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然赤身裸體,在屋頂奔跑。
沒有任何束縛。
男人們的陰謀束縛不了他,女人們的欲念也留不住他。
他踴動的、美好的身體令人驚豔。
但觀眾沒有色欲。
因為他的自由感太強烈,
超越了他的性感,
像金色的釘子一樣,釘進觀眾的內心。
自由
卡爾維諾寫過一個小說,名叫《樹上的男爵》。
在小說裡,他講了一個童話。
柯西莫因為反叛,厭惡地上的愚昧、腐朽與傾軋,在樹上生活了一輩子。他在樹上閱讀,在樹上思考,在樹上建立一個自己的王國。
樹與樹綿延交叉,成為他的世界。
他說:“我認識我的路,我知道我要走的路!”
薑文也講了一個童話,以影像的方式,它的名字叫《邪不壓正》。
在這個電影裡,有一個永遠的少年。
他叫李天然。
柯西莫有多倔強,李天然就有多執著。
只不過,柯西莫活在樹上,李天然奔跑在老北平的屋頂。
那時候的北平,危機四伏,局勢一觸即發,男人都在出賣、被出賣、利用、被利用、殺人、被殺之間往複循環。
沒有人是安全的,也沒有人是值得真正信任的。
而女人呢?
要麽忍辱負重,要麽討好取媚。
你會在陽光明媚的午後,聽見一聲沉悶的槍響,啪嘰扣,又一個人死了。
也會在一個喜樂融融的晚上,眼睜睜看著一個人被削掉腦袋。
亂世裡,人人自危,如同孤兒。
但地面的世界有多壓抑,屋頂的世界就有多明亮。
一望無際的起伏,灰瓦連綿,簷角參差,李天然輕盈地跳躍著,奔向他喜歡的女人。
他在陽光濃烈的午後,穿著白襯衣,騎著自行車,穿過一叢叢樹梢,又翻過一脊脊屋簷,對著關巧紅喊:“我來啦!”
那麽青春。
那麽“陽光燦爛”。
電影中有一幕特別具有象徵意味。
李天然赤身裸體,在屋頂奔跑。沒有任何束縛。男人們的陰謀束縛不了他,女人們的欲念也留不住他。
他踴動的、美好的身體令人驚豔。
但觀眾沒有色欲。
因為他的自由感太強烈,超越了他的性感,像金色的釘子一樣,釘進觀眾的內心。
他奔跑,像稚子一樣奔跑,到電影結束,仍然沒有從屋頂下來。
他在屋頂戀愛。
也在屋頂上,完成自我救贖。
救贖
有人說,它是一個復仇故事。
我覺得不是。
它是一個自我救贖的故事。
故事中的李天然,天賦異稟,身體有如天賜。他能敏捷地躲過子彈,烈火與槍,也無法傷到他。
但他是一個沒有來路的孩子。
他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精神上的父親有三個。一個是師傅,一個是亨德勒先生,一個是藍先生。
在他10歲時,他眼睜睜地看著師父、師娘、師姐被殺。
而殺人者,是他的師兄。
也就是朱潛龍。
這一幕成為李天然一直以來的噩夢。
15年來,他一直逃不出自己的恐懼。他忘不了被槍指著腦袋的無助,也原諒不了自己面對師父師娘師姐被殺,卻什麽都沒做。
這種恐懼與仇恨,是融為一體的。
許多時候,你不知道內心的憤怒,是針對仇人,還是針對自己。
你只知道,自己恨。
恨意令他意志堅定,但恨意無法令他成為真正的大人。
後來,李天然在屋頂上,遇見一個改變他的女人,關巧紅。
關巧紅很美,也很穩準狠。
人們說她是北平第一裁縫,少有人知道的是,她也是一個身負大恨的復仇者。
在復仇之路上,他們二人成為同行者。
最後也生出愛。
為了幫助李天然走出恐懼,關巧紅一步一步引領。
她要他面對。要他迎敵。也要他珍惜時間,不允許退縮。
人最大的敵人,往往不是別人。是自己。
如果說,李天然的武功是他的上限。它決定他會做出多少功績,殺多少人,實現多少目標。
那麽,李天然的心理缺陷,就是他的下限。它決定他會在什麽問題下,不自覺地逃避,尋找借口逃離。
他會受控於自己的心病,無法自由,也無法成長。
好在,最終李天然不再被動。
他從躲避的鍾樓走出,從拯救藍先生,到火燒鴉片庫,一步步走出內心的黑洞,走上自己的復仇之路。
他當然成功了。
他站在故事的末梢,一身白衣,揚聲喊:“巧紅,巧紅......”
