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醒來的時候是六點四十分。孟玲瓏按亮了她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上面提示她有三條未讀消息。一條是她在一個學外語的APP上的訂閱服務，剩下的兩個看郵件標題都是恭喜她獲獎的郵件。
孟玲瓏難以抑製地揚起嘴角，她負責的一個汽車廣告最近被業內一個挺權威的獎項評為年度最佳。
廣告公司待得久了，作息早就紊亂，熬通宵更是常事，咖啡從雙份奶雙份糖到全黑，常常後半夜回到家裡倒在床上，身體疲乏，精神活躍，大夫說她已經有了睡眠障礙。
那個廣告是公司全年的重頭戲，她爭取到負責這個項目的機會實屬不易，忙完那陣子以後，她開始服用憶夢返。她得多謝那藍色的藥丸，她已經記不起來自己上一次在非工作日早起是什麽時候了，並且還這麽的神清氣爽。
孟玲瓏一刻鍾也沒有耽誤，她從床上爬起來，拉開窗簾，伸個懶腰，又去廚房給自己泡了一壺茶，做了一份生煎。清晨的霧氣還沒有退盡，她坐在窗邊吃飯，她又想起了那個夢。
夢境破碎。她以孩子的視角又回到了那個暴雨將至的下午，那個留著中分的男人彎下腰來找她問話，他嘴裡劣質煙草混合烈酒的臭味差點就讓她窒息。那男人起身前，她看到了他左耳耳垂上一顆巨大的痣。
多年前的夏天，她在市圖書館裡翻閱舊報紙，社會新聞版，頭條新聞附帶的一張男人的照片和她記憶中的那個痣吻合了。孟玲瓏閉上眼睛，強硬地命令自己不要再想。
那段記憶她已經努力忘記好久了，可絲絲點點的片段卻像漏網之魚，在她開始服用憶夢返的時候，紛紛打破安靜，從死寂已久的海面躍了出來。
打開第二封未讀郵件，發件人叫孫友，她在腦海裡使勁搜索這個名字，後來才想起來這個人是高中時代的一個學長。最後一次見他是在故鄉小城的街上，他認出了返鄉探親的孟玲瓏，熱情地拉住她攀談，問她的近況。
她不想多談，可對方掏出名片，她也就順水推舟地遞了一張自己的過去，孫友口氣真摯地邀請她參加高中同學聚會，問她要微信號，她不堪其煩，找了個借口說手機落在了家裡，孫友聽出了她口氣中的冷淡，識趣地結束了對話。
後來孟玲瓏記起這個孫友曾經追求過她。中學時代喜歡她的男生很多，高峰期的時候，孟玲瓏平均每天都會收到一兩封情書。可她連看的欲望都沒有，拆都不拆地就扔進垃圾箱。
離開故鄉去C城生活後，她和故鄉的聯繫更是越來越少，其實從很早開始，她就是個面目涼薄的少女，美得清麗卻不近人情，小城裡總有熱情如火的勇士覓著她的涼氣而來，可她對戀愛從無半點興趣。
她的潔身自好讓母親寬慰，可這份自律卻在她大學畢業留在都市後成了母親的一樁心事，小城裡和孟玲瓏同齡的女孩子都一個接著一個地嫁人了，而母親的同齡人都開始了含飴弄孫的、其樂融融的生活。
她明白自己家的姑娘心氣高，條件一般的男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她又安慰自己說，自己家的姑娘從小就踏實能乾，做什麽事都有主意，從來沒有讓自己操過心。
老太太等著等著，也終於失了耐心，她在微信裡騙孟玲瓏說自己生了病，讓她回來一趟。
孟玲瓏向公司請了假，等她心急火燎地趕回母親的身邊，才發現母親為了讓她和一個在小城做公務員的男孩相親，而向她撒了謊。她不顧母親的面子，在相親開始前的二十分鐘憤然離開，一回到家裡就訂了第二天回C城的機票。
母親有些傷心，也覺得孟玲瓏自她還是女童開始就有的涼薄，已經變成了冷漠。可作為她的母親，自己卻完全不明白女兒的冷漠是從何而來。
其實孟玲瓏不是不寂寞，尤其是氣象寒冷的冬日，她站在浴室的花灑下，溫水流過她長久不被人撫摸過的肌膚，她會聽到那裡面發出的，孤獨到爆裂的聲音。
她以為自己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她在四號地鐵上遇到齊繼武。
孟玲瓏從不坐地鐵。不是怕擁擠和車廂內汙濁的臭氣，而是不喜歡地下室。為了不走地下通道，她寧肯多走五百米去爬過街天橋，她怕地平面以下那種冷靜凝固的味道，那味道帶著質問，帶著凝視，從她的十二歲開始，一路追著她。
