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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後的第一次大冒險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魏晞

2019年,在內蒙古一間網咖裡,家長陪伴著考生填報高考志願。受訪者供圖

六月底的內蒙古炎熱乾燥,乾爽的風又一次吹綠了草原。在呼倫貝爾鄂溫克族自治旗,供電公司的員工頂著烈日,提前巡檢了轄區的線路——從2022年6月22日到7月底,他們暫停了一切檢修計劃。

鄂溫克旗一家網咖也提前“趕客”:向那些熱衷打遊戲的用戶發出公告,近期要接待更重要的客人。交通警察、消防人員、醫療人員也向同一個方向匯集,此前一兩天,他們模擬了應急演練。

所有的工作,是為了保障鄂溫克旗324個高考生,順利參與高考志願填報。今年全國共計1193萬高考生。這是史上參與高考學生人數最多的一屆,也是受疫情影響嚴重的一屆,一些地方因疫情防控,將高考延期。

6月26日,內蒙古第一撥高考生開始填報志願。

“那是人生大冒險的開始,比任何娛樂機械都讓人心驚肉跳。”2020年的內蒙古高考生劉淇如此回憶填報志願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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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6日,當一群家長跟著一名高中生,帶著一本像磚頭一樣厚的《高考志願報名指南》出現在網咖,一年一度的高考志願填報又來了。

過去幾年的暑假,馬辰悅在內蒙古包頭一家幫人填報志願的服務機構裡做兼職,見過網咖堪比股票交易所的火熱氣氛。這幾乎與當地氣溫逐漸升高同步,從六月底開始,內蒙古局部地區的氣溫曾多次突破40度。

“非常熱!”空調和排風扇玩命地轉動,馬辰悅依然有缺氧的感覺。

網咖裡擠滿了填志願的學生,以及他們的父母、爺爺奶奶、七大姑八大姨。為了考生,網咖的收費從每小時3元,減半為1.5元。椅子不夠用,有人去網咖外的餐館借椅子,有人自帶馬扎。那些焦急的考生們的父親,選擇去門口抽根煙,緩解焦慮。一定程度上,這群進進出出的人也讓網咖高溫不退。

再也沒有其他地方,能像內蒙古的考生一樣,將高考志願填報搞得如此驚心動魄。

“動態排名,精準定位”,這個從2006年就在內蒙古開始試點探索的填報方式,與傳統的平行志願模式有很大不同:考生可以實時查看自己的動態排名,能否入選心儀的院校和專業,每人只能選一個,直到系統關閉前,可以反覆修改志願。

往年考生劉淇說,反覆修改的感覺,就像魚在各個學校裡胡亂遊動。根據內蒙古招生考試信息網的公開信息,2015年,平均每個考生修改志願92次。

情報和眼色在網咖裡相互交錯。家長們巡邏一樣繞著網咖走了一圈又一圈,湊到陌生人的電腦前拍照——他們在尋找自家孩子的潛在競爭者,尤其是那些分數相近、目標專業相似的同學。

與考生交換情報時,家長特意壓低了聲音,還發動“人海戰術”抵擋情報外泄:一群家人把考生和電腦團團圍住,直到外人再也窺探不見電腦螢幕。

悲傷和喜悅在一個空間裡同時流淌,尤其在每一個整點來臨時。在內蒙古,考生按從高到低的分數段依次填報,每個整點關閉一個分數段。因此,整點前的最後十秒鐘,是網咖裡最燥熱的時候。

“十,九,八,七……”網咖裡有人掐著點開始倒數。

馬辰悅回憶,在此起彼伏的鍵盤敲打聲、排風扇的轉動聲中,她的手指在鍵盤上重複地輸入螢幕上顯示的字母和數字驗證碼。她是一名代人填志願的操盤手,極其考驗手速和準確度:每換一次學校、每查一次排名,都需要迅速輸入驗證碼。

