦血珠浸入處,雖然表面並無異樣,皮膚底下卻隱隱有兩點青色氤氳散開,沿臂上行,所行之處如遭冰劍剖割,奇寒奇痛。

此事過分詭異,舒懷大感驚懼,忙運內力,欲將血珠逼出,真氣與青色冰線在他上臂經脈中一觸,忍不住大聲慘叫。原來真氣一逼,冰線如冰山爆裂,化為無窮冰水泛濫開去,全身經脈之中,陰寒之氣與本身的純陽真氣瘋狂衝撞扭絞,痛得他蜷縮於地,一時汗落如雨,一時渾身寒顫,臉色也是忽紅忽青、變幻無定,外加經脈震蕩連帶得皮膚波紋般蕩漾,模樣看來十分古怪。

他此番孤身來奪流水堂,雖然殺了魚驚濤,按約定算是新的流水堂之主,然而,這番變故始料未及,旁人若要殺他奪位也是無法可想。果然,魚驚濤幾名心腹手下搶進門來,咬牙切齒,各舉兵刃圍將攏來。舒懷欲要運氣,除了疼痛加劇,連動動手指頭也屬艱難,眼見幾件兵刃在頭頂上空寒光耀眼便要落下,暗歎一聲,閉上了眼。

“住手!”一聲清叱適時響起,舒懷雖然難過得七葷八素,還是聽出,這聲音正是先前擲給他火把之人所發,魚驚濤的性命可說有一半喪在此人手上,此時現身出來,隻怕立刻便要招來流水堂中人一場血拚。豈料,兵刃當頭劈下的寒氣倏止,幾人應聲收手,齊道:“衛大人。”

這衛大人年不足四十,一身淺灰便服,身材修長勻稱,相貌極其俊美。他鼻梁高聳,雙眸色作澄藍,一看便知有胡人血統。其時胡漢通商,長安、洛陽等大都會胡人尤多,常與漢人通婚,胡漢血脈相混,風俗相染,漢著胡服,女著男裝,平常不過。這人輕揮摺扇,微笑道:“既是江湖中事,當依江湖規矩而行,這少年勝了魚老闆,已是流水堂之主,各位怎可作亂犯上?”

他微笑侃言,並無鋒芒,幾人屏息靜聽,神態十分恭敬。為首一人名叫胡豹,是流水堂三大管事之一,忙道:“衛大人此言甚是,我等莽撞了。”衛大人笑道:“你們這位舒老闆年紀雖輕,武功卓絕,有膽有識,是個極難得的人材,流水堂易主,或許正是興盛之始。現下他體內陰陽二氣不調,我認識一位名醫,經其妙手,必會還你們一個生龍活虎的舒老闆。”

這衛大人姓衛名孤雲,七年前先皇金鑾殿欽點為狀元。據說他曾當殿自承出身江湖,但先帝愛他風采絕世、文章冠絕,不以為怪不說,還按其所請授以太子詹事之職,居東宮百官之長。同年先皇龍馭賓天,在他大力扶持之下,太子李瀚登基為帝,任為宰相,榮寵已極。他來流水堂不止一次,為免旁人見到,每次都直接將車駕駛入魚驚濤居所院中。魚驚濤曾明示胡豹等心腹——可以不聽他魚驚濤的話,卻不可不聽衛大人的話。胡豹等猜測,衛大人一定是流水堂真正的老闆,因身為朝廷命官而有所避諱罷了。此刻衛大人既發明訓,胡豹等人自然遵命。

衛孤雲又讓胡豹暫時代理堂中事務,攜了舒懷,上車離去。車駕出院後駛出巷子,向北出了定鼎門大街,逶迤行過洛水大橋,自端門進入皇城。皇城修建在洛城西北隅高地之上,規模巨集大,處處守衛,衛孤雲官高位尊,自然暢通無阻,但他並不往深裡行去,車駕向西出了宜輝門,越過上陽宮,順水往西北方向越行越深,漸至荒僻,山橫崖峙,荊棘叢生,已無路線。

他下了馬車,亂墳荒塚間穿行一陣,停在一座石碑歪倒的墳前,雙手扶起石碑立好,左右轉動數下,聲響微聞,墳壁一側滑開,露出窄窄一條石級小道。他彎身而入,行出七步後,摸到石壁隱蔽處一枚小銅錘,往頭頂上方抑揚頓挫地連敲七記。他敲擊的是嵌在壁頂的銅磬,磬後埋有管道,把擊聲送了出去。不多久,便有兩名使女提著一張躺椅自內出來,將舒懷抬入椅中,行入墳內。狹窄地道中越行越高,出來時,前方一帶女牆,圍出一個花團錦簇的山谷來。

舒懷被陰陽二氣折磨得奄奄一息,根本弄不清身在何處,昏昏沉沉中聞得異香撲鼻,勉強張眼,眼前五色燦爛,滿是見所未見的奇花異草。花間小徑上穿行一陣,躺椅停放在一座涼亭之中,抬椅使女自行退去,衛孤雲走近身來輕聲道:“咱們來求治的這位大夫有些特異,等閑不見外人,更不會管人閑事,你須自稱為雪驚人的弟子,因修煉師傳內功‘傷心大法’,陰陽二氣相衝而走火入魔,聽明白了?”言罷負手踱出涼亭,向來時路上緩步行去,不一刻便隱沒在花叢中。

舒懷獨候涼亭,苦捱一陣,終於抗不住昏暈過去。便在此時,花徑上輕輕悄悄,行來一個手挽竹籃的少女,望見亭中有人,微皺起眉頭,行到舒懷身邊,伸出右手食中二指往他腕間一搭,甫一接觸,便被震得彈了開去。她從竹籃花草中翻揀出一枚生滿紅色小果的枝椏,捏碎幾粒小果,把漿汁滴到他人中上。一股辛辣猛烈的氣息衝入鼻腔,舒懷忽然清醒過來,張開雙眼,待看清眼前那張臉龐,不禁呆了。

少女肌膚若雪,下巴尖尖,口鼻玲瓏,淡淡眉毛下、彎彎睫毛間,一雙大眼宛如純黑的水晶,似乎清可見底,又似深不可測,淨潔剔透得不沾半星凡塵煙火。她身穿純白衣裙,外罩純白的輕紗帔子,裙下翹圓頭的絲鞋也是純白的,真如一片出自林岫的新雲。她神情單純,面相稚嫩,蹙起眉尖斜睨過來,那情態冷淡而又生動,讓人頓覺一股空山曉雨、清溪夜月般的靈氣撲面而來。

