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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孫鬱:王小波是一面鏡子,照出世間的種種傻相

今天,是王小波逝世22周年紀念日。

王小波思想的異塵餘生力,在今天不是減弱了,而是越發顯出深切性來。他的文本在今天仍然被一遍遍閱讀,且總在延伸相關話題。

許多作家在世的時候,文本就變成了死水,不再有流動的生氣。而王小波的詞語之波總在衝刷著讀者,在他面前的我們感到了自己的乾枯。今天那麽多的作家文本與世間痛癢無關,但王小波帶出了罕有的情思,在那文本裡有著我們覓而不見的智慧,那些自嘲、戲謔的詞語,忽地使我們意識到自己還是不會飛動的籠中之人。

此文是孫鬱教授寫於王小波逝世二十周年的紀念文章,發表於2017年的《北青藝評》。

和朋友們談起王小波的時候,偶有一些爭議,主要是對其在文學史的地位的理解存有差異。我自己對於他的認識有個變化的過程,這也許與知識興趣轉移有關。不過我覺得,有時候主觀的印象,不及數據說明問題,比如我所在的學校圖書館每年都有借閱圖書排行榜,在文學類圖書前十名裡,一定有王小波的作品,有時候甚至排名在前三名。這些年,每每有同學講起王小波都眉飛色舞,而寫他的碩士論文與博士論文者,也多了起來。讀者的目光是一支筆,已把他寫到了民間版的文學史的深處。

當一個人的文本被一遍遍閱讀,且總在延伸相關話題的時候,那意味著我們遇到了湧泉。許多作家在世的時候,文本就變成了死水,不再有流動的生氣。而王小波的詞語之波總在衝刷著讀者,在他面前的我們感到了自己的乾枯。今天那麽多的作家文本與世間痛癢無關,但王小波帶出了罕有的情思,在那文本裡有著我們覓而不見的智慧,那些自嘲、戲謔的詞語,忽地使我們意識到自己還是不會飛動的籠中之人。

閱讀王小波的時候,我們常常要笑起來,他那麽漫不經心,卻又沉浸在思維的愉悅之中,談笑間一面面老朽的山牆轟然坍塌,我們因之而瞭望到屋外的風景。他不在醬缸文化裡糾纏著恩怨情仇,而在告訴我們可以到另個開闊而朗然的地方。不需要虛偽的詞語,遠離功利之途,在彎曲的野徑通往的是自然而又智性的世界。

《黃金時代》中的王二、陳清揚已經成為深刻於人心的人物,他們在一個荒誕的歲月以更荒誕的方式回應著一切。這些在預設的意義軌道之外的陳年往事,竟然獲得消解無聊時光的意義。小說的敘事方式異於我們的瀏覽習慣,作者在情節的安排和表述裡,融進許多邏輯的因素,纏繞間褻瀆了世間的偽善。只有經歷了對於傳統小說的消毒之後,才能夠注意起它的好來,奚落和自嘲的句子,把我們從空幻的話語中拽出,進入了另一天地。

他的表達方式屬於異類的一種,五四後很少見過類似的模式。我們有過感傷絕望的文本和反抗的文本,後來不幸在本質主義中變成教條。《黃金時代》的敘述完全陰陽顛倒,他在近於玩笑的筆觸下描述曾經的經歷,把一個神聖的話語顛覆掉了。而且在慢慢適應他的詞章之後,沒有猥褻的感覺,反而生出一種自省的莊嚴,原來我們以往的許多書寫顯得那麽虛假。這種反本質主義的樣子,恢復了我們寫作中的某些元氣。

有意思的是,王小波在感性的表達裡,一直被一種邏輯的力量控制著。我們看出他分析人物心理與社會生活的能力。他的許多作品暗示人們的是,大家一致認為存在的東西,可能並無形影,而沉默的什物,卻並非毫無有價值。作者以詼諧的口吻敘述那個怪異裡的人與事,邏輯的運用自然,但這邏輯並不枯燥,因了滑稽的介入,變得生動起來。我們在他筆下的諸多的故事裡,沒有一絲邪惡的感覺,反倒看到了對於虛無的衝擊。這個有趣的作家以人的身體經驗抗拒偽道學的遺風,那些被凝固化的詞語被他一點點溶解了。

他的許多小說都和我們的傳統有別,想象的奇異似乎也破壞了作品的某些結構。但那些不同於常人習慣的書寫給我們以糾錯的喜悅,讀者從超乎日常而古靈精怪的情節裡看出了人性的另一面,而傳統小說沒能全部領會這些藏於深處的因子。對於讀者而言,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神奇的引領,我們由此看到了現代審美意識的變異之趣。

