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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一出,聖王必現”:為何孔子得知獲麟後卻哀歎不已?

《春秋·哀公十四年》有這麽一條記載:“十有四年春,西狩獲麟。”這條記載後,傳統儒家學者觀點,《春秋》就到此結束了。因此,專門負責解經的《春秋公羊傳》與《春秋谷梁傳》都終於此年,“西狩獲麟”成了此二傳的最後一條記錄。

可流傳至今的《春秋》記載卻並未結束,而是到魯哀公十六年截止。這也很正常,因為孔夫子是在此年去世。以傳統說法,《春秋》是由孔夫子編撰,孔夫子本人都已過世,他的著作自然也就至此完結。

傳統上都說,《春秋》之所以多出兩年,是孔門弟子後加的,所以才出現了《公羊傳》、《谷梁傳》和《春秋》在記載上的差異。可不管怎樣,為什麽孔子編撰《春秋》,卻要絕筆於“獲麟”一句?

這其中原因,《公羊傳》給出了解釋。

魯哀公十四年春天,魯國叔孫氏的趕車人子鉏商在西部大野澤(今山東巨野北)打獵,捕獲到了一頭麒麟。有人把這消息告知了孔子,不想他聽了後卻淚如雨下,淚水竟然打濕了他衣服的前襟!孔子一邊拭淚,還不停地喃喃自語:“它是為誰而來呢?它是為誰而來呢?”

麒麟是古代傳說中的仁獸,雖然“不履生蟲,不折生草,不群不旅”,但本性強大,“不入陷阱,不入羅網,文章斌斌”。古人深信,一旦麒麟出現,天下必有聖王出現。因此,麒麟現世,必然是一嘉瑞。既然天下都將出聖王了,應該是皆大歡喜之事,為何孔子卻如此哀傷?

在確認捕獲了麒麟後,孔子哀歎道:“我的道已經窮盡了!”因此,在“獲麟”一句後,放下了手中的筆,從此不再寫《春秋》。

杜預為此解釋,“麟者仁獸,聖王之嘉瑞也,時無明王,出而遇獲。仲尼傷周道之不興,感嘉瑞之無應,故因《魯春秋》而修中興之教,絕筆於獲麟一句,所感而作,固所以為終也。”麒麟如此聖明的仁獸,卻被一低賤的車夫俘獲,這不正是周道不興的明證嗎?

正因為如此,孔子才哀傷不已:他一生所追求的夢想,也許再也無法實現了;再寫《春秋》又有何用?

近現代的史學家們,很多都對孔子編撰《春秋》之說就持懷疑態度,因此對於“孔子絕筆於獲麟一句”之說並不太信以為真。所謂孔子“絕筆於獲麟一句”,很大程度上是後世儒家學者為美化孔子而編撰出來的故事!

然而,《春秋》雖然可能並非孔子所著,但《春秋》與孔子的淵源卻匪淺。

作為開私學之風的第一人,孔子的教學內容,肯定離不開歷史。晉人司馬侯向晉悼公推薦叔向來做晉平公老師,其理由就是叔向熟讀史書。作為魯國司寇,孔子有機會讀到魯國官史;後來周遊列國,也有機會看到其他諸侯國與周王室的史書。即便孔子不曾編撰《春秋》,作為儒家“十三經”之一,那些編撰《春秋》者必定也是深受孔子學說影響之人。這其中,肯定有不少人是孔子的親傳門生。

也就是說,即便《春秋》不是孔子本人編撰,但《春秋》肯定是孔子思想的結晶。因此,《春秋》絕筆於“獲麟一句”,雖然不一定是史實,可卻真實反映了儒家思想在當時不受重視的現狀:天下禮崩樂壞,列國在內則臣弑君、君討臣,在外則侵伐不斷,有誰還在乎什麽破周禮與周道?

魯哀公十四年,齊國陳恆殺死了齊簡公。孔子聽說後,為此齋戒三日,多次向魯哀公請求伐齊。面對齊國,魯哀公卻心有畏懼:“魯國長期以來就弱於齊國,您卻要討伐齊國,準備怎麽辦?”孔子義憤填膺地說道:“陳恆弑君,齊人不支持他的人有一半。以魯國之眾再加上齊國一半人的力量,必然可戰勝他!”被孔國老這麽催促,魯哀公沒法,只得讓孔子去找當政的季孫氏。不出意外,季孫氏當面拒絕了孔子的請求!

亂世之中,亂臣賊子都可隨意弑君而得不到懲罰,孔子之道還有什麽存在價值?

所以,孔子“絕筆於獲麟一句”,與其說是史實,不如說是儒家學者對自家理念與當時社會格格不入而產生的一種絕望情緒。

儘管孔子一生竭力維持周道,提倡仁義,強調忠君愛民,可《春秋》記載的二百四十二年歷史,幾乎滿篇都是爾虞我詐、弑君篡位、恃強凌弱。儒家學者撰寫《春秋》,獨獨選擇了隱公元年到哀公十六年的這段歷史,是否別有深意?

對於編撰《春秋》的目的,傳統儒家有一種說法:孔子作《春秋》,亂臣賊子懼。編撰《春秋》,就是要將這段歷史中的亂臣賊子全都暴露出來,讓他們在後人面前無所遁形。後人讀過《春秋》後,認識到了亂臣賊子的真實面目,自然而然地就對身邊的亂臣賊子有所防備——這當然會讓後世亂臣賊子畏懼了。

話雖這麽說,卻有一重大的疑點:春秋時代,西周覆滅後就已拉開了大幕,為何《春秋》卻是從魯隱公元年開始?