操盤手的手速到底有多快呢?一位監視者曾說,在倒數3秒時,還沒等她看清驗證碼,操盤手已經完成輸入。還有考生特意挑選愛打遊戲的朋友代勞,就因為對方手快。

馬辰悅總結,比起手快,準確度更重要。一旦打錯驗證碼,就要等待頁面刷新、再重新輸入,她計算過,這過程將浪費10秒。

她曾幫考生在最後10秒更換學校:屏息,把所有注意力傾注於指尖,又快又準地輸入驗證碼——一旦失敗,考生就會滑檔,只能等待補錄、下一批次投檔或複讀。

這10秒決定了考生的前途,尤其是那些排名靠後的考生,要時刻警惕,被其他高分的考生擠出投檔線。劉淇曾經歷過這樣的時刻,她的理想院校是北京師范大學,當年在內蒙古招收10個考生。但她的排名,一直在第10、第11來來回回跳動。

在通遼市的一間網咖裡,她看著眼前的數字,從10,跳到了11,又跳回10。跳動的數字幾乎和她的心跳同頻,“砰,砰,砰”,她幾乎聽不見外界的聲音,感覺兩條手臂僵硬了,動不了。

最後10秒,幾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劉淇的母親受不了不確定性的折磨,站在身後小心建議,要不要換去另一個更穩妥的院校。劉淇沒有動搖,堅守北師大。最終,網咖裡一句叫喊打破了平靜,“劉淇,某某分,報考北京師范大學,成功!”

內蒙古的獨特報考方式,能讓考生立即知道自己是否被錄取。喊出聲的是幫忙選擇志願的機構老師,他特意在“大學”和“成功”兩個字眼上揚了揚語調,猶如見證了宇宙飛船成功發射。

整點的到來,通常開始於歡呼、鼓掌和擁抱,家長們反反覆複地說,“謝謝老師”。只有一次,馬辰悅還沒來得及歡呼,就聽到樓上傳來急促的跺腳聲,然後一個女生哭著從二樓網咖衝下來。她滑檔了。

2017年,內蒙古的考生們在網咖裡填報高考志願。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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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辰悅是2018年的高考生,她回憶,報考當天,她早上8點前就抵達網咖,在清華北大裡“溜達了一圈”。

這是她距離清華北大最近的一次:前一秒,她能在清華北大排第30名,下一秒其他人湧進來,她跌到了300名外。她形容,這種動態排名的填報方式就像相親,你隨時能知道自己的身家財產,是否能匹配得上那位心儀的對象。

更早填報的高分考生一批一批地離開網咖,一群遊戲迷取代了他們的位置。聽著不遠處傳來打遊戲的聲音,失望一點一點向馬辰悅侵襲而來。早上11點,她還能在內蒙古大學任選專業;12點,她只能去內蒙古大學滿洲裡學院讀俄語;再等到13點,她連俄語都讀不上了。

實時了解動態排名,可以幫助考生了解自己與理想院校的匹配度。在整點系統關閉前,如果考生發現,可能會被其他考生擠出投檔線,可以更換學校,避免滑檔。

內蒙古招生考試信息網介紹,“動態排名”是多年實踐中於內蒙古最好的填報志願方式,能讓信息對稱。相比而言,平行志願模式雖然能同時填報多個院校,但考生無法了解當年同時填報目標院校的其他考生的情況,容易出現扎堆、大爆冷門,大小年等現象。

曾有人鑽過“動態排名”的空子:先請幾個高分考生選擇自己的理想院校,幫忙佔坑,等到最後幾秒離開,再換自己進去,保證自己能上理想院校。

為了堵住這個漏洞,2008年,內蒙古增加了分時分段填報志願的做法:高分考生可以更早填報志願,搶佔好學校的好專業;等高分考生填報結束後,分數較低的考生登錄時,就只能看到“被選剩下”的院校和專業。