舒懷一時忘卻身上痛苦,直到少女淡淡問他“你是誰,來這裡做什麽”,他才確定眼中人乃是活生生的真人。他提一口氣,竭盡全力發出連貫的話聲:“我叫舒懷,因修習師父所授‘傷心大法’,陰陽二氣相衝,走火入魔。”少女身子一顫,左手纖纖指尖抵在齒間,顯得極度驚異,好一會兒,她才移開手指,問道:“你師父是誰?”聲音已是不住發顫。

“家師雪驚人。”他依照衛孤雲的叮囑說出謊言,臉上忽然微現羞紅。少女哪能看出他心虛之色,“雪驚人”三字甫入耳,低呼一聲,身子軟軟欲倒,忙伸手抓住面前石桌邊沿。舒懷經脈中二氣廝殺之劇已達巔峰,再也撐持不住,口中鮮血泉湧,昏死過去。

少女本擅針灸之道,此時針匣卻在花谷居室中,眼見舒懷略加耽擱便會經脈爆裂再也無救,急切間見亭外角落裡植著一叢仙人掌,其上密布尖刺,與銀針仿佛。她竹籃裡正有一柄小鐮刀,立刻過去割下一塊,切口流出的汁液色作粉紅,與尋常仙人掌大不相同。她拔刺灸穴,雙手快如翼翅翻飛,落針處盡為經脈交匯處的穴位。

本來常人所練真氣行走人身十二常經及其脈絡,但舒懷自幼任、督二脈便通,真氣亦便貫通了奇經八脈,固然修煉內功遠勝常人,陰陽二氣相衝的痛苦和凶險也便數倍於人。片刻間,少女施針完畢,費時不多,心力損耗卻劇,前胸後背已是一層薄汗。

舒懷全身猶如刺蝟,經脈交匯處的穴位被尖刺所阻,陰陽二氣節節寸斷,猶如長蛇被斬,首尾既不相連,便少了作亂之能,經脈震蕩很快平緩下來,舒懷一時昏睡過去。

花徑間腳步灑然,衛孤雲去而複來,少女出亭相迎,垂手低頭,甚是恭敬。衛孤雲瞧瞧舒懷,道:“這少年如何了?”少女道:“目前他體內二氣只是暫被壓製,並未化解,穴位上針一除去,經脈通連,二氣又會作怪……”忽然臉兒微抬,雪白的肌膚裡透出來雲霞般的光澤,雙眸中容光煥發,低喊道:“會主,這人是阿雪的弟子啊,先前他親口跟我說,他的師父是雪驚人!”

衛孤雲微微一笑,道:“雪驚人杳無音信多年,我隻道他早死了,若非見到這少年跟人動手而致陰陽相衝之狀,真想不到他還收下了徒弟。阿雪這小子棄你我於不顧,我饒不了他。”

少女忽然雙膝跪地,含淚道:“會主明鑒,阿雪必定是不想讓人擔心,才隱而不出的。他修習‘傷心大法’,體內陰陽真氣相衝相撞,深受苦楚,那一年我給他服下花藥,沒想到害得他險些不測,他一定生了好大的氣,再不肯見我。這些年我懊悔死了,下決心另想法子,我到那萬年寒潭深處取來寒石,磨成石針,寒石針能吸聚陰寒真氣,二氣相衝時,便可用來分流陰陽。我隻盼著能以此法減輕他的痛苦,只是見不著他,倘若我救了他的弟子,他會原諒我、會來見我麽?”

衛孤雲幽幽道:“小花兒,你竟是這般忘不了他麽?”

少女面色一紅,隨後又漸漸發白,輕輕道:“我已經忘了很多事,我明明記得那晚他服下花藥後瘋狂僵死,我帶他去到寒潭,想在那兒種出碧血花救他醒來,可是,突然間他好端端出現了,寒潭所在的山腹出口又被巨石封住,我明明記得那無邊無際的寒冷、黑暗,記得阿雪抱著我,那麽憐惜地瞧著我,可是,後來的事我全忘了,不記得阿雪怎麽不見了,不知道我怎會在昆侖山上醒來。我忘了那麽多事,真怕最後會把所有事都忘掉……”

她深深皺眉,神情痛苦,因為她頭腦中就像有把鉤子,正往她模糊不清的記憶深處殘忍攪動。“我不能想,不能想,一想就頭痛欲裂啊……”她使勁搖頭來抵抗痛苦,身體低伏到雙腿上,滿頭青絲流水似的傾瀉於地。

衛孤雲歎息道:“我曾答應為你找到雪驚人,這少年醒後,你好好問他吧。明兒我再來。”

他去後良久,少女方才平靜下來,自去居室取來寒石針,先往舒懷雙臂手少陰心經的八處大穴上各下一針,再將手少陽三焦經上灸入的刺陸續拔下。她所用寒石針取材自遠古寒石,其性至寒,舒懷手少陽三焦經脈中的陰寒之氣如子向母,果真漸漸流往手少陰心經脈中。小半個時辰後,三焦經中寒氣盡去,惟余本身純陽真氣。那三焦總領五髒六腑之氣,三焦中陰陽既分,髒腑頓時安泰,舒懷昏睡當中,亦不禁舒舒服服地歎了口氣。

人體內經脈陰陽不離,同時陰陽不雜,少女又分次往其余陰脈的主要穴位上刺入寒石針,將對應陽脈中的陰氣吸了過來,奇經八脈中的陰寒之氣則匯入任脈之中。

舒懷體內二氣終於分流,一覺醒來,已是日影西斜。少女倦坐石凳,以手托腮,倚桌小憩,雪白無暇的肌膚映著夕光,晶瑩潤澤,宛如玉質,唇上淡淡輕紅,如春花承露,讓人忍不住想輕輕啜飲。他心中微動,想起了婆娑。婆娑像她簪戴的牡丹一樣媚豔雍容,這少女卻像是深澗幽蘭,看來清清淡淡,不覺間便教人被那幽香到骨裡的氣韻所動。

少女恰在此時張開眼睛,說道:“我將你體內陰寒之氣導入陰脈之中,陰陽二氣並未相融,若是動用真氣,又會相衝相撞。”舒懷身上安泰,本道疾患已消,聞言大感沮喪。少女又道:“令師當年也深受這陰陽相衝之患,所以我才又特地準備了這套寒石針,沒想到先給你用上了,不過,經過了這些年,料來他必已練到陰陽混一之境了。”舒懷含糊道:“姑娘說的是。”少女眉目間忽含羞色,道:“我與令師平輩論交,你以‘姑娘’相稱,未免大不妥當。”舒懷打量她道:“看你年紀,似比我還年輕些,難道還讓我叫你‘前輩’不成?”少女臉上一紅,道:“你這般說話,我可要惱了。雖然我比你隻大幾歲,到底高著一輩,難道他……從來沒有提到過花雨奴?”

