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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超175支新冠候選疫苗“參賽”,誰能最先出線?

本刊記者/彭丹妮

2009年,在加拿大多倫多一個寬敞後院的家庭聚會中,一群在跨國藥企擁有高級職位的華人疫苗專家談起了中國長期落後於發達國家的疫苗問題。這一年,他們中的四個人離開了加拿大,回到中國天津創立了康希諾公司。因與加拿大的緊密關係,公司英文名(CanSino)是加拿大和中國的合寫。

然而,除了與中國軍科院陳薇團隊合作研發的一款埃博拉疫苗作為國家應急儲備於2017年獲有條件上市許可,到目前為止,這家疫苗企業雖然有16種疫苗在研,但依然沒有一款產品上市銷售,累計虧損金額約4.7億元。如今,憑借一款與陳薇團隊再度合作研發的新冠疫苗,8月13日,康希諾在科創板掛牌交易,市值一度破千億元,一躍成為國內“新冠疫苗第一股”。

全球疫苗的四大巨頭分別是英國葛蘭素史克、美國輝瑞和默沙東、法國賽諾菲巴斯德,它們佔據了全球90%的疫苗市場。新冠疫情初期,他們並未積極地參與進來。疫苗研發是一個需要巨大資金與充滿不確定性的產業。

但這沒有妨礙越來越多的疫苗生產商、生物科技公司與科學家投入進來。針對新冠病毒的疫苗研發項目名單在不斷地拉長、拉長。今年3月初,全球大約有64項新冠疫苗在研項目,到了9月初,全球正在研發的新冠候選疫苗超過175支,其中有30余支已經處於臨床試驗階段。這場尋找有效疫苗的大競賽不僅關乎全球數十億人的健康,還會給成功的研發者和製造商帶來數十億美元的收入。

公眾對於新冠疫苗的期待與信心,也隨著不時傳來的研究新進展不斷高企。但如果仔細審視這些疫苗技術與臨床試驗結果,就會發現,它們要麽有著充滿風險的研發史,要麽是從未獲得過驗證的新技術。眼下,這場全球疫苗研發競賽以史無前例的速度推進到了最後的衝刺階段,這場科學技術、商業、政治的較量,越來越逼近最關鍵的時刻。

老對手們的新戰場

2014年2月,康希諾創始人之一、董事長宇學峰從加拿大國家研究委員會獲得了一種用於腺病毒擴增的技術許可,這成為支撐康希諾腺病毒載體技術的重要部分。

這一年,中國軍科院軍事醫學研究院生物工程研究所研究員、工程院院士陳薇為了研發埃博拉疫苗,與康希諾公司合作,並聯合加拿大國家微生物學實驗室開展合作研究,進行疫苗評價。他們當時研發的,就是跟今天的新冠疫苗技術路線一樣的5型腺病毒載體疫苗。

該疫苗的Ⅱ期研究顯示,疫苗在注射4周後產生抗體應答。儘管Ⅱ期臨床試驗並不能證明這種疫苗可以預防埃博拉感染,但在2017年,中國批準了該疫苗上市,但僅用於緊急使用和國家儲備,這也是該公司目前唯一獲批的疫苗。

相比之下,全球最大的大學疫苗研究所——牛津大學詹納研究所在那場傳染病中沒有那麽幸運。2014年,該所領導了埃博拉疫苗的第一個臨床試驗,但在2015年卻被美國默沙東公司反超——後者率先在埃博拉依然流行的非洲幾內亞驗證了其候選疫苗,並於去年年底獲得了美國和歐洲監管機構的批準上市。

那次失敗的經歷讓牛津大學團隊明白了速度的重要性。“在整個過程中,我們都非常清楚,一個星期的差別,可能就會帶來兩支疫苗的不同命運。”該研究所的所長阿德裡安·希爾說。

速度關係到公共健康,也關係到資金的到位、能否成功招募到合適的受試者等等,最終關乎成敗。“政府的資金會優先撥給那些跑得快的疫苗廠商。”曾在美國FDA就職的疫苗主審官員余力博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比如,美國生物醫學高級研究與開發局(BARDA)就向包括牛津疫苗合作方阿斯利康公司、美國的“種子選手”之一Moderna在內的企業累計注資超過123億美元;歐盟向德國生物技術公司CureVac發放了超過7500萬歐元的貸款,並向另一家德國疫苗廠商BioNtech貸款1億歐元。這兩家公司都屬於已經進入臨床試驗階段的疫苗參賽者。

