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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高考被頂替當事人“復仇”:假裝記者要回學籍 還拿到數萬補償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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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擁有五台摩托車,其中包括一輛哈雷與一輛杜卡迪,他常去賽場飆車,起步兩秒多鍾開到200碼,但為了做一個不擾民的有素質的摩托車手,他“花錢把排氣改得聲音更小”。他租下的別墅是個劃算的買賣,只是個毛坯房,租5年5500元月租,他隻用了20萬元就搞定了裝修,因為他自己的職業就是個設計師。

在大學期間,當無意中得知介紹他人去捐精可以得到300元提成,他變成了男生寢室裡的捐精“居間人”,為此賺到了幾千塊錢。

但所有這些瘋狂都比不上大二時他遭遇的那件事。

6月25日晚,這個網名為“四舍五的入”的人,決定在微博公開講出那件事:高考後被他人冒名頂替,繼而完成的“復仇”。他是幸運的,與其他命運相同的人不一樣的,在當時,他成功地奪回了屬於他的東西,順利畢業,成為一名設計師,一步步走到今天。

那條微博獲得了1.5萬次轉發。我在6月27日趕至杭州與他相見。如果不是在路上就把票根直接曬給他,他根本不會與我相見。他說,這個故事到此為止,他不會再對媒體講述一次。“若不是這次看到其他被頂替者痛苦生活,我也不會重新提起。大家就當有一個故事看看吧。”

以下是“四舍五的入”的口述。

採訪/謝夢遙

證明

一定要在夏天他畢業之前把這事搞定。

2009年的春天,我在杭州讀大二,我的大學教導處找到我,說河北經貿大學有個學生和我學籍一樣,所以我要證明我是我。那個人和我一樣的身份證號,一樣的學籍號,一樣的名字。

那段時間在並網,把所有的紙質檔案變成電子檔案,所以有衝突了。那個人讀的是三年製的大專,他比我早上了一年,要畢業了。如果在夏天之前解決不了這件事,我們學校意思是,他那邊拿了畢業證,我肯定拿不了畢業證。

真的很荒謬。我大學同學都知道這件事,他們管這個事叫真假李逵事件。

我們學校也挺平常心的,說發生這件事,肯定是被頂替了。我們學校相信我是真的。從邏輯上講,那肯定是複讀了一年這個是真的。對方學校也堅持他們是真的。學校層面溝通不下來,他們學校保護他,隻把他的一些初步資料給到我,我沒有曾用名,他有曾用名。

學校一開始說能幫,找過兩次之後,人家說真沒轍,你自己想辦法吧。

我試著打過110,默認是打到杭州嘛,110說你得打歸屬地。我打到他們學校那邊110,人家你可能要打到你的老家。打到老家那邊110,說不歸110管這事。

那下一步,我給老家教育局打過電話。對方說,你怎麽證明你自己呢,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麽弄啊,這事你打110,踢球踢給110。

我爸媽他們都是做點小生意的農民,生活條件一般,你要說在這種事情上,他們沒有任何操作辦法。我覺得我要告訴他們,他們就兩種辦法,一種是去學校拉條幅。條幅應該還沒拉開的時候就被人按到地上了,我不想讓我爸媽變成這那個樣子。第二他們可能要上訪。我說我自己來處理這件事,我一直就在寬家裡人心。

但是我才是真正迷茫的。我也不知道能幹嘛,我誰都不知道。因為一丁點思路都沒了。我家族裡面沒有一個在政府從政的。那邊真是全是人情社會,你要不認識人是沒法做事情的。

絕望。我同學們都能感受到我的絕望。那兩個多月真是煎熬,我現在經商五年了,我跟地產公司打交道,跟政府打交道,我都沒這麽無助過,但那時候真無助。

直到有一天,我想想,瞎貓碰死耗子吧,給我高中複讀班的班主任打了電話,琢磨他有可能操作我這件事。不管學校、教育局有什麽人來參與這件事,如果沒有班主任出賣我的信息,應該是拿不到的。

我手機裡存著他的號,他的一些說辭讓我感覺到他參與到這件事。他說這你讓他先畢業唄,這種事不挺多的嗎。我想如果說他沒參與這件事,他應該是義憤填膺式的,而不是安慰式的。我覺得他有端倪,我又沒有任何辦法的話,只有找他一個人了。

