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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考古隊員自述:重現先民的夢想與榮光

幾代考古工作者前赴後繼,跨越5000年,重現先民的夢想與榮光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第23期

文 | 本刊記者 孟依依 實習記者 肖淼

全文約4456,細讀大約需要10分鐘

良渚古城遺址公園

夏天下午,位於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區的良渚遺址公園裡的植物被曬得蔫蔫的,一個月前開放的遺址公園目前每天限定3000名遊客進入。在這片14.3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曾經存在一個早期區域性國家權力和信仰中心,它使中華文明的源起跨過夏商周,再往前推了1000年。這裡地勢低窪,水域密布,孕育了延續至今的稻作文明。

良渚的考古發掘斷斷續續已經過去逾80年,從最早施昕更發現黑陶並撰寫報告後,歷經戰爭、文化大革命,考古隊成員更迭了三代,考古所也從吳家埠搭建的小平房搬到八角亭長滿爬山虎的兩層樓房,再到一幢外牆剔透又嶄新的玻璃房子裡。王寧遠是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2000年開始加入良渚考古團隊,是第三代核心成員。

除非下雨,考古隊要天天待在工地上。“像我們現在是非正常考古狀態。”王寧遠說。

阿塞拜疆當地時間7月6日,良渚古城遺址申遺成功,成為中國第55項世界遺產。這個城市西北角的小鎮上掛滿了橫幅,噴上了許多慶祝標語。

5000年前,良渚古國誕生於古埃及、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同期,它們都在雨水豐沛的北緯30度。王寧遠很早意識到,水利修建對文明形成至關重要——在對抗自然的過程中需要大量的人力,需要領導人,然後便自然而然誕生了權力、等級和相對確定的空間,發展到一定程度於是有了國家,而國家,如恩格斯所言,是文明社會的總括。

他在所著的《何以良渚》一書,最後為這個江南稻作文明的源頭做了總結:“5500a.B.P.氣候事件促使人們由狩獵采集轉向稻作栽培,引發了人們從山間谷地向太湖平原的遷移和聚集。水網平原的低濕環境促使人們營建人工台墩,形成散點式密集分布的小型聚落,開創了江南水鄉生活模式。人地的和諧發展促使文明化進程加快,形成了階層分化和‘都—邑—聚’的金字塔型聚落結構。基層聚落內部實行血緣製的宗族化管理,高層人士通過玉器為主的載體形成等級製,並以一神教為手段使各區塊形成具有從屬關係的聯盟,區塊內部則可能主要通過血緣紐帶實施管理,以此構成神王之國的組織模式,並在此基礎上開創了5000年前的燦爛文明。”

王寧遠 圖/受訪者提供

以下是王寧遠自述:

十多年前我們只能守株待兔,是撞運的。

2000年,我剛到良渚古城考古團隊的時候,我們只有三個人,劉斌、趙曄和我。

那時候大多是做搶救性的發掘,哪個地方破壞了文物,被盜墓挖出來,或者基礎建設前找考古隊來考察一下,沒法組織有計劃的全面系統勘探調查。

1979年的時候浙江省考古所剛剛成立,兩年後挖了吳家埠遺址,但我們的前輩牟永抗、王明達等先生想做片區的調查,覺得要建立基地,那時候叫作工作站。因為以前我們屬於博物館的歷史部,駐扎在杭州,到這裡二十多公里,當時公車來來去去得一天,很不方便。

於是花5000塊錢租了一家磚瓦廠旁邊的吳家埠發掘現場,蓋了房子。

調查範圍從東邊的勾莊到西邊的彭公,據說考古隊員當時分成東邊一組西邊一組,兩個組分別拉一個板車,板車上放著鍋碗瓢盆,還有鋪蓋。晚上在路邊店吃一下,然後住在供銷社的小店。小店的閣樓上面是放貨的,下面開店,他們有時候就拿著自己的鋪蓋住在上面。我們做考古的,因為也沒錢對不對,就整天琢磨這種事情,有很多最簡易的方法去解決問題。

當時反山上面有個生產刹車片的材料廠,打算擴建。那邊一個技工跑來跟王明達老師報告這情況。當時想要麽結合這次蓋廠做個搶救性的發掘吧。本來去發掘,業主方材料廠要給錢的,但是那種村辦企業很窮,根本拿不出錢來了,那怎麽辦?當時浙江省考古所的經費,一年大概考古發掘的經費是八千塊錢,上半年在海寧挖了個叫三官墩的遺址,花了兩千多塊錢,還剩五千多塊錢。