可那天奇了怪，她的車子發動不起來，乘坐的計程車也在半路上拋了錨。公司有重要會議，一個很久都沒有拿下來的客戶，因為看了孟玲瓏的那個獲獎的廣告，所以提出合作意願，約在公司見面。
老闆已經打了好幾個電話，催她提前到。用計程車軟體也叫到不到車的孟玲瓏握著手機焦頭爛額的時候，看到了不遠處的地鐵入口。
一步一步走下去，馬路消失在自己視野裡的時候，孟玲瓏已經感到了不適，她抱緊雙臂低下頭，在等待地鐵間隙的時候，努力提醒自己不要在意，她明白一切都是自己的意識作亂。
她的鼻腔裡充滿了焦味，混合著血水與皮肉腐壞後的惡臭，這一切都讓她無法招架，她想要逃離，她下意識地捂住口鼻，一轉身卻撞到了一個人的身上。
那人沒有生氣，反而語氣溫柔地問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需不需要幫助，孟玲瓏搖搖頭說“不用”，抬起頭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然後她的世界靜止了。
孟玲瓏來到C城後，有過兩段無疾而終的戀愛。都市太大，又沒有住在一起，每見一次面都聲勢浩大得像是一場儀式，內容也無非是一起吃頓飯，看場電影或是逛街，如果天時地利人和就去酒店一起過夜。
這些戀情後來都自然消亡了。維系一場關係需要付出的耐心和熱情，遠遠大於孟玲瓏從中收獲的幸福。孟玲瓏知道自己並沒有多愛，所以每次分手也不覺得太過傷心。
最後離開的那個男友說：“孟玲瓏我真的不明白，你要的到底是什麽，我希望你自己清楚。”
孟玲瓏也不清楚自己要找一個什麽樣的人，又或者她一直都明白，只是不願承認，因為那個人的影像關乎著一段，她早就訓練自己要壓製住的回憶。
2
“小姐，你沒事吧？”
齊繼武面露疑惑地望著眼前的女生。上上下下快速打量一番，人長得不錯，穿衣打扮也清爽得體，是自己喜歡的類型。那姑娘沒接他的話，只是盯著他的臉出了神。他有些尷尬地乾咳了幾下，才讓她回過神來。
齊繼武一低頭，果然在自己的前胸上有一個口紅的唇印。他在心裡罵了一句髒話，他最近正在準備跳槽，現在正在去一個面試的路上。原本提前出發，就是想萬無一失，可沒想到弄成這樣，就是現在立刻回家去換衣服也已經來不及了。
“實在對不起，如果可以的話，能否讓我幫您買一件新的換上。我知道有一家男裝店很不錯，但不知道離您要去的地方有多遠。”她告訴齊繼武那家店的地址，竟然離齊繼武要去的目的地只有一百米。
他知道那家店，賣得都是舶來的高級貨，他有些不好意思，可姑娘充滿抱歉又一臉不容得他說不的神情，所以他同意了。
兩個人一起上了地鐵，沒有座位，只好並排站著。
“你看起來好了一些。”齊繼武說。
“謝謝，可能有點中暑。”
地鐵在城市的內核裡呼嘯而過，地鐵裡的冷氣很足，空氣安靜得有些失真。
齊繼武忍不住側過頭去看站在身邊的姑娘，卻不想她也在看著自己，目光接壤的刹那，齊繼武不自然地扭回頭來，餘光裡卻感到她的目光依舊追隨著自己。
一路無語。
那天的面試進行得挺順利，新襯衣價格不菲，果然修身。他路過人力資源部的時候，在玻璃的反光裡看到自己器宇軒昂的樣子。他竟然有點慶幸今天在地鐵裡發生的這一遭。
在回去的地鐵上，他打開微信，點了她的頭像，是一張湖泊的照片。他又想起那女孩望著他的目光，很涼，有種說不出的篤定和溫柔，好像她已經認識了自己很久。
下地鐵前，那女孩發來了一條微信，“這個周末你有空嗎？我想見你。”
他忍不住笑了。這不是他來C城以後的第一次邂逅，但由對方主動卻是第一次，真有意思，為什麽不呢？他沒怎麽想就按下了回復，
“周六周日，全天候隨時奉陪。”
兩個人進展神速，男男女女這東西真是奇妙。齊繼武本以為這場萍水相逢，最多變成一場維持幾個回合的豔遇。卻不想對方對自己挺認真，這認真裡卻沒有任何讓他覺得有壓力的東西。
她不需要物質，不需要承諾，為了不讓他難做，她甚至不需要名分。在他的同事和朋友面前，她從來都沒有以女朋友自居，雖然那個時候，他們已經同居了快兩個月。