她目中淚光隱約,舒懷想說點什麽來安慰她,奈何對她和那個憑空而來的師父一無所知,只得支吾道:“是啊,師父很少說自己的事。”花雨奴淒然一笑,道:“他說過,要一生一世陪我看花開花落,分別多年,這句話我無時或忘,……”忽然哽咽不語,低了頭收拾石桌上的寒石針。

她收拾完後挽籃而去,舒懷凝視她消失處的花徑,怔了好一陣,這才起身尋去。他只需不用內力,便可如常人般行動,循路而往,不多時便在一道飛瀑流泉的山崖下找到了一所屋子。屋宇不大,也不富麗雕琢,院子三合,將一方潔淨平整的石磚庭院圍在當中,院前一株大梧桐樹,將整個院子籠住,樹枝間幾隻白鴿起起落落,忽又飛入西邊屋頂上的鴿舍內。

東首一道屋門半敞著,隱隱傳出聲息。舒懷走到門邊,見花雨奴側身而立,素臉微仰,窗戶在她身體的另一側,黃昏的光線漫進來,襯得她幽白迷濛宛如幻影。忽然,她的下巴尖上出現了一滴水滴,水滴的邊緣被側來的光線映亮,一閃墜下,消失在她身體的陰影裡。

舒懷跟著她的視線看去,看到了掛在牆上的一幅男子半身水墨畫像,跟真人大小相仿。屋中光線模糊,畫的背景又是一團團濃濃淡淡的染墨,粗看去一片混沌,然而目光只須略一停頓,便會覺得那清俊男子的微笑慈悲而溫柔,若有光華自筆墨裡泛出,黑暗、恐懼在那神明般的雙眼後遁去了,讓人越是細看,越覺光明。

舒懷心頭震動,呆立半晌,花雨奴仍是對著畫像落淚,忽然,她以手扶頭,發出低微而痛楚的呻吟,同時轉過臉來瞧著舒懷,道:“叫他來看我,哪怕一次,好麽?”

舒懷怔怔應道:“他?哪個他?”花雨奴並沒發覺舒懷露出的馬腳,顫抖著以手指畫,道:“阿雪,雪驚人。”舒懷吃了一驚,道:“你是說,這畫像就是雪……是我師父?” 花雨奴收回手來按住太陽穴,皺眉道:“你不知道師父長什麽樣子?”舒懷忙道:“我師父行蹤飄忽,相見時總是蒙著臉,我沒見過他的相貌。”又向畫像細瞧,道:“真像,真像,師父長得真像我舅舅、崔翔。”

“崔翔,崔翔,” 花雨奴神色疑惑,念叨幾遍,搖頭道:“一定是你記錯了,世上怎麽可能有人像阿雪呢,阿雪他……他可是獨一無二的呀。”到得這時,舒懷已然明白,花雨奴對他那個莫須有的師父原來是情根深種。

這晚天空一藍如洗,明月清輝,照得滿庭光亮,花雨奴與舒懷在庭前石階上,閑坐看月。他本來緘默著,經不起她一再問詢,便將自己同父親相處、學武的許多事情以師徒的名義講出來,她一時微笑,一時嗔怪,全無懷疑。若依輩份,舒懷乃是花雨奴晚輩,相對說話,又不能沒了稱呼,他為難一陣,說道: “我叫你姐姐吧,你隻比我大幾歲,看起來比我還小,‘前輩’這兩個字,我實在是難以出口。”

花雨奴道:“隨你去吧,姐姐就姐姐好了。你知道我為什麽看起來偏小?十六歲那年,我養的駐顏花終於開了,本來配以其他花草可以青春永駐,可是我想,倘若六十歲了還是十六歲的樣子,豈不把人羞死?我單是吃下了駐顏花,大約四十餘歲後,駐顏之效逐漸減退,相貌就能慢慢跟上年齡了。”

舒懷大感驚奇,失聲道:“還有這樣奇花?”花雨奴點了點頭,指點著近處看得見的花草,微笑道:“什錦花可讓人變換膚色,美人香美人嗅之即發異香,鐵玄英草專治骨折,閬風信花開白色,沾雨變紅,擷而煎水,補血益氣。攝魂花會讓人產生幻覺,若再配以忘憂草、離合香,可把人變成惟命是從的傀儡,說到這種種花草相輔相佐所生功效,隻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呢。”

舒懷如聆天書,驚奇之餘央告道:“姐姐,你能給我一朵駐顏花麽?”花雨奴笑道:“你一個少年家要駐顏花幹什麽,是送給你娘麽?”舒懷臉上一紅,並不吭聲,原來他想送的不是娘親,而是婆娑。 花雨奴也不深問,微微一笑,道:“駐顏花難得開花,我那次之後,最近才又打了個骨朵。你先別高興,這一朵早有安排,斷不能給你,不過,下一次再開,一定給你留著。”二人談談說說,不覺夜深,花雨奴倦了,便就伏在石階上睡去,舒懷並無困意,起身沿石徑行去。

這百花谷在荊棘林高處窪地中辟地而建,隱秘之極。依著山谷原有地勢,各種花卉草木或倚石而開,或纏繞樹木,或臨水照影,或搖曳清流,或數種伴生,或一本獨立,想來都是依著花草之性而栽植的。為方便澆灌,屋後下來的泉水河道經過人工鑿引,蜿蜒環曲,幾乎繞過了整個百花谷,舒懷順水而行,便看遍了谷中風光。他在月光下辨識著各種花草的形貌、顏色,有的似曾相識,細細一看,卻又有所不同。他對駐顏花最是好奇,可惜無法辨識。

花徑在東面山嶺下的一帶荊棘林前到了盡頭,那些荊棘生長得極其茂盛,越到遠處,越是繁密高大,人獸皆難逾越,恰是百花谷的天然屏障,只有那流水無畏地穿進了荊棘林,水聲消失在林中,不知最終流向了何處。

