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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瓜州東千佛洞榆林窟看《唐僧取經圖》的流變

近日,由歸元玄奘文化促進會、中國玄奘研究中心、英屬哥倫比亞大學佛學論壇共同主辦,主題為“傳承玄奘精神,弘揚絲路文化”的首屆玄奘與絲路文化國際研討會及高峰論壇在西安、商洛舉行。

“澎湃新聞·古代藝術”經授權刊發由首都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於碩在此次論壇的文章《瓜州東千佛洞、榆林窟中的唐僧取經圖》。瓜州東千佛洞和榆林窟中有五處唐僧取經影像,均出現在經變畫的邊角位置,這些壁畫也是早期唐僧取經影像的代表。作者通過實地考察,對東千佛洞和榆林窟中唐僧取經影像的內容與樣式特徵進行分析,對早期取經故事做簡要梳理並結合元代兩例取經影像分析唐僧取經圖在內容與形式方面的變化。

敦煌地區是古代中國與西方文明的交匯處,也是古代通往西域的必經之路。今瓜州縣隸屬於甘肅酒泉市,漢武帝時為敦煌郡所轄,唐武德五年(622)稱瓜州,清雍正年間設安西郡,民國二年(1913年)改為安西縣 ,2006年更名為瓜州縣。瓜州東千佛洞、榆林窟的唐僧取經圖繪於西夏,是我們所能見到的最早的取經壁畫。1980年第9期《文物》刊載王靜如先生文章《敦煌莫高窟和安西榆林窟中的西夏壁畫》(作於1973年),介紹了榆林窟三處唐僧取經圖。段文傑先生在《玄奘取經圖研究》一文開篇提到1953年敦煌文物研究所考察榆林窟,在第2、3窟中發現了唐僧取經圖,此後又陸續在榆林窟第3、29窟和東千佛洞第2窟中發現了4幅取經圖。2009年劉玉權先生發文《榆林窟第29窟水月觀音圖部分內容新析》,依敦煌研究院複原該窟水月觀音圖稿及佛典,對這部分內容重新辨析後認為該窟《水月觀音圖》中並無玄奘取經圖。故此瓜州洞窟中的唐僧取經圖共有5處。

早期取經壁畫有幾處明顯特徵:其一,非獨幅整鋪壁畫,而是存在於大型經變畫中,且均出現在邊角位置。其二,人物為唐僧、猴面行者(隨從?)和一匹馬。其三,各窟唐僧取經圖人物形象不盡相同。本文嘗試對幾幅唐僧取經圖內容進行闡述和比對,並就早期唐僧取經故事文本、兩處元代唐僧取經影像特徵進行比較和分析。

一、東千佛洞唐僧取經壁畫內容

東千佛洞位於瓜州縣境內,距縣城約90公里。石窟開鑿於乾枯的河谷兩岸,現存23個窟,其中東岸9個,西岸14個,有8個洞窟尚存有壁畫和塑像,壁畫總面積約486平方米,清塑46身。東千佛洞始建於西夏,內容以密教題材為主,兼有漢密、藏密成分。

東千佛洞第二窟有兩幅唐僧取經圖,分別位於北壁西側和南壁西側的《水月觀音圖》中。關於洞窟開鑿年代,張寶璽先生認為:東千佛洞第二窟門側西夏供養人服飾特徵及西夏文題名,表明該窟是西夏社會地位較高的人建功德而造。門側左右壁各畫六身供養人,雖漫漶,但仍可看出他們與建於西夏乾佑二十四年(1193)的榆林窟第29窟供養人的服飾是一致的,是典型的黨項人衣冠打扮。

東千佛洞第二窟坐西向東,窟內呈龜茲式,覆鬥形頂,西壁前設佛壇,兩側及後方有甬道,南、北各設一像台 。南壁西側唐僧取經圖內容如下:玄奘法師面容平和,鵝蛋臉,有頭光,雙手合十,穿褐色交領僧衣,左肩披紅色袈裟垂至腳踝,露朱紅雲頭履。法師身後行者頭戴發箍,長髮、圓眼寬鼻下顎淺,閉口但三顆牙齒外露,相貌奇特似猴,身著青綠色圓領長衫,右側開褉,腰束帶,有芾垂下至大腿處,下穿褐色小口褲和麻鞋。他左手抬起,四指攥拳拇指伸出指向後方,身後有一匹褐色馬,背對觀者,頭扭向唐僧一側,馬鬃厚密略卷,馬鞍上空無一物,馬尾長垂至地,中間打結。