他也從來沒有告訴她，在自己的故鄉，還有一個一直等著自己的青梅竹馬。他心存僥幸地想，她沒問，我就不說。她從不需要他為他們之間的關係定性。那麽，他就更不需要。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有一次，齊繼武抽著事後煙，問躺在自己懷裡的孟玲瓏。
這小半年他像是在做夢，自從他們在地鐵偶遇，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孟玲瓏和他一樣，小地方出身獨自在都市生活，在她面前，他有時會有一絲自卑感，他知道她這種長相的女生，從小到大，必然是被人捧在手心上的。
而他只是個普通人，他的母親是個寡婦，拉扯大他已屬不易，更別提什麽能夠傳給他的財產和家業了。
他來都市時間不短了，事業上依舊沒有什麽太大的起色，還是和三個室友住在合租的公寓裡，而孟玲瓏卻早已經抵押買下了一套城東的公寓。他搬過去同住也是她提出來的。
搬進去的那天，他們倆坐在幾個紙箱中間，不知道怎麽就來了興致，就著灑進落地窗的落日的余暉，在地板上作樂。他出擊，她迎合，此時她不再是出了這間房子以外的那個要強獨立、面若冰霜、獨來獨往的女子。她柔軟順從得就像一攤水。
他琢磨不透她，他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凡人，可她卻隻對他一個人溫柔。她身邊任何想要接近她的異性，都會很快被她冰冷的氣場灼傷。就是這樣的反差，讓齊繼武覺得著迷，覺得也許自己也應該考慮對她認真。
“因為你是你。”孟玲瓏用細細的胳膊緊緊地箍住他，“你會不會離開我？”
“別說傻話。”齊繼武把煙蒂擰滅在床頭櫃上的煙灰缸裡，又轉過身來給她一個吻。
她聽了齊繼武的話，不再服憶夢返，有他陪在身邊，入睡不再是件困難事。可她卻開始作惡夢，午夜時分，她會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他，身體因為哭泣而不由自主地抖動。他轉過來，聽到她夢囈般的嗚咽，“你別走，你為什麽不喜歡我？”
齊繼武上網查過憶夢返，他不喜歡孟玲瓏吃安眠藥，他總覺得即使是睡眠障礙，食療也總好過吃藥。他覺得孟玲瓏之所以會作惡夢，都是因為這個藥的副作用。
孟玲瓏又一次發夢的時候，他在黑暗裡歎了一口氣，轉過身去像抱孩子一樣抱住她，用手輕輕地撥開黏在她腦門上的已經汗津津的頭髮。
“別怕，我不走，我喜歡你。”齊繼武像是在唱著一首童謠。這姑娘是真的愛我。齊繼武想。第二天，他給家鄉的青梅竹馬寄了一封信，在信裡他說，他要結束婚約。
3
一出火車站，藍羊的頭就開始痛。汙濁的、泛著工業氣的空氣提醒著藍羊，她是做不了都市的常客的。曾有一度，她認為只是自己不想而已，只要她願意，她也可以隨時在這種大城市裡立足。哈哈，她以為。
齊繼武離開故鄉那年，在離別的車站上，最後一次對她發出一起去都市裡打拚的邀請。她沒有接話，反而笑著說：“一年，你別忘了。”他的臉在她的微笑裡迅速地黯然了下去。他轉身上了火車，沒再看她。
一年是齊繼武離開前，向她和他母親保證的時間。他說自己只是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從小到大，連省都沒有出過，他只是想去外面檢測一下自己的生存能力，然後，他就回來娶藍羊。他說，他不是一個貪心的人。
可一年變成了兩年。兩年後，他和故鄉的聯繫依舊，只是信越寫越短，他和藍羊的電話裡，也出現了越來越長的、讓人難堪的沉默。
“你過得好嗎？”這是藍羊最常問的問題。她是小城姑娘，總擔心齊繼武在外面受委屈。在他們一起長大的小城裡，似乎是很久以前的某一天開始，藍羊的父母就開始幫助這對孤兒寡母。
一開始也許是出於對街坊的同情，再加上藍羊的父親是齊繼武母親所在工廠的辦公室主任。他是個敏感又善良的人，他看出了獨生女兒的少女心思，在齊繼武考上省城大學的那一年，帶著兩萬塊錢敲開了齊繼武家的大門。