往事已已,他終於懂得,愛比恨更重要。就像甘道夫在《哈比人》裡說:真正的勇氣不是殺戮,而是愛與寬恕。
而關巧紅呢?
她藉由另一種方式,救贖了自己。
李天然殺死仇人。關巧紅寬恕了仇人。
李天然走出恐懼。關巧紅選擇不再出手。
他們都在這場復仇之中,變成新的自己。
於是,殘缺的過往稀裡嘩啦地碎了,新的人在時間中誕生。他站起身來,即將奔赴新的故事,新的遠方。
這是一條漫長的路。
在這條路上,傳奇依然在發生,恩怨情仇生生不絕,人來人往,日升日落,唯有老北平的風聲,一直沒有停息。
我們該何去何從
亂世之中,所有人都在動蕩不安。
不論是生存,還是內心。
朱潛龍的女人,那個性感尤物,一直渴望被娶,以成為朱潛龍正妻,當成人生終極目標。
但在一些利益之爭中,她看見了自己的屈辱與卑微。
她的自我定位發生改變。
她喜歡上了李天然,並且,為了他,她將朱潛龍的計劃捅出,為李天然爭取到生還希望。
她不再是從前的唐鳳儀。她成為新的人。
而故事中其他的人,也在發生改變。
藍先生在變。
他從前將李天然當棋子,養了15年,就為了有朝一日,能成為他最鋒利的武器。
但在李天然的生死對敵之前,他淚流滿面。
關巧紅在變。
為了復仇,她可以做手術,將小腳放平,“跑起來,我才能報仇”,但在遇見仇人時,發現他已滿頭白發,牽著一個可愛的小孫女,她放下手上的利刃。
每個人都會以切實的方式,思考一個問題:“我是誰,我該往哪走?”
沒有人會告訴你答案。
也沒有人會告訴你,哪裡的遠方最和平,哪裡最值得停留。
但有一點是可以確認的。
戰火紛飛的國度不適於久留。
仇恨的土地不適於生長。
充滿變節、殺戮、陰謀的地方不適於棲居......
愛與自由,才是我們永遠的歸宿。
那麽,且讓我們以笨拙又緩慢的方式,在窮途末路時,在山重水複時,一直前行,尋找那個和平的“又一村”。
不論是在老北平,還是此時,此地,此身。
薑文依然是個那個永遠的造夢者
薑文之於許多人,是一個形容詞。
這個詞,代表著野心、自我,甚至偏執。
人們說,薑文就是薑文,百年才出一個薑文。
也有人說,薑文永遠在講自己,永遠在造自己的夢。
我覺得都對。但之於我,它還意味著一些別的東西:少年感。
之所以有這種感覺,不僅因為他的浪漫,他的無畏與自由,還因為他的電影裡,總帶著一股“你們都這樣說,但我就不這樣做”的叛逆。
薑文知道觀眾要什麽,所以,他拍《讓子彈飛》。
他知道評委想要什麽,所以,他拍《鬼子來了》。
但他才不會這樣乖。他還要拍一些給自己的、給兒子的,甚至給上帝的電影,比如《太陽照常升起》。這樣的電影,你或許會迷惑,但沒有人會否認它寬廣深沉的內核。
《邪不壓正》是一部成熟的作品。沒有太一意孤行,也沒有太討好。
它依然很薑文。好看,浪漫,酷烈,畫面絢美,打鬥驚心動魄又乾淨利落,配樂也是蕩氣回腸。
故事人人看得懂,但細細一琢磨,就會發現其中要說的,絕對不止120多分鐘。
但有些東西,他隻點到為止。
剩下的,都是觀眾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