東千佛洞第二窟北壁西側的唐僧取經圖同樣是繪在《水月觀音圖》中,但內容不同於南壁且壁畫甚是斑駁難辨。畫中玄奘法師側身站立,長眉、雙目微閉,神情莊重,雙手合十,身著長袍僧衣,外披袈裟,有頭光。身後一人似著淡青色短衫,褐色縛褲,小腿上纏有青藍色綁腿,平底薄鞋,披風纏於頸部,左肩扛一長棍,頭扭向一側。在他身後有一匹棕褐色馬,壁畫斑駁不清,但馬背上應是空無一物。東千佛洞第二窟中出現兩幅唐僧取經圖已是少見,二者均繪在《水月觀音圖》中則更為鮮有。不過,兩幅取經壁畫雖在內容上一致,但人物形象相去較遠。

關於這幅唐僧取經圖還有兩處疑點。其一是該壁畫有洗刷痕跡。取經圖人物所在區域顏色淺淡,四周卻似煙熏般呈深褐色,二者對比強烈。實地查看可發現取經圖部分牆面斑駁,壁畫淺淡應是褪色所致,且壁畫尚存有幾道水流痕跡,造成今天面貌的原因無非兩種:洞窟漏水或人為洗刷(擦洗?),在該幅水月觀音像上也可以看到“擦拭”痕跡,原因尚不知。另一處疑點是該壁取經圖剝落部分顯出下層壁畫。按常理,上層剝落應現下層壁畫或牆體本身。此處屬於前者,殘缺處可見石綠色上繪墨線波紋,同壁畫中所繪水波的顏色、畫法相似。據此筆者有兩點推測:第一,壁畫右上方可能原本繪有水面、波紋等,後被唐僧取經圖覆蓋,替代了原本內容。第二,在唐僧取經圖下方可能繪有另一幅影像,換言之,北壁西側這幅唐僧取經圖也有可能是後人在原圖上方補繪的。但被覆蓋的影像究竟是唐僧取經圖還是其它,尚還無法知曉。

二、榆林窟唐僧取經壁畫內容

榆林窟也稱萬佛峽,位於瓜州縣南70公里的榆林河谷中,因河岸榆樹成林而得名。石窟創建於初、盛唐時期,經中唐、晚唐、五代、宋、西夏、元及清代續建,現存41個洞窟,其中東崖上層19個,下層11個,西崖僅有1層11個洞窟。保存壁畫約5000平方米,彩塑200余身。西夏時期開鑿的第二、三、二十九窟均分布在榆林河東崖上 。

榆林窟現存有唐僧取經圖三處:第二窟西壁北側《水月觀音圖》右下角一幅,第三窟西壁南側《普賢變》中一幅和東壁北側《十一面千手觀音變》中一幅。

在第二窟西壁北側《水月觀音圖》中,唐僧師徒站在畫面右下角的岸邊,岸上有樹,枝葉繁茂。唐僧在前,頭圓面方,雙手合十高舉禮拜觀音。身後行者長髮垂至前額,帶有頭箍,著淡綠色圓領窄袖衫,腰間束A片,腰後有綠色衣襟垂下,腰下有褐色蓋頭,穿大口褲,腳穿麻鞋,可見紋理。他左臂下方繞出一根韁繩,拴在身後的馬匹頭部,馬匹僅有頭、頸出現在畫面中,呈黑色。前文已述,東千佛洞第二窟兩幅取經圖中人物形象各異,但南壁西側中的行者卻與榆林窟第二窟行者有若乾相似之處:第一,二者動作較為相似。均是一臂彎曲放在胸前,一手高舉至額頭處。第二,形象相似。行者頭髮均垂至前額、披於脖頸,且頭上均戴束發箍,與第三窟《十一面千手觀音變》中猴行者相似 。

