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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話:臉譜樣式到底是由什麽決定的?

中國戲的臉譜,在二十年以前,雖然並不是毫無道理的,但他的道理究也有限。近十幾年來居然大紅大紫起來,居然有人把他拖入桃園,給他拉攏了一夥把兄弟,作春秋的孔夫子是大哥,直筆責趙盾的董狐是老二,創造臉譜的無名氏是老三。對於此事,很有一部分人認為是胡鬧,他們說“區區小輩怎麽能和古聖先賢放在一起呢?”然聖賢之所以成為聖賢,不也是因為他們曾經做下偉大的事業麽?卞和之璧也曾被人輕賤過,那麽,發明臉譜的老先生一向之所以不為世人所崇奉,安知不是因為世人瞎眼呢?

若據各家頌揚臉譜的文字看來,則發明臉譜的人豈但可以列入聖賢之內!不過,在這科學昌明的年頭,在不曾得到事實上的證明以前,單信文字或言語,往往是容易吃虧的,何以見得?有些事物,其內容本是極簡單的,其理由本是極平凡的,但一遇到了好事先生,便不能任他們再照常下去了。於是運動他那粲花的筆管,鼓起他那如簧的舌頭,三皇五帝,胡亂一拉扯,那怕是一處荒園頹舍,霎時間便妝點成為禦苑王宮。這樣,在一個不知底蘊的人猛然看去,誰能不舌撟三日?可是,你如果稱為實心眼兒一點,總有你後悔的一天。這種伎倆,若說他是欺騙,卻未免嚴重些,若說他是吹牛,也不甚恰當,但在北平的俗語裡,卻有一個很適宜的名辭“貼金”。

金少山勾霸王臉

貼金是一種很巧妙的手藝,其實也並沒有什麽奇奧,真正應該使人驚訝的,卻要算捶金的技術。據說一兩金子,竟能捶成一張等於一畝三分地大小的金葉子,蟬翼比不上他那樣的薄,秋露比不上他那樣的勻,貼金的匠人把金葉子買了來,用金膠油塗在所要裝飾的地方,將金葉子黏了上去,然後再略加修理,馬上便光彩奕奕了。

在這裡,我們有一點應該注意的,貼金純乎是一種裝飾美術,所謂裝飾美術,換句話也可以說是一種障眼法,因此只可以專為供人怡情悅目而用之,至於講到真個的地方,固然不一定便絕對用不到裝飾,但充其量不過是居於附庸的地位而已。比如說,一種用的東西,茲以樂器而論,雕飾精美自然是很好看,但雕飾不雕飾,並不害其為樂器,假使只顧雕飾而不問音聲之好壞,那便大大的不可了。

在中國,戲劇一向是被人輕視的,自從歐學東漸之後,彼邦的風氣,轉移了國人的觀念。有些愛好中國戲劇的先生們,因見到外國戲劇道理之深邃,便也動手去發揮中國戲劇的理論,無奈中國戲劇一向是發祥在民間,雖也曾幾度鑽入通都大邑,但除了有關於文學的一部分之外,都不曾受過正式的陶冶,所以只有然而無所以然,更談不到什麽是非。對於這些位先生們簡直是愛莫能助,於是他們不得不自己去發掘開採了。這些年來,開採的結果,不能不說有了相當的獲得,但也有許多是可笑的,例如一塊玉,在未曾雕琢之先,我們只能談到他的品質顏色等,若是說到雕工的精拙,怎能不使人捧腹呢?

富連成學生後台化妝

做文章去攻擊一件事或是讚美一件事,第一先要把確實應該攻擊之點,或應該讚美之點,堅固地抓住。可是,對一件事情,若不曾認識清楚分析明白,是絕對不會抓得住的。一個真正研究學問的人,對於鑒別一件事物之是非,斷不會是先有成見而後下手的,因為一有了成見,心地裡便失卻了平衡,縱研究也不能甚精確了。為闡揚中國戲劇的道理而去研究中國戲劇,可以說是已有成見在胸,但所得的結果不過稱偏而已。為闡揚中國戲劇的道理,不研究便去做文章,簡直是開玩笑!所以,不得不抓些不相乾的道理去做說山的資料,好了,我們又找到了一批貼金匠。

所有論中國戲的臉譜的,差不多都是分三段來談:一應勾臉與否,二臉色,三勾法。綜各家所論,惟第三項較為可信,其實中國戲的臉譜,也只是在線條上有些正當的道理而已,至於顏色以及應否勾臉,據貼金家說起來,似乎不亞於天經地義,但一揭穿黑幕,都是一場笑話。這話也許有人不甚相信,現在不妨找幾個證據來談談。

我們先從應否勾臉談起,一般論臉譜者,多以為凡勾臉者雖非惡人,至少也有相當的缺欠,至於不勾臉者則必系忠良正直之士。這話除非是我們自己去制定臉譜時,才可以放膽去說,若對於現在京劇裡的臉譜,拿這幾條公式去概括,如果不怕碰釘子,卻也不妨去找點麻煩。

即以通行的戲而論,諸葛亮是永遠不勾臉的,但和諸葛亮相差不多的鳳雛先生卻來了個薑維式的紫臉,有人說龐統之所以勾臉,是因為他落鳳坡一役,曾經魯莽爭功。不過挑滑車的高寵卻又不勾臉,又是說不通了。至如趙家樓中的華雲龍,鄚州廟中的謝虎,都是貪淫橫暴的盜賊,為什麽反素面而不加點染呢?難道可以說是他們是無可指摘!