基本上每天都通話,這個維權過程有上百個電話。最後他應該架不住了,其實他也應該也是有些良心的,他說替我去跟這個頂替者溝通。

再後面,班主任透露,這個人的家長在當地銀行是高管還是行長,其實這個細節,無疑是給我施加壓力。我一個農民家的孩子搞不過他們的。

高考

我以前的夢想是當個作家,高中的時候超喜歡王小波,還在三四流媒體上發表過文章,意識流風格。語文老師跟我關係一直很好的,在整個班裡獨獨寵愛我一個人,我每周交的周記,都是爭相傳閱的。

我是2005年參加第一次高考,在河北石家莊,具體哪個地兒就不說了。考到徐州職業技術學院,大專,我沒上。我有同學考那兒了,跟我分到同一個班,花名冊點我名的時候沒有人答,所以說那年沒有被替。

複讀了一年,分數挺尷尬,剛剛好不夠二本線。我的志願填寫的是湖北鄂州職業大學,也是個專科。那年暑假碰到過複讀班的班主任,他問我幹嘛去,我當時說是去做拳擊運動員,逗他玩呢。一語成讖,我估計因為這句話,他覺得我不讀了,然後把我學籍給了別人。

我那年高考也就考了400多分,有什麽好頂替的,一個人得有多爛,400多分的名額你都要搶。人家苟晶考得不錯,我是只能讀個大專啊,你去搶我的名額幹嘛。

在8月底的時候,我媽在我家的在固話機上,接到一個號稱是湖北鄂州職業大學的電話,問我說要不要去那兒讀。我媽說不讀了,那時候我媽願意讓我再複讀一年,說不如再努努力。

我一直在存疑,到底誰給我打的這電話,到底是那個學校,還是班主任找人打的這個電話,看我去不去讀。然後我媽說,我給你拒絕了,沒有通知書了。確實沒收到通知書。冒名頂替我的人呢,肯定是把我志願改了,這點我沒想明白,他怎麽能改我志願。

2007年是第三年高考,那年我在其他學校複讀,我走的藝術生,半路出家人去學畫畫,老師說我很有天賦,所以現在做設計嘛。全程沒有任何的蛛絲馬跡告訴我,我的學籍被頂替了。

你知道那邊教育有多不平衡。最後那年那個學校爛到什麽程度,它是個鄉鎮上的一個中學,有六個高考班,複讀班一個,五個直升班。所有的同學裡邊,就我一個一本,還有我一個同學,他跟我一樣,複讀了兩年,他考了二本,剩下的人都連二本都沒上。

我現在工作九年了,我九年如一日地去工作。雖然我做這份工作搞設計,在杭州應該算中產,我有三套房子,大家覺得,應該是很有腔調、很有消費能力,但是實際上我還是真的很拚。前三年一分錢沒掙到,我甚至為了發獎金,把我和我老婆的公積金都套現出來,給員工發獎金。那真難啊。我把羅永浩當我的榜樣,我真的是乾乾淨淨,我的所有生意沒有在酒桌上和夜總會裡談的。我們這行業同行怎麽做,喝酒、吃飯、賄賂,各種方式去獲得訂單,而我就是活好。我做的這家設計公司,從來不怕國家任何部門來查我。

我所有事情都親歷親為。我生怕掉一個階層。一旦掉了一個階層,真的掉下去了。我想讓我的下一代在杭州生活得更好一點,所以我是不回去的。不是說因為這個頂替事件,是種種所有事件,包括校園霸凌事件,一些官僚化的事情。我每年都回去,我對家鄉人都很好,但我不喜歡家鄉。

僵局

我那時想的是,這事先不要鬧大,其實是不太對的一個做法。不敢鬧大,我怕鬧大之後反而收不了場。

我就開始逼班主任,給我處理這件事。一開始他其實態度也蠻好的,真的在幫我協調。再後面他不幫了,說太忙了,每天都太忙,推托。我不再用懇求的姿態了,我就說你肯定參與了,逃不掉的。他挺怕的,因為他是鐵飯碗啊,他不能丟。然後他試著去溝通過兩次,那個頂替者家特別強勢,不退學,不賠償,什麽都沒有。我至今記得清楚,人家說,你隨便去鬧騰。

班主任也受了他們影響,不理會了。他還說我心胸不夠坦蕩,給我賣苦情計,說人家三年白讀了,拿不了畢業證。人家也沒犯什麽殺人作奸犯科的事情,為什麽要這樣懲罰人家,說我的合理訴求是懲罰他。我也一度在懷疑,是我過分了嗎,真的我在懷疑自我。那理論上說,畢業證沒有,他也其實挺慘的。那他受害,那我算什麽呢?