在許多作品裡,他嘲弄了假正經的文化裡的各種病因,且以詼諧的調子摧毀了我們頭腦深處的思想河床。他吹動的惡音時常繚繞在文本的縫隙,但也因之把我們從妄念中喚出,意識到自己在一片霧靄之中。世人以為的綠色在他那裡是昏暗的,而恰是這樣的差異,那些被遮蔽的本然才有了意義還原。我們在他朗然的笑聲裡流出了眼淚,悲悼著失去的青春的同時,也悲悼著那些熟悉的言語。假如不放棄那樣的言語,我們的藝術思維,將永遠處在混沌的世界裡。

王小波的美學思想是值得我們細細打量的遺產。他認為寫作的不幸是無趣,那些裝模做樣的文章,其實是無智的表現。作家、藝術家不是依附於什麽,布道的話語反生偽善,超越舊有的經驗方有意義。這位狂狷的作家對於寫作者的期待是對於讀者的冒犯,以異樣的筆觸引人到未有的風景裡,從而試煉人的靈魂。所以,他的作品讓麻木於道學的讀者感到不適,阿Q式的幽魂受到嘲笑。能夠看到,他處處遠離幽閉性的藝術,在文學世界,主張寫作應飛離地面,把人從世俗社會引向高遠之所。我們看他點評現代以來的作家,視角每每與世人反對。他覺得張愛玲囿於屋簷下的恩怨,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彌散。而杜拉斯、卡爾維諾、奧威爾則讓他有著興奮之感,因為作者諳熟世俗,又能夠超越世俗,這恰是中國文學未能發展的一面。他把理性的資源和詩意的資源結合起來,便有了異於感傷主義和本質主義的歌詠。

於是我們在其身上看到兩種元素,一是誇張的奚落,一是惡搞的明辨。他清楚於兩者的價值,也把自己置身於這兩種相反的維度中。典型的例子是《紅拂夜奔》,小說跨越當下與古代,隋唐之人與當下之物往返在一個時空,今人之思、古人之跡渾然一體。他借著李靖、紅拂、虯髯公、王二,嘲笑了古老帝都裡的精神秩序,榮辱恩怨、生死之辨、苦樂之音,被狂歡的筆致所點染,那些被道學家敘述的偽態的歷史,被不雅馴的文字褻瀆了。小說寫那些陳年往事,都在詼諧的調子裡,邪惡被漸漸還原,愛意卻隱於深處,一面是對故事的拆解式的敘述,一面是超邏輯的辨析。妄想、詭辯、囈語聯翩而至,像是中國版的《巨人傳》,演繹的是對於人的記憶的另類新解。

這種跨文體、跨疆域的書寫,模糊了小說與哲學的界限,詩歌與邏輯的界限,乃至美與醜的界限。世間的顏色被重新定義,而認知的過程也翻轉了。魯迅當年在《故事新編》有過這樣的嘗試,重新敘述歷史的時候,今人的智性照亮了歷史的暗區。王小波也是照亮歷史的暗區的人物,他的放誕、瀟灑、毫無疆界的放肆,給僵硬的漢語表述,注入了鮮活的血液。

認真分析他的作品會發現,王小波的特殊性在於擁有屬於自己的詞章。他自幼在一個讀書的環境,青年時期便對於數學和邏輯學別有領會。八十年代後,思想解放衝擊著世人,而作家的語言還殘留著某些舊的積習。他對同代許多人的文字並不認同。比如阿城的小說征服了許多讀者,他卻以為是明清官話,現代性不夠。張承志的悲壯敘述,在他眼裡易導致個人崇拜。王朔的新式京白自然有其價值,但他如果不自我控制可能失去力量。他欣賞的語言既非士大夫的,也非小布爾喬亞式的,那些泛道德的官僚語更等而下之。他禮讚傅雷、穆旦、王道乾的表達,覺得那種語言是有質感的,中文的特長與西語的意象深藏其間,就有一種現代意味了。

這種對於表達的自覺,看得出他的敏銳、聰慧。但他可能也忽略了汪曾祺、阿城、張承志等人的另一種價值。因為他們的詞語也是對於世俗表達的一種逆行,且呼應了另一種有意味的傳統。與回到明清的話語方式不同的是,王小波更認可的是五四後有創造性的新話語,他覺得翻譯家的實踐可能更有意義。這種語言實驗繞過了陳腐、肉麻的暗區,直抵精神明快之所。所以我們看他的行文,笑對著苦楚之地,朗然於天地之間,隨性指點,坦然舒張,洋洋兮有江海之氣。