部門領導就對王明達說,要不然你先挖條探溝吧,看有沒有再說。王明達不肯,他寫了一個發掘申請書,初生牛犢不怕虎,他直接就定性為“良渚貴族墓地”。

有可能挖空的呀。挖了二十來天,5月份的氣象,挖得全是汗,快一米深,挖了11座晚期的漢六朝墓,還是一個良渚墓都沒發現。同事來看,說會不會挖反了。可是也沒反呀,就很疑惑。第二天下午,他們再挖了一層,挖出了小塊白玉珠片粘著紅漆。王明達老師一看,哇,一下就跳下去了,找竹簽子繼續試探,硬的,那就是後來出土的玉琮。

但是那時候不敢聲張的,看天快要下雨了,他就讓大家把塑料膜蓋好,回去吧。果然一場暴雨,把人都支走,找了幾個人,因為要下暴雨了,要被水淹掉。在邊上用塑料布弄起來蓋上。果然下一場雨,把水排掉了,他們就很高興,覺得這把挖牛逼了。

反山是王陵。最早挖掘的,也就是12號墓,被認為是最富有最有權勢的國王的墓。

到了2008年以後良渚被列入大遺址保護名錄,國家每年撥錢,我們可以每年按照學術目標進行主動性發掘,想挖哪裡挖哪裡,那十年的進展比以前快得太多了。以前我們正式發掘只能被動地守株待兔,那是撞運的嘛。

當然還是會有操作層面上的問題,2012年我們都知道有古城外圍水利工程了,而且年代測出來比古城更早,但我們一直沒公布。因為當時古城要申遺,怕把水壩納進去來不及,當時我和劉斌去做水壩還被老先生批評,意思是不好好先把申遺的部分做好,面鋪得太開。到了2015年發現這麽低調不行,村裡準備把山炸掉安置拆遷戶,因為不申報為文保部門就沒有法律依據,人家破壞了也處理不了,所以就進行發掘,並做了公布,後來還被納入申遺範圍了。

發掘隊在反山遺址考古挖掘 圖/黃莉

許多場利益糾紛和博弈

我現在自己回想一下,第二代考古隊員的貢獻,實際上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挖了反山、瑤山,不是的,他們有兩種理念對後來的良渚考古和保護有至關重要的影響。

一個是保護的理念,一般考古發掘的規範是要挖到生土為止,如果是反山,除了墓,還要把下邊人堆的土台全挖光了,挖到自然層為止。但王明達老師他們不是,他切個小口了解一下地層,剩下的墓坑都用沙子填回去。如果當時全挖完,無非是多了幾個墓。如果留一百年,那時候技術手段不一樣了,不用挖這麽多也能知道了。所以反山其實是沒有挖完的,東邊還有三分之二,不挖了。

還有一個,就是遺址群的概念。最早良渚算遺址點,四五十個。王明達老師那個時候基於學術認識提出了良渚遺址群的概念,他覺得這些點可能是屬於一個整體的。這個超級重要,如果按照點的概念劃保護區,其他地方房子一造,全完了,按照遺址群才能劃出片來。這是後來良渚遺址整體性保護最初的理論依據。

這個理念上世紀90年代以後慢慢被重視起來,也跟當地政府有關,如果當地政府很強勢,他非要把你破壞了,你也沒辦法,良渚其實是個正面的典範。

我們遺產保護有個內部微信群,外地很多專家都說那是因為余杭區經濟好,所以保護得好。余杭區經濟是好,但當時四十幾平方公里劃了之後就變成“死地”了,你要知道杭州也是要賣地的。最初矛盾很尖銳,文物部門說這不能建,那不能建,老百姓說房子都危房了,怎麽弄?這裡工廠不能建,老百姓說怎麽謀生,經濟如何發展?