以魯國國君而言,魯孝公在公元前769年去世,此後魯惠公被立為國君。如果《春秋》從魯惠公元年開始,就幾乎可以涵蓋從西周到東周轉化的整個過程。可為何《春秋》沒有從魯惠公開始呢?

《公羊傳》為此解釋,因為魯隱公時期的歷史是孔子高祖所能聽到最早的歷史。孔子及其父親時代的歷史(魯昭公、魯定公、魯哀公),人們對史實的說法已不同;孔子聽說過的魯文公、魯宣公、魯成公、魯襄公時代的歷史,大家說法各異;在此之前的魯隱公、魯桓公、魯莊公、魯閔公、魯僖公時代的歷史,就更是眾說紛紜。因此,魯隱公之前的歷史,哪些是史實、哪些是傳說,孔子已無能分辨。為確保史實的可靠性,孔夫子才不得不從魯隱公開始記事。

以《公羊傳》的說辭,孔子時代還處於口述歷史時期,歷史還未能形成系統化的文字記載。

可不要說《春秋》時代,西周時期眾多帶文字的青銅器都能記載下許多歷史,何況是春秋以後長期遠離是非漩渦中心的魯國呢?因此,所謂史實不清的說辭,並不可信。

儒家學者之所以要錯過那段歷史,真實原因恐怕還是下面這一難題:周平王與攜王到底誰才是正宗的周王?

西周滅亡後,東周曾經有段“二王並立”的歷史:周平王與攜王二王長期對峙。到漢代以後,這一史實逐漸湮沒,鮮為人知。因此,太史公在撰寫《史記》時就完全忽略了這段史實。

在孔子生活的年代,“二王並立”的這段歷史就已經人所不知了嗎?

以《公羊傳》的解釋,魯隱公之前的歷史孔子就已經不清不楚了,所以這段歷史在當時確實可能失傳。

可儒家另一部著作卻足以證明,當時人是知道“二王並立”這段歷史的。

王子朝被趕到楚國後,《左傳》作者借王子朝之口,明確地說出了這段歷史:“至於幽王,天不吊(善)周,王昏不若(順),用衍(失)厥(此)位;攜王奸命,諸侯替之,而建王嗣,用遷郟鄏。”以王子朝之說,攜王因為違反天命,被諸侯廢棄,所以周幽王后嗣周平王才得以被立,東遷到了洛陽。

《左傳》與《春秋》大約是在同一時期成書,《左傳》作者知道“二王並立”這段歷史,那麽編撰《春秋》之人不可能不知道。因此,儒家學者以史實不清為由回避這段歷史,理由並不充分。真正他們想要回避的核心關鍵,恰恰是周平王政權的正統性問題。

王子朝是周平王后裔,他當然不能承認攜王才是正統周王。

可實際上,攜王姬余臣是周幽王之弟,西周覆滅後,被中原諸侯扶持而成為周王。在周王國絕大多數諸侯眼裡,他才是正統周王。與之相反,周平王是在西申國扶持下成為周王的;但西申國聯合犬戎、殺死周幽王滅西周的行徑,讓周平王成了弑父篡位的叛逆。雖然當時周平王不過十歲左右,是受人控制的傀儡,但他背上了弑父惡名,無論如何都不會被絕大多數周王國諸侯所認同。

後來鄭武公與晉文侯先後投奔了周平王,在鄭國和晉國支持下將攜王消滅,平王政權才獲得了合法地位。篡逆的周平王戰勝了正統的攜王,這究竟算是正義還是邪惡?

如果周平王戰勝攜王是正義之舉,那麽儒家思想的基礎就此喪失;如果是邪惡之舉,周平王一脈已穩坐王位長達兩百多年,其地位早已得到世人公認,孔子都無法否定其正統性。

無論是讚成還是反對,都會與儒家思想產生巨大的衝突。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乾脆回避這一段歷史。

但儒家這種回避歷史之舉,在時人普遍都知道這段歷史的前提下,就顯得更失可信度:儒家強調忠君、強調仁義,可自西周覆滅以來,周平王弑父篡位兩百年後,不也被天下人承認了嗎?儒家之道的意義何在?

這就是史實與儒家理念的重大衝突所在:亂世之中,為了在叢林中存活下來,人們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去戰勝自己的敵人。儒家所提倡的禮、義、仁、信,恰恰成為當時社會所鄙夷的東西。因此,孔子窮其一生試圖恢復周禮、讓天下由亂轉治的理念,也就成了一個空想。

魯哀公三年(公元前492),小孔子三十歲的得意門生顏淵去世,孔子不甚悲傷地說:“唉!天要亡我了。”魯哀公十五年(公元前480年),孔子另一門生子路在衛國內亂中喪生,再次遭受沉痛打擊的孔子說道:“唉!這是天要斷絕我了。”

得意門生先後去世,自身理念又得不到世人認同,獲麟即便是再大的嘉瑞,又怎能不讓孔子哀歎不已?正是弟子們深深地體會到了老師的無奈,才會替他“絕筆於獲麟一句”吧?

不過,儒家學者們想不到的是,亂世中他們的理念為世人所鄙夷;可在治世中,統治者們卻強烈需要他們的這套理論來穩定人心。所以,後世漢武帝突然提出了“廢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口號,開啟了“外儒內法”的全新治世模式。在先秦時期得不到重視的儒家,卻從漢代開始大行其道,在中國以後的兩千多年歷史上佔據了主導地位。

——完——

作者|欲雲:喜歡歷史的理工男,現居深圳

圖片| 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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