舒懷負手觀景,庭院中的月亮光潔可愛,此處看月,卻生荒涼陰森之感,仿佛那些荊棘都長到了月亮上。他佇立片刻,三分鐘熱度吹來,裹挾著一絲神秘自然的淡淡腥甜。萬籟俱寂裡,他忽然聽到了某種吼叫聲,轟轟隆隆,熱烈而狂囂,仿佛有什麽在扭動、伸展、索求。他一驚,使勁揉搓雙耳,耳朵裡沒有聲音。他釋然一笑,暗嘲自己幻覺幻聽,然而,聲音再度清晰響起,等他分辨出那種詭秘的嘶吼來自他心裡時,一陣麻痹掠過心髒,隨即劇烈搏動,血沸熱加速,衝得頭腦微微發暈。

他如墜夢魘,深深呼吸,力持清明,雙目所見,那月、那天、那山、那林都仿佛彌漫著一股神秘妖異的氣息。忽然,手少陰心經上極泉穴輕輕一跳,來自青溟劍劍靈的陰寒之氣如受感召,躍躍欲動。

便在此時,頭頂上空風聲颯然,一頭黑色巨鳥不知從何而來,快速掠過百花谷上空,向荊棘林西北方向飛去,當它遠去得像隻蒼蠅時,突然向下沉落,隱沒在一片模糊昏暗之中,片刻後,突然又飛起。這時,舒懷內心的魔音奇跡般消失了,如風暴過後的沙漠,甚至找不到一絲痕跡。他脫口而呼:“好險,若非這頭大鳥飛來一擾,我竟險些在此走火入魔!”

他滿懷感激目送巨鳥飛入遠遠的山嶺,想起它掠過時,雙爪間好像抓著什麽,只是當時身處幻境,未能看得真切,亦或許,那也是他眼花所致。

“舒懷,舒懷,” 花雨奴一路呼喚,聲氣焦急,快要哭了出來。舒懷原地應聲。花雨奴分花拂影,踏月而至,雙手拉起他左手緊緊捏住,眼眶中淚水滾來滾去,道:“謝天謝地,你在這裡。我一覺醒來不見你,真怕是做了一場夢,若是果真與阿雪相見無期,我,我……”

舒懷手上皮膚給她雙手掐得險些出血,吃痛之下,不覺嘴上“噝”地吸氣,花雨奴驀然醒覺,忙松開雙手,自知失態,神情靦腆,側過臉去舉袖擦淚。舒懷佯裝不知,說道:“姐姐,適才我在這裡看到一頭巨鳥,雙翅展開,足有兩丈長,全身漆黑,十分神異,在那邊一繞,飛到山上去了,姐姐見到過沒?”

花雨奴道:“我半夜起來看花,也曾見過。聽說那便是傳說中的黑鵬,原是西域大食國所進貢品,因生得狀貌凶惡,當今皇上心裡不喜,故而養在這東都皇宮之中。你知道對面那山是什麽山麽?”她臉上現出一絲俏皮,見舒懷搖頭不知,低聲森然道:“那是邙山,世世代代的洛陽人死後,就埋在那山上。”

舒懷見她意存恐嚇,臉上表情看來卻只見可愛,忍不住發癲,一把挽住她手臂,顫聲道:“我怕鬼啊,姐姐保護我!”花雨奴雖是天真之性,也知他是順勢逗趣,扯掉他雙手,扭頭去了。二人一路返回,花雨奴依言指給他看駐顏花,見那花生長在一處水邊的陂地上,花株高約二尺許,葉片細長,中間花莖結著一枚骨朵,尚自青澀幼小。舒懷曾經行過花畔,卻未想到,這令世人寤寐以求的奇花,看來竟是如此平常。

花雨奴瞧著那花,神色溫柔,道:“駐顏花生長極慢,這骨朵再過兩個月左右,才能開放,開後十二個時辰內必須采食,過時花朵便會化為霧氣,消散無形。想來會主也是記掛這花,才會早早到來。”舒懷道:“會主,就是衛大人吧?”花雨奴道:“是啊。你不知道麽?”舒懷怕多說多錯,不再開腔。

次日一早,花雨奴以寒石針將舒懷體內陰脈中的陰寒之氣引入任脈之中,在玉堂、中庭二穴上各施針法,欲將陰氣全部封存在二穴之間的膻中大穴內,哪知一旦集中,反因氣息過盛而劇烈震蕩,舒懷胸口如有冰山載起載落,難受得臉青唇白,渾身打顫,話也說不出。

她忙又將寒氣散諸陰脈,一時愁眉深鎖,道:“你身上陰氣之盛之純,仿佛阿雪當年,更有一股說不上來的靈氣、邪氣,實是難以轄製。我已盡力,目下陰陽雖各暫安,我卻擔心,隻怕你不使用內力真氣,二氣也會廝拚纏鬥,這可如何是好?”

她深深煩難,舒懷反覺不安,當此之時,衛孤雲施施然而至,花雨奴起身見禮,極是恭敬。衛孤雲道:“照料花草們去吧,我有話跟舒懷講。”花雨奴依言退出,攜了水壺、花鋤和剪子行入花間。衛孤雲指點椅子讓舒懷坐下,自己也在上首坐了,微笑道:“我曾是江湖中人,花雨奴、雪驚人是我風雲會的花雪二仙,雪驚人的傷心大法本系我所傳授,你雖未修習此項內功,卻都是身具陰陽二氣致有此患,這調理二氣、融合陰陽的道理卻是一樣的。若非七年前我被對頭廢去武功,當可憑自身修為替你分流二氣,現下小花令你陰陽暫安,我再把融合之法教給你,日後造詣如何,全看你自己的修行了。”

舒懷欣喜之餘忽道:“衛大人,你如此待我,到底有什麽事情要我效勞?趁早說明了,免得我回報不起。”他此時已略經人世,不肯相信對方會無故施恩,見識雖然長了,說出來的話畢竟少些圓熟。

衛孤雲失笑道:“若說我本無所圖,大約你難以相信,倘若你一定要回報於我方才安心,那麽,我本來要魚驚濤幫我辦的事就由你代勞吧。”

舒懷道:“什麽事?”衛孤雲笑道:“現下時候未到,等你陰陽二氣平安了,我再告訴你。”歎息一聲,又道:“魚驚濤曾是我會中八大使者之一,他所持青溟劍也是受我所贈。那天我同他在內室敘話,見你人材難得,並沒多想,便就出言指點,沒想到關鍵時刻他竟然棄劍於地,致招殺身之禍。我並不後悔救你,對魚驚濤卻不免抱愧於心。青溟劍中的劍靈能浸入人身化作純陰真氣,隻怕這是青溟劍最大的秘密,也是它的最高價值,若是常人得之,當無妨礙,偏你一身極強的純陽內功,反而招致禍患,然而禍福無常,待你陰陽混一,天下英雄有誰能當?”