有一次,國家文物局專家來,討論良渚遺址保護規劃,余杭區政府的人也來了,開了一半會,全體退場,把北京來的專家都晾在那裡。管委會張炳火書記——他現在也退休了——據說開完會回去病了一場,太尷尬了。我沒去參加那個會,但是誰都知道的,那時候和地方有很劇烈的矛盾,因此保護規劃十年沒有批下來。

後來徐立毅任職余杭書記的時候,他主導做了一件事情。杭州不是周邊都賣地嗎?把余杭在繞城高速外邊賣地毛收入的10%拿來給良渚補貼,這不是一次性的,是個政策。

其實重要的是理念。歷史的落腳點是當下生活,當我們有了物質,也需要有精神層面的東西。你可能永遠無法接近良渚那個社會了,我們還有太多的問題沒有解決,這將取決於未來的技術手段。

良渚古城宮殿區西側有一處王陵叫反山墓地,1986年考古工作者在此發現了11座良渚文化時期的高等級墓葬

一塊碎陶片上滿是指紋

文明的進展是很緩慢的。

我和別人說,如果你對良渚社會不了解,你就去看看100年前或50年前的江南農村,他們的居住方式、生活模式,一模一樣的,除了沒有鐵器。

在水壩的發掘中,老虎嶺水壩的斷面也是山下的人挖的,他們要建水庫,建水庫的土是有特別要求的,粘性、密度、含水率都有要求。他們找來找去都找不到合適的土,後來找到那個地方,覺得這個土很好,沒報批就挖掘,結果被製止了。後來造西中水庫,找來找去找到了一個地方取土,後來知道那就是塘山壩體。老虎嶺水壩和塘山都是良渚人外圍水利工程中的一部分。現在水利專家說,其實現代人造水壩的方式跟當時一模一樣,我們五千年水工技術沒根本改變過。

當然,我們現在對良渚的了解不超過20%,它沒有文字。我覺得研究這個很有意思,但如果要我選擇去穿越,我不太願意生活在那個時代。

如果要比喻一下,非常像秦代。秦在中國社會發展歷史上是多麽重要的節點,但是生活在秦代的人蠻痛苦的,很拘謹。良渚是剛剛進入階級社會,效率很高,但是等級森嚴,宗教氛圍濃厚,階層固化。

在內城是沒有農民的,都是製造玉器、石器、骨器之類的手工藝者和貴族,完全脫離了農業那才叫城市。2017年,池中寺遺址發現了大面積碳化稻穀堆積,灰黑色的,估算有將近20萬公斤。它在宮城裡,是作為一個獨立的倉儲區存在的,而且這個倉儲設計在一個湖裡面,在水中間,是個島。說明良渚是個國家。

在此之前的崧澤年代,墓的內涵真豐富多彩,你不知道能挖出什麽東西來,做的小豬小鳥很漂亮的,剛才用秦代來比喻的話,那它之前的年代就是春秋戰國。思想自由,藝術自由,雖然有點亂。良渚是一個高效的拘謹的等級森嚴的社會。良渚墓不用挖我就知道它頭上有什麽腳上有什麽,這個墓坑應該是小老百姓的墓,你頭頂上肯定有個盤子,腳邊放著鼎豆罐。如果是個男的,邊上有個石鉞,女的有紡輪。

我覺得良渚這個時代很偉大。但是從內心的角度,我覺得良渚不是自由和幸福的社會。

我做這麽多考古工作,其實最打動我的不是良渚人,因為它太龐大,出現什麽東西我覺得都是正常的。倒是有另外兩件事。

一次是參觀隋煬帝的墓,他已經爛得連骨頭都幾乎不剩,只有一條腰帶。這個歷史上存在的人物,你可以直接跟他接觸到。這個時候的歷史不是書上的歷史了,你就在那個時空裡面,這個人就躺在那,你都知道他以前說過什麽話,那樣家喻戶曉的一個人躺在這樣一個很寒酸的小地方,你那個時候的感覺啊很難表述。我記得那天我寫了一個朋友圈,我很感慨,我說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來抱抱我的老婆,跟她說我愛你,其他什麽想法都沒有。

那個時候感覺什麽都無所謂了,吵什麽吵,根本就無所謂了。

還有一次是1989年,我還在實習,去寧波的名山後遺址挖掘,挖到了一個商周時期的硬紋陶碎片,經過反覆揉捏和高溫煆燒製成,硬度極高,是百姓所用器皿。那塊碎片上全是指紋,人的指紋。

歷史上就一定有過這樣一個人。現在我可以觸摸到,我跟那個特定的歷史上的那個人就會有關聯了。或許在這幾千年內只有我跟他有過這樣一次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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