如今,曾經在埃博拉疫情中參與疫苗競賽的兩個研發團隊——中國的陳薇團隊與英國的牛津團隊再次在新冠疫情中相遇,並成為全球走得最快、最受關注的疫苗團隊中的兩個。與當時一樣,他們這次使用的技術仍是腺病毒載體疫苗。

3月17日,在美國Moderna公司開始全球首個新冠疫苗臨床試驗僅一天之後,陳薇團隊與康希諾合作的新冠疫苗也正式啟動臨床研究,是中國第一個進入臨床階段的新冠疫苗。不到一個月後,4月12日,該疫苗Ⅱ期臨床試驗在武漢開啟,共招募508名受試者。但之後,在所有研發團隊中,時間表跑得最為“激進”的,是牛津團隊疫苗。

詹納研究所所長阿德裡安·希爾與牛津大學新冠疫苗的研發負責人、莎拉·吉爾伯特多年來一直在研究基於黑猩猩腺病毒載體的疫苗技術。在埃博拉之後,2018年,該技術曾再次被用於MERS疫苗的研發。所以,當同為冠狀病毒的COVID-19來的時候,該團隊早已做好了準備。“早在1月中旬我們從中國獲悉新冠肺炎病毒的基因序列時,我們就已能夠將基因序列迅速導入我們的疫苗技術並設計一款候選疫苗。”希爾說。

2月17日,他們開始在小鼠中注射疫苗,到了4月,當與阿斯利康敲定合作之後,這個團隊已經解決了資金、用於臨床試驗的疫苗生產等問題。6月4日,該疫苗招募參與者進入 Ⅲ 期試驗,其中包括英國的10000名參與者與阿斯利康在美國招募的30000名參與者,6月2日,巴西也批準該疫苗在當地開展臨床試驗,計劃納入2000名志願者。

這支疫苗成為全球最早進入Ⅱ/Ⅲ期臨床試驗階段的一支。來自中國科興的滅活疫苗與來自美國的兩款mRNA疫苗宣布進入Ⅲ期已經是7月下旬。直到8月9日,沙特宣布與康希諾合作開展腺病毒疫苗的Ⅲ期臨床試驗,計劃招募5000名受試者。8月17日,巴基斯坦表示也將進行康希諾疫苗的Ⅲ期臨床試驗。此外,康希諾8月14日也在俄羅斯啟動了Ⅲ期。

牛津疫苗的研發負責人莎拉·吉爾伯特對自己的疫苗懷有極大的信心。在一篇《彭博商業周刊》的採訪中,她認為牛津疫苗有80%的幾率有效阻止接種者感染新冠病毒,而這一結果將在9月份就能揭曉。她說:“我們知道不良事件的情況,我們知道需要使用的劑量,因為我們已經做過很多次了。”

然而,9月8日,阿斯利康宣布,自願暫停其與牛津大學合作的新冠疫苗的Ⅲ期臨床試驗,並接受獨立委員會對安全性數據的審查,原因是一名英國受試者發生疑似嚴重的不良反應。

阿斯利康在一份聲明中表示,“此次暫停是一種例行行動。只要一項試驗中出現一種不明原因的潛在疾病,那麽在調查進行期間,就必須采取這樣的行動,以確保保持試驗的誠信度。”並稱其正在努力加快對此單個事件的審查,以盡量減少對試驗時間表的任何潛在影響。

不良事件是疫苗引起,還是受試者的原因,還需要調查。秦遠認為,如果有如5%-10%的嚴重不良反應,就說明該疫苗確實有安全性問題,但目前隻出現這一例,很有可能是偶發事件。”我認為經過客觀的評估後該疫苗會重啟(Ⅲ期臨床試驗)。”

一位知情人士在接受美國醫療媒體STAT採訪時表示,預計該志願者可能會康復。但現在仍不清楚其不良反應的性質和發生時間。同樣在這天,阿斯利康、BioNTech、Moderna、輝瑞等9家藥企CEO共同簽署了一項承諾,表示在新冠疫苗的研發與試驗中,將嚴格遵守高標準的倫理要求和堅實可靠的科學原則。