他其實讀過許多古文,並非不知道轉化地運用它們的價值。在給劉曉陽的信裡,偶然有明清尺牘的調子,但在小說裡,卻警惕這樣的語言,尤其在雜文中,均以口語為主,加之哲學式的論辯,八股氣與市井的意味遠離於他,形成的是另一番韻致。他的文本有著逆常態裡的灼識,反雅化中的潔白,往往指東說西,以玩笑式的口氣開筆,卻升華為一個嚴肅的主題。而思維方式與詞語組合方式,外在於我們流行的話語,那些沒有價值的邏輯在他那裡獲得了新意。我們今天能夠以此種方式思考問題的人,並不很多。

如果不讀王小波,我們可能不會體味到九十年代文壇新的裂變過程。王小波的寫作,在自己身上終結了八十年代形成的那種悲楚的、傾訴的模式,代之而來的是羅素式的聰慧和卡爾維諾式的放達。遠離蘇俄式的敘述邏輯也開始出現,這恰恰是五四那代人沒能夠生長的部分,王小波竟以超常的魔力,完成了審美意識的一次轉型。

他的許多作品在今天所以被人們一直閱讀,乃是因為它們有凡人少見的精神漫遊和想象力,他東遊西走,笑傲江湖,把不可能變為了可能。在桀驁不馴的飛馳裡,也有溫情的繚繞、放逐的快慰一點點襲來,一點自戀的影子也不曾看到。小說裡埋伏了許多意象,以超俗的筆法置人於驚險之處,隨後便是開闊的精神原野。這些在卡爾維諾、尤瑟納爾那裡才有的奇思,被他轉化成中國人的語境。《黃金時代》《萬壽寺》《白銀時代》的詭異和雄廣之氣,撕裂了封閉語境裡的詩學,無意間也暗襲了拉伯雷的傳統。

我們不妨說,王小波是一面鏡子,照出世間的種種傻相。想起來我和王小波算是同代人,但知識結構和審美方式迥然不同。他幾乎沒有受到蘇俄文學不好的因素的影響,精神的底色在英國經驗主義和五四的個人主義傳統裡。我最初看到他的文章沒有什麽感覺,以為還是滑稽的因素過多,議論問題沒有沉重感和悲劇意味。但後來發現,這是他的一大優長。當我們還在托爾斯泰式的文學意象裡徘徊的時候,他卻貢獻了斯拉夫藝術之外的明快、幽默、智性的東西。而這,恰是百年間文學裡最為稀少的存在。我們身上的迂腐和陳舊之氣,在他的面前顯得何等可笑。

應當感謝歷史給了我們文化一種變調的機會——它來自於另類知識結構的接入。倘若我們了解他的精神背景,許多疑團便會悄然冰釋。多年前我和幾個朋友策劃了王小波的生平展,在整理他的藏書和遺物的時候,感到了他知識結構的特別。他的知識系統和同代人多有不同,數理邏輯、科學主義和反本質主義詩學交相輝映。我們的文學家很少有自然科學的訓練,對於事物的認識也缺少數理邏輯的支撐。這些因素一旦進入詩意的表達,便造成一種新穎的態勢,我們的感知世界與認知世界的方式也就變化了。王小波的可貴在於看到了我們習而不察的存在,那些沉默的大多數內心的感言,被其以邏輯的力量一一勾勒出來,學識裡裹著野性之力四處蔓延,我們聽得到他的心音的跳動。那是民間知識人最為動人的歌詠,人們聆聽它的時候,才感到了什麽叫做思維的快樂與創造的快樂。

這快樂也往往引我們躬身自問,我們的文明真的過於古老了,要有新風的吹來和異樣的詩意的推送,難之又難。在那些詩文的傳統中多韓愈、朱熹的元素,不易誕生拉伯雷、奧威爾式的人物。細數以往,蒲松齡之舞,魯迅之吟,已經算是奇跡,而王小波則完成了另一種可能——這個時代的異類從沒有笑料的地方,從顛躓的曲徑間突然走來。那麽漫不經心,那麽滑稽可愛,以他的明晰之眼和慧能,醒世人於昏夢,引熱浪於寒中。中國文學因了他的存在,多了值得誇耀的姿色。

二十年前,王小波離世的時候,讀者推動了悼念的熱潮,這在百年文學史裡算是奇觀。當代作家身後寂寞者多多,獲得長久聲望者,惟二三子而已。他的思想的異塵餘生力,在今天不是減弱了,而是越發顯出深切性來。我們現在紀念他,不僅僅因了他的可愛,還因了我們的沒有成長的困窘。這是不幸中之幸,也是幸中的不幸,文學的風景,從來以驚異於俗風的方式出世,魯迅如此,汪曾祺如此,王小波亦複如此。珍惜這份遺產,乃我們活著的人的責任。

本文系獨家原創內容。作者:孫鬱;編輯:羅皓菱。未經授權不得轉載,歡迎書友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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