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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瑾:朱顏改變不了宿命卻改變了史和詩

朱瑾(867-918)

猛將,五代失敗的軍閥之一

卒時:楊吳貞明四年夏六月(公元918年7、8月間)。

亡地:廣陵(今江蘇揚州)北門。

死因:在自己家中誘殺了權臣徐溫(862-927)長子徐知訓(895?-918)後,遭大軍壓境,被迫拔劍自刎於眾目睽睽之下。

遺言:吾為萬人去害,而以一身死之。

葬處:朱瑾橫屍於廣陵北門,徐溫將之曝曬在熾烈的陽光下,但沒有一隻蒼蠅敢去騷擾這具遺體,肌肉很久之後都不腐爛。一些路人偷偷將他就地掩埋了。當時,瘧疾流行,不知因誰而起,稱是取朱瑾墓上的土,衝水服之,將霍然而愈。於是四方百姓紛紛來取土,並遵守規則,帶十份土來,換走墳頭上的一份土。朱瑾的墓葬於是漸漸成長起來,變為一個需要仰視的高大墳堆。這招致徐溫的極度反感,派人掘墳,將屍骨投進了傳說是隋末天震煬帝陵所形成的雷公塘。但緊接著徐溫就病了,昏沉之中他夢見一個披頭散發的朱瑾,挽弓向他射過箭來,嚇得他魂不附體。為免朱瑾繼續作祟,徐溫只好又讓人打撈骨殖,安葬在雷公塘側,並立祠祭祀。一說,徐溫曝屍,見有異狀,就將朱瑾的遺骸丟進了長江,但當地人感懷朱瑾的義舉,把屍首打撈上來安葬了。到了明代,《嘉靖惟揚志》還有“朱將軍瑾墓”的記載,稱其“在江都雷塘側”。其後堙沒。清初,浙西詞派詩人厲鶚(1692-1752)曾與揚州八怪之一高翔(1688-1753)同遊揚州城北楊行密(852-905)故宅遺址鐵佛寺,留詩有“草亂難尋朱瑾墓”句,可知到十八世紀前中葉,已無人了解其存沒和具體所在了。

不少人注意到,南唐後主李煜(937-978)最後那首《虞美人》詞具有時間上雙向的效應:詞句追緬往昔,牽連而至的卻是大宋國家機器秘密頒發的牽機藥。作者離世,作品傳世。亡國之君的記憶與遭遇為後人反覆吟詠,不同世代的讀者一遍遍蹈襲著作者的歎息,心中紛紛充滿朦朧的想象,正如《虞美人》字面上的隱約,在“多少”、“不堪”、“應猶”與“幾多”一系列含糊之辭中晃動著不確切的美。但該詞完全可能還有不曾發覆之處:如果將言說的尺度不再局限於後主一朝,設將南唐三代一起納入進來,那上闕的“故國不堪回首”和“徃事知多少”所思所問者於是變成:南唐李氏何以成立,又是如何難以表達呢?

沒有足夠的文獻證據顯示,後主李煜對其祖李昪(889-943)立國的“徃事”到底“知多少”:要知道李昪並非原名,他曾叫徐知誥,那是義父徐溫取的姓名。事實上南唐的帝業也基於徐溫的權勢。徐溫早年在唐末亂世中輔佐楊行密,先為智囊,後成權臣,在楊行密去世之後,逐漸架空了楊吳政權。徐氏的政治遺產本不會旁落到養子手中,但所厚望的長子徐知訓早死,其余四子歷練不足,事情漸漸無可奈何。在徐知誥成長的過程中,徐溫徐知訓父子一直充滿了忌憚心。特別是知訓,忌知誥之能,“每欲加害”。在當時,時代的推進仿佛是一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淘汰賽。徐知訓是個陰鬱的紈袴子弟,行事毫不節製,史書記載他多次以侮弄孱弱的君主楊隆演為戲。他總是習慣於用殺伐解決問題,只是運氣和技術都太差,自己最後卻被解決了。我們所知道的歷史就是這麽來的:徐知誥不止一次從徐知訓手中逃脫,徐知訓卻死於老將朱瑾之手。

朱瑾早年也是逐鹿中原的英豪之一,與他兄長朱瑄二人橫行一時,贏過朱溫但最終為朱溫所敗,瑄死瑾逃,遂來投靠吳王,托庇翼下。朱瑾曾數次向楊隆演上書要誅徐氏、去國患。想必徐氏父子就此動了殺心。徐知訓“夜遣壯士殺瑾,瑾手刃數人,埋於舍後”。刺殺未成,徐知訓又讓楊隆演將朱瑾調離京城。楊習慣了聽徐而不聽朱。在朱瑾赴任前,徐知訓又堂皇地在自家請客號稱餞行。朱瑾深知這是鴻門宴的重演——徐知訓也曾謀劃設宴誘殺徐知誥,同樣沒有成功——他遵照歷史腳本的提示,提早從席上溜之大吉,趁次日晚間知訓去朱府回訪時反設了一個圈套,將徐殺害。徐知訓死了,朱依然得不到楊的支持,無法抗衡聞訊圍城的徐氏重兵,不得不在廣陵北門自殺。而徐溫也在這一場憤怒和哀傷中走向衰暮,於是,淮揚一帶徐知誥開始唱主角。