我在求他那段時間,我不想讓身邊人看到,因為我複讀了兩年,在我們班我歲數最大,都叫我老大哥,要點尊嚴和面子的。我要裝作很堅強的樣子。為了跟他打電話,永遠找個沒人的地兒,去各種角落裡給他打電話,樓梯間,天台上。要躲掉我所有的同學,不希望他們知道我這麽卑微地去求這件事。雖然我一直在躲著,他們也看到我,因為我也向他們求助過,他們也沒有辦法。如果換作你能怎麽辦?

我試著給浙江的一個媒體打過電話,人家對這件事沒興趣,應該是調查難度很大,又是在北方的一個案子,而且我到底說的真的假的呢?

整體來講,苟晶也是個弱勢的人,我當初的也是個弱勢,只是那時候農村的教育導致這些問題,沒有更好的辦法。城市長大,你可能會有更多的辦法來解決這件事,也可能你也依然沒有辦法。

再後面,(他跟我說)不要給我打電話了,我什麽都不知道。我說你認識那個人嗎,(他說)我不認識,我跟你通過什麽話嗎,我什麽話都沒跟你說過。班主任跟我徹底斷聯繫,不再接我電話。

奇招

你看,我喜歡的人,羅永浩、王小波、羅素,都是理想主義者。大學時候我也是個憤青。可憤青了,可喜歡《南方周末》了。那會兒《南方周末》還是比較有良心的一個媒體的,每期我都會看。它報的都是很宏大的課題,我這是個小課題,我覺得自己不應該佔用這個社會資源。

其實到最後,我是腦子靈光一現,想到冒充《南方周末》。

我用了兩到三天時間籌劃,怎麽更真實,更像是《南方周末》。我那些大學同學情商都不是特別高,如果讓我同學冒充記者,打到他手機裡,他不一定會信,可能會露餡兒。

我想最好辦法是打到他的辦公室讓別人接,別人接了再轉達,這件事的事實可靠性就更高了。通過旁人下手,從他的同事來嚇唬他,我覺得這時候應該是最安全的。他辦公室電話,是我語文老師給我的。他很喜歡我嘛,更關鍵性一點,我還要了班主任的課表。我也沒跟語文老師說這事。

那天是個下午,我記得很清楚。我知道他課表,在他上課時候打這個電話,是同事接的。我是用公用電話打的,我們學校旁邊一個很傳統的綠色電話亭。

手是哆嗦的,當然緊張了,我要是錯了這招,我就徹底所有希望都沒了。

我用很標準的、很正常的國語講。我就說了幾句,我是《南方周末》的記者,我找李老師。他說李老師上課去了,等會兒再打吧。

我說你別掛,聽說有冒名頂替學歷的事件,李老師參與了這件事,這件事我們蠻重視的,希望約他個見面時間採訪,麻煩您轉達一下。然後我說,明天同一時間,我會再給他打個電話,您記得讓他接一下。

效果很明顯,半個小時,他就用他的手機回了我的手機,說你找記者了。打電話之前,我甚至都在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參與這件事,可能以前熱心腸在幫我協調。從他開始慌那刻起,我就知道他參與了。

然後我就要開始我的表演了。為了加強他的信任,我告訴他,我在這邊在一個跆拳道館兼職當教練,我有個學生家長是《南方周末》駐杭州站的記者。他看到我很苦惱就問我,我說了這事,他說他安排個實習生先去調研一下這個事。其實好像根本沒有駐杭州站記者這一說,但是瞎編唄。

我說這是昨天晚上才跟他說,怎麽今天就給你打電話,應該不是吧,應該弄錯了。這套話術全是先想好的,排了三四天嘛。我越懷疑,他越害怕。

他開始每天給我主動給我通話了。他的意思是,能不能讓記者不再找他。我說這事輪不到我是說了算了,人家已經上流程了,我回頭會問問這個家長的。他說你不要問這個家長,我幫你把所有事給你按掉,我讓他退學。你告訴記者,先不要來了。我說這個我盡力吧。