“動態排名,精準定位”填報方式的初衷,是為了避免運氣成分,公平公開透明。內蒙古招生考試信息網公布,在內蒙古招生的著名高校,雖然每年的錄取最低分有差異,但最低分的位次相對穩定,基本杜絕了“高分低就,低分高就”, 名校招生名額浪費的現象。

這讓內蒙古近幾年落榜率和複讀率下降。據媒體報導,2007年內蒙古錄取率58.25%,10年後提升到94.19%。考生複讀率也從2008年的23%下降到2017年的7%。

2021年,內蒙古上線了志願填報輔助系統,訪問量突破了70萬:考生可以在數據柯瑞查詢理想院校、專業近三年的錄取數據,再結合當年招生計劃,排列出意向院校的志願表。

每一年的高考志願填報時期,也是內蒙古牧草肥美的旅遊旺季。狹長的內蒙古就像一隻回首西望的靈狐,臥在中國的北邊,它從來不是媒體宣傳裡的“高考大省”,許多內蒙古考生說,從小到大的學習都挺“佛系”。

但恰恰是這個省份,在一些經濟學學者看來,誕生了未來中國志願填報改革的方向。上海財經大學博士後李鳳曾在論文裡分析,實時動態志願,讓“考生不僅知道自己和競爭者的分數,也知道其他考生的偏好,消除了因不完全信息導致的志願填報博弈。”

在許多當地人眼裡,這個高考填報方式能在內蒙古實施16年,與考生人數少息息相關。

它考驗著當地的網絡、電力等各個保障系統。2020年,部分旗縣就在報考期間出現停電事故,使結束時間延長了兩個小時。

鄂溫克自治旗供電公司副總經理於志剛連續9年參與了高考報考保電的工作。這是一件重複又容易被忽視的事兒。每一年,兩個保電人員會在距離集中報考點一百米外的角落搭帳篷,時刻警惕著蜂鳴報警器發出聲響。

2022年,於志剛提前安排了10名保電人員在報考期間不參與其他工作,專注為考生保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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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動態排名還是平行志願,最近幾年,依賴報考機構填報志願的考生越來越多了。

那些為孩子操了十幾年心的家長,是內蒙古各大報考機構瞄準的目標用戶。家長希望,自己孩子的分數能最大化,攀到最好的院校,“一分也不要浪費!”

在內蒙古許多高中附近,家長常常能收到來自各家報考機構的傳單。他們迫不及待地把優勢印在傳單上:有的能包下網速快、環境優越的網咖,有的宣稱自己用了大數據算法分析,還有的組建了專業團隊,權威靠譜。

不知道孩子適合讀什麽,可以通過性格測試、職業測試、心理測試,量身打造獨家方案。

最常用的廣告語是,“一對一服務”“ 私人訂製”“獨家”,甚至針對不同家庭列出不同等級的收費標準,少則幾百,多則上萬。只要你願意付1.5萬元,你的孩子將獨享一個網咖單間,不需要和其他人擠在大廳裡。

有些父母外出打工的考生,只能依靠爺爺奶奶戴著老花鏡,在網咖裡一頁一頁地翻《高考志願報名指南》。那些沒上過大學的家長,請來上過大學的親戚幫孩子出主意。最後,許多人還是寄希望於報考機構。

馬辰悅觀察到,當報考機構在詢問學生喜歡的專業時,許多學生的答案是,“隨便”“沒什麽”。

她見過一個沉默靦腆的男孩,任由母親把他的院校,填到一個有熟人的學校,也不主動提及自己的意願。還有個考生原先對於去向毫不在意, 直到看到能選擇的學校一點點變少,才開始翻志願書。

比起興趣,他們更關心未來。高考剛結束,就開始詢問馬辰悅:這個專業好讀嗎?要是不好讀將來分數低會不會影響轉專業和考研?將來考研要去圖書館複習,這所大學的圖書館位置多嗎?