齊繼武也不能否認自己喜歡藍羊。那個年紀的姑娘，只要不邋遢，都是美的。更何況，她們全家都對自己好。他去省城念大學前，兩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頓飯，把這門親事訂了下來。
收到那封信以前，藍羊已經覺得自己想得很開了。男人麽，在那麽大的都市裡，寂寞的時候總會找個女子釋放一下，她不在乎。只要最後記得回家就好。她等著他。
除了給母親寄錢，齊繼武有時也會給藍羊寄上一份。不多，卻代表著她在他心裡可與他母親相媲美的地位。這是屬於她一個人的榮耀。
小城的日子很平淡，淡得猶如天上的雲，她的日子波瀾不驚，點點滴滴都微不足道，像是隨時都可與流雲一樣消逝，只有齊繼武是她心底的磐石，堅不可摧。他是自己從少年時就愛上的男人。她不可能放棄。她要去見見那個女人。
齊繼武在信裡毫無隱瞞地說明了一切。他說：“藍羊，如果我最終還是無法給你愛，給你忠實，那麽，我至少可以告訴你真相。”他開誠布公地說自己已經愛上了別的女子。她的名字叫孟玲瓏，在廣告公司工作，他已經搬去與她同居。
藍羊把信收好，然後在網上搜到了一則關於那個女人的財經新聞。她是勢頭正勁的廣告界的新秀。網站刊載的照片裡，她穿著得體的套裙，一頭長髮顯得她女人味十足，確實是能夠讓男人動心的類型。
藍羊在筆電上記下那女人公司的地址，C城南孝街256號啟威大廈B座17層。
那女人比想象中和善很多，她坐在藍羊對面，表情禮貌又柔軟。
藍羊把自己隨身帶的東西，一樣一樣掏出來放在那女人面前。有兩家人在定親宴上的合影，有多年前齊繼武寫給她的情書，還有一張隨身碟。
這裡面是一段影片，是齊繼武要拍的，你知道，男人嘛，總是會有些惡趣味。這是他上次回來看我，我們倆在酒店的時候。
藍羊挑起眼光望向對面妝容精致的女人。自己的謊言似乎一絲一毫也沒有震撼到她，她臉上的表情一點沒有垮掉。
她沒看桌子上的東西，反而言辭懇切地說：“你能特地來告訴我這些，我非常感激。如果可以，你來回的路費，請允許我幫你付。”
藍羊有些吃驚，她以為她們倆會吵架，會互相潑咖啡，甚至會互相抓頭髮打耳光。可卻沒有，那女人溫柔地付了账單，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從咖啡館裡出來。
那女人對藍羊說：“對不起，我還要回公司工作，所以不能陪你了。你如果有空，歡迎你去家裡坐坐。他五點下班，六點就可以到家，如果你不介意，等我下班後咱們可以一起回家吃頓飯。”
藍羊驚訝到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她看著那女子淡然地向她揮揮手，然後消失在路的盡頭。風吹過來的時候，她突然有點想哭。
回到小城前，她給自己買了一張地鐵的一日票，在C城的地下穿梭的時候，她第一次真實地感覺到，對自己而言，這個城市是真正陌生的，而齊繼武那個男人，自己自始至終從未得到。
4
“你醒了。”
黑漆漆的，隻點著蠟燭的房間裡，孟玲瓏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清晰。她面前的椅子上坐著齊繼武，他的手和腳都被繩子緊緊地綁在了椅子上。
“你這是在幹什麽？”他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有驚慌，有疑惑，那裡面竟然也有一絲絲的興奮。也許他以為這是什麽邪惡的成人遊戲。他四處看看，除了孟玲瓏左手端著的蠟燭，這屋裡一絲亮光也無。他不知道，電閘已經被她拉下。
他四處看看，想要掙脫繩子。
“別鬧了，”他尷尬地笑了兩聲，然後說，“松開我，我們去床上做。”然後他看到了孟玲瓏一直背在身後的右手裡，握著一把刀。 （原題：《憶夢返》，作者：鄒走走。來自【公號：jieyoushudai】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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