他末一句話平靜裡頗含飛揚之慨,舒懷不禁興奮,忽道:“當日毀了大人武功的是誰?”衛孤雲微笑道:“你想替我報仇?不必了,那人毀我武功,焉知他沒有武功盡失之時?何況我因此而考取功名,到今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富貴尊榮俱可說是拜其所賜,我並無所憾,亦無所恨。”

舒懷又道:“那麽,我到哪裡才能找到雪驚人前輩?”

衛孤雲笑了笑,道:“小花兒與雪驚人相互有情,後來雪驚人因故身亡,小花兒傷心殉情,得昆侖山上善真人相救。她醒後失去部分記憶,我也不敢告訴她真相,怕她仍然想不開,你也留心,別在她面前露出聲色。”

舒懷喃喃道:“原來雪驚人早就死了。”他本來感於花雨奴一腔癡情,想要幫她找到意中人,不料真相如此,一時心中如懸鉛石,沉甸甸的極不舒服。想像花雨奴為一個不複存在之人如此傷懷,真覺情之一事,可歎可怖。

談說至此,衛孤雲便將如何調運真氣、互化陰陽之法一一道來。其法精深微奧,舒懷性本聰明,自身修為也深,容易領會,有幾處不甚明白的,衛孤雲也詳細講解。

自此,舒懷獨居一室,勤加修習,閑時便跟著花雨奴侍弄花草,日子本來甚是清靜自在,只是婆娑的音容常會潛入夢來。修練五十餘日,雖還不能陰陽相融,卻能分別調運二氣而不致相互衝撞了,惦著答應了要為衛孤雲辦一件事,這才克制了去見婆娑的衝動。想到洛陽王必定為了自己的失蹤而惱怒,心中又感暢快。

這日練罷功,剛從床上跳下,便見衛孤雲進門來。寒喧幾句後,衛孤雲道:“今日我來,有一事求助於你。”舒懷斷然道:“大人對我恩重如山,舒懷刀山火海也去得,大人儘管吩咐。”

衛孤雲道:“此番我為駐顏花而來,只是這花並非自用,而是為了一個人——當今皇上。皇上自幼身體欠安,長大成人之後也是體弱多病,當年先帝曾想另立嫡嗣,因我一力勸阻而作罷。皇上操勞國事,年未三十,白發蕭然,垂垂見老,身邊一無所出。駐顏花營榮氣血、脫胎換骨、百邪不侵,所以能長保須發烏黑、面目鮮豔。此花不日將開,皇上數日內便會駕臨洛陽,他身系江山社稷,萬不可有絲毫閃失。那日我去流水堂,已經請動魚驚濤扮作我的親隨,暗中護衛皇上,既然他折於你手,只好請你代領其勞了。你放心,皇上回京之日,便是你職責盡到之時,那時東西南北,任你所之。”

舒懷正色道:“我聽說當今皇上是古往今來少有的好皇帝,若他服下駐顏花,從此貴體康健,天下百姓也能多過幾十年好日子,舒懷得能為此效力,也算是一件幸事。衛大人放心,舒懷必竭盡全力,保皇上平安。”

衛孤雲欣然頜首,微笑道:“衛某這一生從不服人,對皇上卻是心服口服,一個病人能將天下治理得如此繁榮昌盛,即使堯舜再世,也遠遠不及。唉……”他突發一聲歎息,意味深長,目光中隱約有複雜難明的情感,風雲一般細微而倏忽地變幻。

此時雷聲乍起,震得人心旌動蕩。二人齊至窗前,只見雲暗天低,花樹亂搖,看看大雨將至。雷電交轟,不一刻,雨刷刷暴下起來,塵土和花木的氣息激揚開去,清濁混雜,鬱烈得嗆人。衛孤雲兩眼閃亮,面現潮紅,喃喃道:“我喜歡這種氣象,充滿力量,狂暴肆虐,令我莫名激動。你知道嗎,舒懷,我不願被寂寞和厭倦打倒,我是為轟轟烈烈而生的……”

他突然衝出門,衝到雨地裡,大雨如注,他仰起臉張開雙臂去迎接。這優雅風度下迸發出的不羈熱情,電一般擊中了舒懷年少的心。他感到,對方軀體內藏著一股火熱而凶猛的力量,那種凌駕於人生之上的性格雖只是驚鴻一瞥,也足以讓人不自禁地想要接近。幾乎沒有猶豫,他也衝進了大雨中。(衛孤雲事跡參見《絕豔》系列之《金玉盟》、《碧血花》)

雷聲在天地間狂暴滾動,雨一陣緊似一陣,它們仿佛在發出預報——洛陽的這個夏天,一定不會平靜!

四、風急雨潺潺

馬千行騎在他的大宛名駒“赤兔”背上,緩步行走在一輛青色油壁馬車旁。赤兔通身棗紅,四蹄雪白,日行千里,神駿非常,乃是十一年前先皇禦賜。赤兔最愛飛奔,這些天來,卻被馬千行緊緊綰著韁繩撒不得性子,身上毛皮也被東一團西一團地刷上了赭黃之色,看起來頗有些滑稽。赤兔鬱悶,馬千行心裡也不輕快。油壁車裡傳來幾聲清嗽,緊接著便是一陣爆發似的劇咳,一股“嘶啦嘶啦”的鳴音從胸腔迸出,聽得馬千行好像看見了一個劇烈痙攣的肺部。

他向車窗探近上半身,低聲道:“您覺著怎樣?”過得一會兒,咳喘漸緩,一個虛弱的男子聲音道:“喝了兩口枇杷露,略好些了。”窗帷掀開一半,露出一張青白瘦弱的臉孔,正是當今皇帝李瀚。他嘴角殘留著一絲褐色藥汁,嘴唇灰白而乾燥。本來他也該有一付俊美的儀容,卻被長年的疾患折磨得只剩一個憔悴軀殼。“快到洛陽了麽?”他問。馬千行道:“還有二十幾裡就到了。”

此行洛陽,馬千行挑了“馬家軍”中七名精銳,護著托病罷朝的李瀚秘密離京。這一路上,以馬車為中心,前後兩裡之內共有四名馬家軍,另有一名扮作車把式,兩名伏於車中,馬千行騎馬傍車而行。八人武功超卓,老於江湖,前後呼應,任何風吹草動均難逃法眼。