還有學生接觸報考機構時,提出的要求是:未來的專業能幫他回內蒙古找一份安穩的工作。

通遼五中的心理老師郭名揚常常給高一學生上職業生涯規劃課,引導學生自我探索,發掘興趣愛好。但他發現,等到高考結束,學生們早就忘了這事兒。

這是許多高中生的縮影:他們衝著考個好分數努力,至於考完以後的事,則很少思考。郭名揚發現,只有少數學生會思考未來方向,大多數人總是隨大流。有些學生直接衝著經濟、法律等熱門專業去。

郭名揚分析,大多高中生在過往三年埋頭讀書,能看到的世界太少,視野有局限,對自己缺乏了解,等到了報考志願的那一刻,希望從報考機構推薦的測試題裡,得到關於人生目標的提示。

“花錢圖心安。”他總結。

2020年,填報高考志願時,所有人緊張地盯著螢幕上的排名。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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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報志願的最後一個步驟是合影。全家人和機構老師們站在網咖門前,瘋狂、喜悅和憂傷同時存在於照片裡。有人頂著烈日,穿著漢服、洛麗塔裙裝,美美地望向鏡頭;有人擠不出一絲笑容,“幾乎是硬著頭皮拍的”。

一個高分考生,受不了看著排名來回跳動,聽從父母要求,去了一所普通院校,直到系統關閉;也有個考生進不了投檔線,還要堅守在自己喜歡的專業面前,直到其他考生臨時換學校,他如願以償。

不論報考過程多麽驚心動魄,網咖裡那些躁動的、不安的青春期學生,將在兩個月後去往與他們分數相對匹配的院校。

一個執拗於出省讀書的女孩,放棄了家長為她精心挑選的幾所內蒙古的院校:直到系統關閉前幾秒,家長才勉強接受了她出省讀書的現實。

“當我填報志願後,我就知道,從此生活要發生非常不同的變化。”這個內蒙古女孩最後去了西南大學。她發現,重慶沒有想象中那麽熱,那些紅通通的辣味食物很美味。偶爾,只是偶爾,她會提起內蒙古乾爽的風。

馬辰悅曾經嚮往著去省外的大學讀書,尤其是天津和四川。她小時候去過天津,記憶中那裡路面乾淨,還有外國人生活,是和內蒙古很不一樣的地方;記錄著四川美食美景的短視頻,讓螢幕前的馬辰悅流過口水,“怎麽會有這種好地方?”

在高三每個補課的周末,她靠著那點對外界的好奇心,抵抗困意。但她最後留在了內蒙古師范大學。她在母親的陪同下相對沉默地回了家,一度考慮過複讀:為什麽這次超出一本分數線33分,仍然出不了省?

她發現,最近幾年,能出省讀書的考生越來越少了。一位高中老師同樣觀察到,外省院校給內蒙古的指標逐年減少,而內蒙古的院校逐年增加名額,這讓更多考生留在省內。

劉淇如願以償地出省上大學:以第10名的排名,壓線進入了北師大。她形容,報考時,排名就像西西弗斯那塊石頭,上去又掉落,她在螢幕前旁觀,很難付出努力,去改變結果。

這個結果,是她花了高中三年、複讀一年、甚至此前十幾年的學習才獲得的。尤其是複讀那一年,她懷著強烈的自我證明的決心開始,幾乎切斷了和朋友的所有聯繫,每天凌晨1點睡覺,5點起床。

她再也不能由著自己的喜好去學,努力提高著弱勢科目數學的成績。那一年,她的散光加深到五六百度,寫了92本練習卷,堆起來有半人高。

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模擬考試中,她的成績從全校前20,前10,前5,到第1,又反彈到第8。在排名掉落的那一天,她跑去姥姥家哭到凌晨3點。

但在那會,她知道:她就是那個推著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本人,等石頭掉下來,她會努力再推上去。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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