他們已經完全害怕了嘛,《南方周末》記者再也沒給他打過電話。一次都沒有。

應該也就一個禮拜吧,他告訴我,退學了。讓我學校去查,一查,真退了。

這件事成功了之後,為了感激《南方周末》,我還訂了三四年的紙質期刊。

懲罰

我很喜歡武俠小說,我覺得壞人要受到懲罰。說實話,班主任只是其中的一個小角色,大角色根本不是我能挖得出來的。所以那很簡單,我只能通過班主任來懲罰他們。那很簡單,他們怕了,信了,他們真的信了,那邊是銀行的,他們也是鐵飯碗。反正公職人員怕這件事嘛。

退完學之後,我說我要補償,班主任說多少,我說你看著給。我不提,因為什麽呢,我當時還是留了個心,如果我主動去要索償,我怕他們反咬我一口說我敲詐。

班主任說,五百?我說那我先忙了,我掛他電話。

那段時間特別快樂,超級快樂,因為前面太屈辱了,現在是復仇計劃了。我不會讓他們舒服的,我不是那種軟柿子。我前面那麽委屈求著你跟我協調,你不跟我辦,那後面我一定要復仇。

我也不跟他要錢,經常掛他電話,你說個數,不行就不行咯,你自己看著辦唄。他還是主動給我打電話,最後抬到了,三萬肯定是有的,三萬還是四萬。

分兩次打過來。第一次打了兩萬過來,我很快就花光了,報復性把錢花掉了。沒買任何大件,我真想不清楚怎麽兩萬塊錢用一兩個月就花完了,因為大學同學都知道,吃飯喝酒慶功宴。我已經拿到錢了,他已經退學了,他還能拿怎麽樣我。那我就不怕了。

我媽說把錢給我打回來,我說我不,我要花掉。我媽說行,你要花,你別回來了。其實我跟家裡溝通是少了點,因為我不想讓家裡知道我有多難,我遇到絕望的時候沒跟家裡說,我一直告訴家裡,在穩序地推進。

我覺得班主任他們內部也不是一條戰線的。最後那筆尾款,他說,哎呀,我家裡在裝修,反正百般托詞,哭窮。我就在想一件事,如果這個錢不是這個老師出的,那這老師有什麽必要哭窮呢?又不是他的錢。所以很有可能第一筆錢是那個頂替者出的,第二筆錢是這個老師或者這個老師利益鏈上的人出的。他哭窮真的,我看得出來,他很痛。

拖了一個月半個月左右吧,最後尾款給我的時候,他打了電話,你去查一下账,咱倆這事算結束。我說等會兒,我查完账再說。查完账我給他回了電話,我說到账了。他說,咱們這事結束了嗎,我說結束了。

他說你把我生活搞得一團糟,把我電話掛了。

他也挺辛苦。他家庭情況我了解,一家老小就指望他這點工資的。我覺得他賣我這個學籍檔案,真的可能就幾百塊錢賣掉了。他應該是沒賺到多少錢。其實到最後我心裡也有於心不忍,我能明顯感覺到這麽多次溝通,他也是在夾在中間,是頂替者很壞,甚至是學校的某些領導很壞,而不是他。你也知道,人家為什麽賣我的學籍,他覺得我不讀大學了,才賣的我的學籍。

這個事結束了,再後來我再也沒聯繫過他。

這次我站出來,是我看到大家都在說山東,沒人說河北,我也講講我的故事,我就發了一條微博。然後就睡覺去了。第二天早晨起來一看微博炸了,近一千萬的閱讀量。

這次是《南方周末》最早給我打那個電話。他逼問我真實姓名,不停在問我高中老師和高中學校的名字,我就很不舒服了。所以我跟他的電話很短,沒講太多細節。你可以認為我是在蹭熱點,我有什麽動機嗎,黑我的家鄉嗎。

班主任已經很慘了,不需要再更慘了,我相信他以後再也不敢幹了,給他十萬,給他一百萬,他都不敢幹了。如果不是我這個班主任軟弱,如果他不是心存一點善念,沒準我現在已經是社會底層的一個憤青了。

班主任只是其中的一個很小的小頭,學校是逃不掉的。教育局,我估計也逃不掉。在一個北方的五線小縣城,這件事應該是很好操作的。還有一個施害者,是另外那邊學校,他明知道自己學生是假的,為什麽他還兜著他自己學生。

你看我這件事情到最後就變成這個樣子,就是死無對證,最後就變成我和班主任鬥智鬥勇的故事。但是所有的那些施害者全在背後。背後那群人,怎麽可能找得出來呢。

至於那個人,已經不需要再頂著我的名字來過生活了,其實他應該感謝我,他用自己的名字過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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