大雨瓢澆,赤兔馬身上赭黃為特殊材料所製,遇水不變,馬千行戴著鬥笠,隻遮得頭臉,一身青布衫卻早給雨水淋黑。李瀚看在眼裡,忽道:“這些天來,洛河沿岸連日連夜大雨不止,是近十年少有的大澇氣象,洛河水位必定暴漲,你跟我分路走河邊,我要看看汛情,當年父皇在世時建的攔洪水閘,我也想看看。”馬千行一驚,道:“雨太大,您抱恙在身,還是先到洛陽再說吧。”出門在外,君臣禮儀悉數拋開,隻以主仆相稱。

李瀚道:“十年前,洛河也曾發過大水,洛陽兩岸裡坊盡被水淹,百姓死逾千人,這一回我得親眼看看,才能放心。”馬千行懇求道:“您心系百姓,小人本不該多嘴,只是小人肩上擔子太重,求您體諒,再說,天大的事,您也得先保重身體啊。”李瀚道:“我這身體橫豎就這樣了,有這九和枇杷露,料來支撐得住。瞧,前面就有路口,咱們就從那兒下去。”皇帝心意既決,馬千行無奈,只得聽令。

車馬照舊走官道,李瀚披蓑戴笠騎上赤兔馬,馬千行執轡步行,頂風冒雨沿洛河行去。洛河自西而東橫穿洛城,距城二十裡處建有攔洪水閘,向有官兵駐守。李瀚不看水閘還罷,一見之下,那青白的臉立時氣得險些冒煙,只見水閘閘室明顯傾斜,閘後翻砂冒水,分明是水閘地基太軟,水流若再大些,水閘倒塌倚馬可待。李瀚一路黑著臉自責疏忽,馬千行唯唯不敢多言。本來水道上也有進城的渡船,連日暴雨之下,河道升高變寬,河水洶湧,略小一點的船隻都停渡了,直走到第三個渡口,距洛城僅有數裡水路時,才見到渡頭泊著一艘大渡船。

大雨正急,也無人趕渡,二人匆匆近前,馬千行剛叫得一聲“船家”,便見艙門裡搶出兩個人來,一人在前張著雙手,大步直迎到馬前,正是宰相衛孤雲,一人在後舉著大傘,便是扮作親隨的舒懷。他將傘遮向李瀚,衛孤雲則扶皇帝下馬,一邊含笑道:“可把您盼來了。”李瀚眼含驚奇,實不意自己臨時改道,竟也讓衛孤雲接了個正著。馬千行道:“雲兄怎知我們會走水路?”衛孤雲歎道:“只要明白咱們老爺心裡真正想著什麽,自然就能知道。何況,陸路有孟老弟候著,橫豎不會落空。”

船是向船家雇下的,擺渡的便是船主一家,為避耳目,幾人含糊相稱,更不用參見行禮。剛剛上船,李瀚便是一陣劇咳。他冒雨行走十餘裡路,身上早就濕透,病情轉重,直咳得眼珠上翻,險些閉氣,喘得一個胸腔猶如風箱。馬衛二人一個忙著給皇帝捶背撫胸、喂服枇杷露,一個忙著取出攜帶來的便服給皇帝換上。

舒懷旁觀這亂哄哄的場景,不免對這病歪歪的皇帝感到驚奇——如此嬴弱的軀體,竟能坐擁天下、馭使群賢!而天下百姓的安寧富足,系於這疾病纏身的皇帝,也頗有累卵之患。

忙亂一陣,李瀚漸漸平靜下來。待到入城,河堤到處潰損,幾乎平堤的河水從潰損處湧出,沿岸民居中地勢較低處已積了半人高的水,被水泡著的人家忙碌著冒雨搬家。李瀚無神的眼睛像被什麽點亮,虛弱的面部忽也有了生氣,叫來船家,問道:“這般大水,怎不見官府派人修繕水閘、築堤防洪?”

船家答道:“劉大人說,洛河的水自打十年前那回過後,再沒有漲出來過,這一回也不打緊。說實話,小人一輩子在這洛河上來往,看著這水邪門,本來今日是萬萬不會擺渡的,貪圖先來那客人出手大方,才甘冒這大險。”

李瀚又問:“十年前那場大水之後,朝廷不是把兩岸裡坊百姓遷往別處了麽,何以又住滿了人家?”船家笑道:“咱們洛陽寸土寸金,白放著這些地皮,劉大人心頭該多難受啊?這兩年他把房地賣給外來洛陽之人,聽說光這項買賣就掙了好幾十萬。”劉大人名叫劉光祖,正是洛陽府尹。洛陽是本朝東都,地位顯要,由州而改稱府,府的設官與州相同,僅名稱稍有變化。

李瀚疏淡的眉毛皺了起來,懨懨無神的眸子如有電光迸射出來,一股強大的壓力迫得人屏息心跳、不敢對視。他揮退船家,命馬千行取出紙筆印章,分寫了兩道手諭,一道給馬千行,讓他傳諭右鷹揚衛將軍孟弦,即刻調派八千禁衛築堤防洪、修固水閘、疏散百姓;一道給衛孤雲,傳諭劉光祖親領全家老幼參加築堤,家產盡數充作防洪資費。

馬衛二人對視一眼,衛孤雲猶自沉吟,馬千行壓低了嗓子決然道:“自出長安,小人就決心寸步不離左右,這兩道手諭就請衛大人一並傳達。”李瀚道:“這雨隻消再下半天,洛河決堤勢不可免,情勢緊急,你二人分頭行事,不可片刻耽擱。”馬千行道:“小人留下,讓這少年前去傳諭也就是了。”他伸手指了指舒懷,後者正站在前艙門口看著船家靠岸。

李瀚歎道:“十二禁衛將軍的派頭你也不是不知,這少年若去傳諭,孟弦必不肯輕信,定會將少年細細盤問,再來參見,又得耽擱多少時候?”馬千行道:“無論如何,您的安危重於泰山,小人願擔這抗旨之罪!”

他這兩句話說得擲地鏗鏘,李瀚微微一愕,青白的臉上湧起兩團紅暈,雙目湛然凝視他緩緩道:“馬大人硬要抗旨,朕也無可奈何,朕今日就投身洛河,替洛陽百姓打個先鋒!”