榆林窟第三窟西壁南側《普賢變》中唐僧師徒站在崖岸上,法師高鼻豐顎,有頭光,雙手合十,指尖朝下禮拜普賢菩薩。猴行者在唐僧身後,相貌似猴,毛發長,雙目圓睜,昂頭露齒,也跟著雙手合十禮拜。白馬鞍上馱蓮台,上有內裝經文的包袱爍爍放光,師徒二人身後亦有祥雲繚繞。此處唐僧取經圖人物刻畫清晰精致,常常被視為玄奘取經圖的代表作。然而它人物形象表現上也確與其余不同。首先唐僧不再穿僧袍,而改為小口衫、松口褲,腰間束帶,腿束行縢,腳穿線鞋,儼然一副行腳僧的模樣。其次,猴行者也在合十禮拜,雖稍顯笨拙,卻與其余取經圖動作不同。第三,該幅圖中馬背上馱有經袱並熠熠發光,東千佛洞中馬背空空,榆林窟第二窟取經影像只有馬頭露於畫面。依段文傑先生敘述,《十一面千手觀音變》中猴行者也身挎經包、肩挑經盒(詳見下文引文),雖非馬背所馱,但同是在榆林窟第三窟中出現,值得關注。

榆林窟第三窟東壁北側《十一面千手觀音變》 圖片來源:敦煌研究院編《中國石窟·安西榆林窟》,圖版142,北京:文物出版社,1997年版。

因筆者尚未找到《十一面千手觀音變》中唐僧取經圖的清晰圖片,故引用段文傑先生描述如下:

三 同窟東壁北側十一面千手觀音變下部畫青年玄奘像,頭後有圓光,右袒褊衫,雙手合十,虔誠默念。南側畫悟空,猴相,長髮披肩,頭束彩帶,著衩衣,小口褲,腳蹬氈靴,腰間斜挎經包,右手握金環錫杖,緊靠右肩,挑起一迭經盒。左手高舉額前,兩眼圓睜,探視前方,精神抖擻。這裡不僅表現了取經歸來的喜悅,從頭後圓光和安排的位置看,它們已被畫師列入觀音菩薩侍從神靈的行列。

三、早期唐僧取經故事文本與其它唐僧取經影像

提到唐僧取經圖人們會聯想到明代神魔小說《西遊記》,但敦煌壁畫中的取經圖卻與小說相去甚遠。明代神魔小說《西遊記》的成書並非靠作者一己之力,有若乾“前身”,有的已散佚不存。眾所周知,唐僧玄奘法師貞觀年間西行取經在歷史上確有其事,法師歸國後與弟子辯機撰寫《大唐西域記》,記載了求經途中遊歷諸國的見聞,該書是一部歷史地理名著。

與《大唐西域記》堪稱雙璧的是由玄奘法師弟子撰寫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記錄玄奘西行經歷,很多內容在《大唐西域記》中沒有出現,梁啟超讚譽此書為“古今所有名人譜傳中,價值應推第一”。該書主要是玄奘口述、弟子慧立、彥悰記錄而成。有些內容今人讀起來會覺奇異,似乎已有神魔成分的加入,如“即於睡中夢一大神長數丈,執戟麾曰:‘何不強行,而更臥也!文中對神魔的敘述可能並非子虛烏有,法師西行的經歷也不能簡單地以世俗眼光看待和想象,人們對玄奘法師西行求法的傳奇經歷充滿好奇,而這部書也提供給人們想象太空。

《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今存殘本,部分內容缺失。據王國維先生考證應是南宋刊行。所謂“詩話”,“非唐、宋士夫所謂詩話,以其中有詩有話,故得其名”。但也有學者考證認為《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刊行於南宋,並非作於南宋,實際成書年代要早很多。此書雖寫唐僧取經一事,但已加入了大量的神魔故事,而且出現了“猴行者”、“深沙神”兩個關鍵人物。

作為真實歷史向神魔小說過渡的中間階段,《大唐三藏取經詩話》有其明顯特徵:其一,種種困難化身為妖魔猛獸,如《過長坑大蛇嶺第六》的白虎精,《入九龍池處第七》的九條馗頭鼉龍。其二,猴行者化身“白衣秀士”雖一路護佑唐僧,但唐僧仍是取經故事主角,且有一定的法力。如第八處收服深沙神、《到陝西王長者妻殺兒處第十七》救癡那等。其三,主神乃大梵天王而非觀音菩薩,一路護佑唐僧、並送“隱形帽、金鐶錫杖、缽盂”給唐僧的是大梵天王,且道“有難之處,遙指天宮大叫‘天王’一聲,當有救用”。在《取經詩話》中雖出現了深沙神,但護送唐僧的只有“白衣秀士”猴行者及隨從,與敦煌壁畫裡表現的二人一馬的組合十分接近,如王邦維先生所言,《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很可能就是壁畫背後流傳的關於玄奘和猴行者故事的證據。