高盛麟在後台(飾薑維)

臉譜的顏色,也不能認為是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有深意的,因為各種顏色,都有相當的矛盾。紅臉,論者以為是表現赤膽忠心之意,也有人主張說是代表血光以暗示其人日後不得善終之意。不過紅臉裡也盡有些壞蛋,例如鬥越椒,黃巢,徐海,於六等,誰能說他們是忠勇正直呢?至於不得善終者,並不都是紅臉,而紅臉裡面如馬芳,黃蓋,申包胥等,也都不是凶死的。粉紅臉,論者以為是表現年老血衰之意,但文聘,韓當,都非老將,何以粉紅其臉呢?他如紫臉、黑臉、藍臉、黃臉、綠臉、花臉等,都可以找到許多的證據,證明不是可以由論者所定的公式去歸納他們的。

然臉譜並不是絕對沒有一點規例的,只不過不是像現在所盛傳的那一套那樣奇奧罷了,而且其規例也並不是一個。大凡劇中人應該勾臉與否,最初都是以該人的醜俊來做標準,和人的好壞是不相乾的,比如說一個風流美貌的少年,那怕他作惡萬端到台上還不一定被勾上臉,反之,一個醜陋人物,任憑你多好的行為,也難免臉上加彩了,狠戾粗暴的馬超,和趙雲是差不多的扮相,所以然者,乃是因為“錦馬超”一語。鍾馗本是忠直耿介之士,所以畫花臉者,乃是因為他貌變醜陋的緣故而然。這樣看來,勾臉不勾臉,究竟與人的性格有什麽關係呢?

勾臉與否,雖然是依其人面貌的醜俊為標準,但有時也不盡然。中國戲裡分好多門角色,在這些門角色之中,歷來是以生、末(專指北劇而言)、旦為中心的。因此每每因角色的分配調停,支配了勾臉與不勾臉。這種情形,在南戲(包括了後來的昆曲)北劇中都很顯明,但在近來的京劇中,卻已漸漸的變成不然的了。

所有的戲並不全是由一個人編的,每個作劇人彼此之間也並沒有一個共同的思想,一個可以被采入劇中的人物也不是只限於在某一個故事中出現,而在各故事之中,也不能都處在同一的地位。因為這幾個緣故,所以同是一個人物,在這本戲裡也許就用生角去扮他,在那本戲裡也許就用外角去扮他,在另外的一個劇本裡也許就用淨角去扮他。在“關大王義勇辭金”一劇裡,曹操是用外扮。但在連環記中則用付扮了,在杏花莊中李逵是用末扮,但在元宵鬧中卻是用淨扮了。

紅豆館主《罵曹》之曹操

在昔時,臉譜純是由於劇情去支配的,並不是每個人物,皆有一定格調。但在近日的戲裡,似乎不然了,所以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第一是由於大本戲的發達,在一個大本戲裡,一個人物有時這樣扮,有時那樣妝,如果唱起連台來,在觀眾眼裡很容易混亂。於是便改變了舊的制度。第二是因為各門角色比較趨於平均地發展。在早年,除生(末)旦可以作主腳,別的角色都是在配雜之列的,後來生旦的獨霸雖未取消,但其他各門角色卻也有時可以作主腳了。第三是因為初時人們對各種臉譜尚無深刻的印象,故此勾不勾在觀眾眼目中無甚抵觸,後來人們對於各種臉譜漸漸熟識了,於是無論在演者或在觀者方面,心目中都有了某臉即某人物的代表的成見,假使別的地方再扮演此人,不勾臉或不勾同樣的臉,大家都覺得有些刺目了。這或者也就造成生旦以外的角色可以升為主腳的原因。

在現在的京劇中,還可以找到上說情形的遺留,例如神亭嶺中的太史慈是素臉,而群英會中的太史慈則是花臉。又如取帥印中的程咬金是小花臉,但在賈家樓中卻是大花臉了。這種情形,並不少見,不過人們習以為常,不甚理會了,假使唱一出不常見的李逵磨斧,小花臉扮林衝,出來一報名,全場多要驚訝起來。很少有人會因“古也如是”而加以原諒了。

在比較著名的人物,其勾臉不勾臉是根據上述二項原則,但在次要一點的人物則多半出於附會,其附會則多半根據該人姓名、氏族及綽號本命星等,至於再次要些的人物,如八員大將,眾家英雄等,若都素臉上場,未免失之單調,於是便勾他幾位以資調和了。

至於顏色,那便隨演員們臆定了,中國戲劇,差不多都是搬小說上台,所以好多的臉的顏色,大都依據其所根據的小說上所述的而來。不過小說上也有不述到面貌顏色的地方,於是他們便以附會去支配了。例如關泰是關羽的同姓,所以也勾紅臉。孟強焦玉是孟良焦讚的後人,所以也是一個紅臉一個黑臉。至於孟良之所以紅,是因為他會使火葫蘆。焦讚之所以黑,是因為他姓焦。李逵綽號黑旋風所以黑臉,徐世英綽號青面虎所以臉勾青綠色。蓋蘇文乃青龍星轉世,故勾青臉。牛皋是黑虎投胎,故勾黑臉。郝世宏曹洪,因為洪字和紅字同音,故紅臉。武成黑因為名字有一黑字,故而黑臉。至於神仙界中人物,多半是廟宇裡找來的譜子。妖魔鬼怪,則看他是什麽變的了。至於那些無法附會的,只好由老闆們隨意點派了,不過遇到有好幾個花臉同場的時候,必然使他們各具不同的顏色和格式,以免重複,這卻是他們的一個很有道理的規律。

據上所述,則已往臉譜是沒有什麽高深的道理的,不過對於將來,則未嘗不應該使臉譜進步到合理化。我們愛好一件東西,應該從根本上扶助他向完善處走,若專門施展貼金小技去騙人而不注意於內容之改進,早晚大限一到,玉石俱焚,愛之適足以害之了。

(《劇學月刊》1934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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