幾人說到激動,各自忘了掩藏身份,所幸雨聲既響,幾人話聲放得又低,船家並未聽聞。李瀚既以性命相脅,馬千行再難堅持己見,鷹隼似的雙目中愴然含淚,哽咽道:“臣遵旨。”

衛孤雲招手叫過舒懷,鄭重道:“舒懷,今日情勢特殊,你護送皇上速去百花谷,那駐顏花今日必開,萬萬不可錯過。”

馬千行瞧住衛孤雲,道:“衛大人,那駐顏花果有奇效?”衛孤雲微微一笑,道:“自當年入殿為臣,衛某便有兩個心願,一是助皇上登基,一是讓皇上龍體康強,前一個是達成了,這後一個麽,馬大人明日可以親見。”

馬千行點了點頭,轉眼打量舒懷,目光如兩道電光在他身上滾過,向他伸出一隻骨骼清奇的手掌。舒懷知道他是要考較自己功力,便也伸掌與之相握。雙掌一交,馬千行立刻施出七成內力。他以馬家神拳名蓋天下,數十年所習內功純正剛猛,雖是七成,卻非一般高手所能禁受。他運力較緩,以防傷及對方,哪知那力的鋒芒寸寸探入對方體內,舒懷卻是不動聲色。他微感驚訝,催力加速,內息匯集如球,自舒懷掌心勞宮穴強勢突入。刹那間,舒懷手掌有種充氣般暴漲的感覺,氣流如龍似蛇,循脈上竄,震蕩得他袖中手臂皮聳肉顫。他少年氣盛,對方既然節節進逼,他便一心要揚眉吐氣,馬千行進襲的是他的手厥陰心包絡之脈,即運足青溟劍靈所化的純陰真氣,由該脈自上而下,傾倒冰山般狂瀉下來。

旁人但見舒懷臉上青氣一閃,馬千行便驚噫一聲,右掌急切回縮,整隻手掌白氣繚繞,竟似結了一層薄霜。馬千行吃了小虧,隻怪自己輕敵,左掌疾探,扣住了舒懷左手,氣分三股,同時自舒懷左手關衝、液門、中渚三穴突入,三穴上下三連,三股氣流便如三個巨浪,一浪接一浪地湧入,前後推送,勢更凶猛,正是他的“浪打浪”絕技。

三穴同屬三焦手少陽之脈,舒懷運起衛孤雲所授心法,一邊收回手厥陰心包絡之脈中的劍靈之氣,一邊調運純陽真氣急迎那連環三浪。本來他修習傷心大法遠未純熟,二氣一收一放之間大有破綻,然而馬千行萬沒料到這回遇上的竟是純陽真氣,吃驚之下,也顧不得趁隙傷人,隻覺對方真氣如太上老君倒翻了的煉丹爐,尚未觸及那火流,便已灼熱逼人。他一時大起愛材之意,內力疾收,三浪回卷,反震得他撒手倒退三步。

這一來人人都道馬千行力不如人,舒懷卻知對方是有意退讓,抱拳道:“多謝馬大人手下留情。”他神情真誠,馬千行大感欣慰,呵呵一笑道:“真不知衛大人從哪裡尋得這般奇材,陰陽雙修,深不可測,馬某放心了。”牽了赤兔,策馬奔去。

衛孤雲瞧向李瀚,說道:“皇上,那駐顏花乃絕世奇葩,微臣命人養育數年,方才結出一枚,這兩月微臣托病告假,親自照看,確知此花今日之內必開,請皇上無論如何,在十二個時辰內服下。微臣與皇上一場君臣,蒙皇上不棄,倚為肱股,謹以此花相報,不負相遇。”

這番話他說來恬淡,神情間隱含深厚感情。李瀚目光柔和,點了點頭,道:“衛大人之心,朕都知道了。”衛孤雲向他臉上凝望一眼,將上諭納入懷中,踏了跳板下船,他早先在岸上高處酒館裡寄放了馬車,自取了馬車往劉光祖官宅而去。

天色陰沉,水氣厚重,雨未見小,刷刷刷下得地慘天愁。搬家百姓扶老攜幼,一時車輪陷入泥水坑,一時跌了孩子碰了家夥,顧得了東來顧不得西,亂哄哄相互擠撞,大雨中狼狽不堪。李瀚緩緩掃視,目光憂鬱,喃喃道:“我久欲令天下百姓暖衣飽食、無憂無患,豈知近在洛陽,便見百姓舉家倉皇之狀,李瀚啊李瀚,可笑你夜不安枕、數載辛勞,卻也不過爾爾……”他自嘲自諷,一邊出艙下船。跳板上風雨正疾,衣履瞬間濕透,風舞濕衣,搖得他一個病弱佝僂的軀體如要跌墜下去。

舒懷心潮湧動,箭步追上,落足輕盈,自後撐傘遮住李瀚頭頂。當今皇帝是好皇帝,這於舒懷本來只是聽說,但當李瀚如衛大人預測的那樣,為了察看汛情騎著馬從風雨如晦中行來,他心中就湧起一陣難言的感慨,古往今來多少帝王,良似這般者實在少之又少,而相見以來所見所聞,讓他既感憐憫,更感崇敬,那顆無所顧忌、無所畏懼的心,第一次想要溫柔仰望。

衛孤雲備下的馬車原是兩乘,舒懷扶李瀚上車,道:“百花谷就在邙山之中,舒懷送您盡快趕去,決不會誤事。您身體康健,不僅是衛大人、也是舒懷和天下百姓的心願。”他的真誠仰慕和關切之情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李瀚心頭一暖,微笑道:“舒懷是吧,你送我去洛陽王府。”

這句話若教洛陽王李溟聽知,必定會高興得若驚若狂,可惜此刻說者輕描淡寫,聽者亦是半分不知其中凶險,隻微微猶豫道:“衛大人再三交待,駐顏花開放在即,皇上莫要耽擱了。”

李瀚咳了幾聲,微笑道:“若非為了會洛陽王一面,我何必兼程趕來?衛大人一片好心,只是我命在旦夕,再神奇的花,恐怕也救不了我的命。””

“命在旦夕?”舒懷一凜,道:“您言重了。”

李瀚目光望向雨幕深處,出神片刻,微歎道:“一眨眼,李溟出居洛陽已有七年了,我知道他天天都在想著我,我也早想來見他一面,有些話我要對他說。”

舒懷點了點頭,跨上駕座,驅車向西北方向駛去。行了不久,忽聽車廂裡傳出努力壓抑而仍難克制的呻吟聲,他忙將車就地停下,推開車門,只見李瀚雙手死死按住腹部,全身蜷縮,顫抖得極其劇烈,失驚道:“您哪裡不好了?”李瀚已不能說話,顫抖變成了一下一下的抽搐,面色灰敗,雙眼半閉,宛若死人。舒懷心中狂跳,鑽入車廂,一手穩住他身體,一手伸掌貼在他背心,調運陽脈中的純陽真氣緩慢輸入他體內。