除《取經詩話》外史籍所載還有金人院本《唐三藏》和元雜劇《唐三藏西天取經》,可惜今已不存或隻留片段。但同樣留下了雕塑和壁畫供人們觀賞,這裡各舉一例。

其一為杭州飛來峰高僧取經組雕,元代雕鑿,位於龍泓洞洞口西側,自西向東共有七身造像、三匹馬和八處榜題,此處僅介紹前四人二馬。西起第一為唐三藏玄奘法師立像,玄奘容相溫雅,背後有頭光,身著袈裟,袖子寬大垂至膝下,雙手合十,左上角有雕刻榜題“唐三藏玄奘法師”,應是玄奘法師無疑。西起第二人立於矮台上,頭部、上軀殘毀,人物著長裙、穿草鞋。此人身後是一匹長頸滿鬣的馬,背上馱著經書,頸部上方有榜題“朱八戒”。第三、四人是兩位牽馬者,前者頭部已佚,袒露胸腹,項下掛佛珠,雙臂殘缺,右手似提有棍棒,束綁腿,作前行狀。後者頭部、身軀已殘,但可看出牽馬姿勢,腰間束帶,側面佩有短刀,身旁還有一馬,比前馬略矮小,背上負蓮座,頸部上方有榜題“從人”。此組因人物殘缺,身份尚存爭議:一方認為是玄奘的隨行者,護佑法師和經卷;一方認為是此組人馬與玄奘無關,講述三國時高僧朱士行取經故事。筆者傾向於前者,即玄奘的隨從 。雖較敦煌壁畫中多出兩人一馬,但玄奘依舊走在最前,後面三人均身配兵器,可能是今人未見取經故事的再現。

第二處為山西稷山縣青龍寺大雄寶殿拱眼處唐僧取經壁畫。壁畫位於大雄寶殿門上方拱眼處第三幅。畫中走在最前的是玄奘法師,身形大於後兩位,人物無頭光,面闊頭圓,五官清秀,身著交領垂地大袍,外披寬肩袈裟,雙手合十。唐僧身後有一僧侶,雙手合十,頭扁圓無發,眼睛細長,口似微張,略清瘦,著寬袖長袍,左肩披袈裟,腰間系黑帶。《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中玄奘帶有弟子多人一同赴西天求經,此人可能是玄奘眾弟子之一。隊伍中最後一人相貌似猴,與敦煌壁畫中的行者有差別,面孔扁平怪異,頭部扁圓,前額處帶一金箍,前額繪少量毛發,著圓領上衣,腰中圍布巾,白色褲子,右手牽馬,左手放於胸前。壁畫反映了玄奘取經途中的一個行進場景,創作年代筆者認為是元至正五年(1345)前後 。該幅繪三人一馬,尚未出現豬八戒、沙和尚,與《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中的描述亦有相通之處。

從上述所舉兩例元代遺存,可以看出唐僧取經圖不同時代的一些變化。第一個變化是從大型經變畫的一角到獨立成幅,西夏“唐僧取經圖”多繪邊角處,且人物所佔面積很小。青龍寺大雄寶殿的唐僧取經圖獨立成幅,雖拱眼處並不顯眼,仍可視為形式上的一個突破。第二個變化是由唐僧、行者、白馬的二人一馬組合變為三人一馬或四人二馬的組合。從影像角度反映了背後唐僧取經故事內容的發展和逐步豐滿。第三個變化是由取經途中參拜菩薩變為對取經歸來行進場景的表現。元代取經壁畫因是獨幅、多描繪行路場景,表現取經故事本身。在變化的背後還暗示了王邦維先生提出的一個問題——唐僧取經故事作為佛教本身的宣傳意義已慢慢被弱化,取經充滿神話色彩的故事內容逐漸佔先,顯現出由歷史史實向宗教神異演教,再向世俗神話故事轉變的一個過程,然而,這些變化既在文學上有所反映,同時也在影像遺存中得以體現。

參考文獻

1. [唐]慧立、彥悰著,孫毓棠、謝方點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

2.李時人、蔡鏡浩校注,《大唐三藏取經詩話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

3. [唐]玄奘、辯機原著,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

4. [元]鍾嗣成等著《錄鬼簿(外四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除特別說明外,圖片均由作者拍攝或繪製>)

(於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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