但單純的權謀敘述必然會掩蓋更豐富的命運細節。須知朱瑾剛來楊吳時,徐知訓還只是個兩三歲的幼兒;在知訓成長的過程中,朱瑾當過他的老師,教他學兵。甚至,有一次未遂的政變,朱瑾還同時救下了楊隆演和徐知訓,當時叛軍正脅迫楊殺徐,楊始終無能為力,而徐看上去也無計可施。朱瑾打算在淮揚終老,在此他積累了一些功績,並對楊氏頗為忠心。可到最後,他帶著徐知訓的腦袋入宮,楊隆演卻連霸凌者的頭都不敢面對,逃入內殿去了。朱瑾忿然作色,用頭撞柱。這位年過半百的老將提劍而出,在翻出府門圍牆時,把腳跌折了,走投無路,拔劍自剄,大叫道:“吾為萬人去害,而以一身死之!”朱瑾名重一時,所以當地人偷偷埋葬了他,並迅速形成了取其墳土治時疫的信仰。徐溫掘屍沉塘;接著卻生了大病,不得不改轍更張,立祠祭祀,正式將這個殺子仇人奉為靈神。

在道德悲劇的版本中,朱瑾由忠義走向靈應;他一生其實多有超現實的伏線,曾構成命運的複調:朱瑾起家發跡,得自女色。最初,兗州節度使齊克讓把自家漂亮的女兒嫁給朱瑾,做女婿的卻在迎親隊伍中私藏兵甲,新婚之夜把老丈人抓了起來,不止得其女,還侵呑了嶽家的全部家當。所以《舊五代史》說他“雄武絕倫,性頗殘忍”。之後朱瑾被朱溫擊潰,有說朱溫看上了他的妻子(一說是其嫂子榮氏),她在軍中被生擒活捉,但朱溫懼內,朱瑾的妻子與朱溫的妻子姊妹相稱,以不同於男人的方式逃過了這一劫。但朱瑾雖然從朱溫的魔爪中走脫,二十年之後,卻沒能掙開徐溫之子帶給他的毀滅性結局;其中的關鍵人物依然在其妻妾:朱瑾的小妾曾被知訓欺侮,這才使他下定決心殺徐除害。他利用徐知訓好色的毛病,讓妻妾陶氏、桃氏(一說姚氏——不管怎麽樣,都跟逃亡的逃字音形相近)出拜陪坐,乘徐醉酒,割了他的頭。朱瑾自刎之後,徐溫滅他全家泄憤。陶氏在臨刑前號啕大哭。朱瑾的妾卻很冷靜,說:我們就要見到夫君了,何必流淚呢?陶氏聞聽後,馬上露出了欣然的表情。

朱瑾的下場還有一說,稱是:徐知訓看上了朱瑾的寶馬良駒,問他索要。朱瑾不禁大怒,因為他愛馬甚於其他,那匹馬乃神仙托夢所賜,“冬以錦帳貯之,夏以羅幬護之。”朱瑾就以應允贈馬為由,將徐知訓騙來赴宴;殺人時,又用庭院裡兩匹烈馬的嘶鳴掩蓋了刀斧之聲。但最終,朱瑾還是因馬而死:他躍下城樓,腿受了傷,找不到他的座騎,無法突出重圍,在絕望中自殺了。

以上兩種講法看似不同,卻都宣揚了一位亂世英豪暮年伏櫪的悲劇命運及其中的神秘因素。而且,情節的舞台始終在揚州。這個在戰爭與和平的切換中死死生生的城市,後來以一個固定的譬喻聞名:揚州瘦馬——精心養成的寵姬與愛馬之間,是能指與所指的關係。人們認為,朱瑾以死亡促成的新政權的末代君主李煜,將那些美麗的姿容稱為“朱顏”,他說她們與雕欄玉砌相互照亮。但似乎沒人發現,“朱顏改”完全可以理解為:當年正是這位朱瑾臉上勃然變色,以雙倍的死亡造就了南唐;但南唐卻還是不免於三代之後消逝在溫柔的抒情之中,成了“不堪回首”的“故國”。對我們而言,朱顏一改,畢竟多了更多的歷史篇章和詩作。但遙想朱瑾的下場、徐氏的雄圖、李氏的基業,若以李煜看來,雕欄玉砌猶在,一江春水東流,朱顏改與不改,都何嘗逃脫了覆滅的宿命呢? (文/朱琺)

主要參考文獻:

《舊唐書》、新舊《五代史》本傳,及《資治通鑒》、馬令《南唐書》等史籍相關篇章;

《南唐國史》,鄒勁風著,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6月版;

《楊吳政權家族政治研究》,胡耀飛著,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7年9月版。

本文轉自澎湃新聞 http://www.thepaper.cn/

滬公網安備 31010602000299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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