過得一陣,李瀚甦醒過來,慘淡一笑,道:“我的咳喘僅是毛皮小病,這個把月來,我腹部不時發作劇痛,越痛越烈,如廁之時血流如注,近來疼痛加劇,痛起來可謂是痛不欲生。我早已不許禦醫為我診治,即使是馬大人衛大人,也不知我真正的病情……”

他因虛弱顯得渙散的目光令舒懷胸中酸楚,懷裡的帝王,清瘦得隻余一把硬骨!他重上駕座,抖韁催馬,風雨撲面,將他情不自禁流下的熱淚掩去。他沒有意識到,第一次,他沒將洛陽王府跟婆娑聯想到一起。

“五月二十,禦駕洛陽”——這八個字刻劃在一片深紫色的牡丹花葉上,葉片本來厚實而新鮮,被李溟在身上放了一日一夜,變軟變乾而有些發皺了,劃痕淺的地方已經模糊,那震動心神的八個字顯得有些不真實起來。

這片葉子是昨天早上由一隻白鴿帶來的。那時它停在他書房的窗格上,優雅抖動著身上的雨珠,他以為這是一只因為風雨而迷路的信鴿,等他捉住鴿子看到它腹部紫葉上的八字,一顆心頓時咚咚狂跳起來。

他本來耐心地謀劃著、準備著,曾經無數次想像過率領女軍與皇帝浴血奮戰的慘烈,也想像過派出舒懷潛入皇宮作殊死一刺的孤勇,卻從沒想過,神出鬼沒的命運會將這大好機會輕易送到他面前。這個機會完全打亂了他的想法和步驟,他思考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冒一次險——也許,這世上希望皇帝去死的人並不止他一個?他想。

他的五百女軍每十人一小隊,每五小隊為一中隊,每二中隊為一大隊,五名大隊長稱為“桃花五絕”,武功最高,容貌最美,最得婆娑信任——五百女軍是婆娑訓練的,李溟將統領權交給了她。雖然王府中百花爭妍,好些年來,婆娑已是他唯一的女人,他很清楚,這樣做的結果是換來婆娑絕對的忠心,控制了婆娑一個,也就輕鬆控制了五百女軍,女軍中的大多數甚至沒有看過他的真面目。

“桃花五絕”身上凝聚著婆娑的大部分心血,是經過重重考驗選拔出來的佼佼者,她們沒有服過“洗塵湯”,那種洗掉記憶的藥物不可避免地會對大腦有所損傷,身為桃花大陣的樞紐,五絕必須有隨機應變之能。阿瓣,蕊兒,小萼,葉子,香香——當李溟召來這五個少女時,忽然覺得,空闊寂寥的殿堂變窄了。

阿瓣的皮膚像初開的花瓣一樣嬌嫩、細膩、無瑕,一種潔淨、新鮮的氣息使人心曠神怡。蕊兒的嘴唇飽滿、潤澤,泛著藕合色的光彩,單純,偏又誘人遐思。小萼有一雙纖麗柔媚的手,僅是這雙手,就足夠騷人墨客吟詠不盡。葉子的身段則是美中之美,不論她站著、坐著、斜著,都透出女性十足的魅力。香香有一股清雅的天然體香,即使是她擦過汗水的手帕,留在上面的香氣也會三日不褪。

婆娑瞧著她們時,眼光充滿憐惜和愛慕。當年她幸運地得到了主人收錄著天下奇功的“天外集”,把其中的‘碧落黃泉劍’教給了阿瓣,阿瓣學得很好,劍光一出,上窮碧落下黃泉,世上可以躲過的人不超過二十個。蕊兒學了‘亂神咒’,只要她雙唇開合,定力稍弱之人便會心神迷亂。小萼有一雙好手,學的是‘九幽攝魄手’,當年主人很喜歡這路武功,在婆娑看來,小萼已趕上了主人一半。葉子的‘天羅舞’令觀者送命於目眩神迷間,香香的‘迷迭香’讓人斷魂於不知不覺中。

就是這五個各懷奇技、花朵似的女孩子,她們將埋伏於城外十裡處,不惜一切代價,刺殺皇帝!她們前腳離開,婆娑帶上“七仙女”和四十名身手最好的女親兵後腳跟出,她不想任務有失,也想確保五絕的安全。“七仙女”的稱謂與事實相反,她們都是李溟小時候的奶娘,李溟學武,她們在旁湊興,二十餘年練下來,身手並不遜於江湖高手。她們對他忠心耿耿,一心指望他登上皇位,為此她們可以豁上七條老命。

整整三個時辰過去了,還是沒有人回來。李溟表面上還沉得住氣,內心卻開始後悔。或者,他應該聽從婆娑的勸告——等到桃花大陣練成,再明刀明槍跟李瀚一爭天下!

他再看了一眼手中皺巴巴的紫色葉片,突然揉碎了扔到屋簷外。他在婆娑所居細月軒的遊廊上來回踱步,不時望向大雨交錯的天空——天空顏色陰鬱,像他的命運一樣琢磨不透。他的心情越來越煩亂、不安,如果這一次的事是個圈套,他損失的將是全部力量中的精銳部分!他捏住雙手,內心巨大的壓力逼得他手上青筋暴起。“過來!”他突然大喝一聲,將廊柱後一個畏畏縮縮的身影嚇得渾身打顫。

那是個服侍婆娑梳頭的婢女,十七八歲的年紀,慌慌張張過來,顫威威叫一聲“王爺”。李溟認得她,那個花農的女兒戚巧兒,她被婆娑收為婢女,雖然她卑微怯弱,因她目睹過父親之死,婆娑還是讓人給她服下了洗塵湯。她本來活潑伶俐,自此變得沉默憂鬱,仿佛對什麽都懷著懼意。面對李溟,她嚇得頭也不敢抬,一時囁囁喏喏說不出話來。

她低著頭,李溟只看到她尖俏的鼻尖和飽滿玲瓏的下唇,煩亂不堪的心裡突然莫名一動。他伸手托起她臉龐,發現這個膽怯的少女長得極其嬌豔,若是生在帝王將相之家,怕不是傾動天下的顏色。“好好說,有什麽事?”他盡量把聲氣放得柔和。

戚巧兒垂著長而彎翹的睫毛,擋住漆黑如水的眼波,結結巴巴地說道:“閔婆婆進來傳話說,有人求見王爺,現在繽紛堂裡候著。”

(未完待續,下部同日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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