不僅僅是這兩個團隊,對於這場疫苗競賽的大多數參與者、尤其是那些跑在前面的選手們來說,新冠疫苗的研發並非從零開始。“各生產商的疫苗研發路徑都是在自己現有的平台技術和生產條件上開展的,不需要另辟路徑,所以輕車熟路。”余力說。

新舊技術同場競技

除了為美國政府的防疫政策出謀劃策,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下屬國家過敏和傳染病研究所(NIAID)所長安東尼·福奇還是新冠疫苗研發的帶頭人之一。對於福奇等人來說,新發傳染病的快速疫苗開發,除了知識積累,還有賴於技術革新。

2018年,美國NIAID疫苗研究中心的兩位科學家,與他們的“老闆”安東尼·福奇在《美國醫學會雜誌》上撰文寫道,使用全滅活病毒或病毒蛋白質的傳統疫苗開發方法,每次應對新病毒都需要單獨設計,而新技術,包括過去十年來快速發展起來的利用DNA或mRNA的平台疫苗技術,每次只需要替換疫苗的一部分,可以同時對多種病毒起作用,這可能預示著一個疫苗更快響應新發傳染病的新時代。2003年以來,基於這些新技術,從拿到新病毒序列到Ⅰ期人體試驗所需的時間,從20個月縮短到了三個多月。

NIAID與Moderna公司曾在MERS疫苗研發中就已經合作過。1月11日,新冠病毒基因序列發布一天后,雙方就決定再次搭檔;1月13日,他們已經了定下了一支名為mRNA-1273的新冠疫苗的基因序列。3月16日,他們向受試者注射了第一針,成為全球首個進入臨床試驗的新冠疫苗,也是美國重點押注的一支疫苗。

mRNA(信使核糖核酸)本質上是一種代碼,類似於計算機的0和1。對於新冠病毒來說,一支mRNA疫苗會指示人體的細胞生成新冠病毒的S刺突蛋白,以幫助免疫系統記住新冠病毒。

核酸疫苗的優點是製備速度快、成分簡單,也因此受到青睞。在世界衛生組織8月底更新的在研新冠疫苗名單中,有10支核酸疫苗已進入臨床試驗,佔所有進入臨床試驗的疫苗數量的1/3。然而,無論是DNA還是mRNA疫苗,目前沒有一款上市批準使用的人用疫苗,這依然是一個尚待驗證的希望。Moderna目前有8款在研mRNA疫苗,其中6支處在臨床Ⅰ期,但沒有一支一路闖關成功最終走向市場。

在太平洋彼岸,中國“國家隊”國藥集團中國生物技術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國藥中生”)采取的技術路徑——滅活疫苗,用《科學》雜誌的說法,是經過時間檢驗的技術。在疫苗史上,起先,世界上出現的疫苗多是滅活疫苗。

據公開報導,1月5日,中科院武漢病毒所分離新冠病毒毒株,新冠滅活疫苗便開始研發。1月19日,國藥中生布局了三支疫苗的研發:中生武漢所與武漢病毒所、中生北京所與中國疾控中心病毒病所分別負責研發兩支滅活疫苗,基因工程亞部門疫苗則由中國生物技術研究院牽頭推進。

國藥集團的一篇官方文章中寫道,同其他類型的疫苗相比,滅活疫苗研發技術先進、生產工藝成熟、質量標準可控、保護效果良好,中生公司已有成熟的滅活疫苗研發平台,且具備SARS病毒滅活疫苗的研發經驗,及大規模生產能力,每年各類疫苗產能7億劑次。從中生的疫苗產品線可以看出,該公司以減毒活疫苗與滅活疫苗為主。

來自中國的北京科興中維生物技術有限公司也有類似經歷,該公司曾於16年前在SARS疫情中開發滅活疫苗,但止步於I期臨床試驗。科興公司一位副總裁說,“(當新冠病毒流行時)我們立即重新開始了我們已知的方法。”

國內一位權威的疫苗學家秦遠分析,相比國內,國外因為滅活疫苗用得很少了,再去做滅活疫苗沒有廠房等條件;此外,國外的研發技術要比國內先進,第三代疫苗技術已經比較成熟。

與福奇等人此前的擔憂不同,傳統技術同樣走得很快。事實上,在目前全球進入臨床Ⅲ期階段的8款疫苗中,分別來自國藥中生北京生物所、國藥中生武漢生物所與中國科興公司的滅活疫苗就佔了3席。

國藥集團中國生物武漢所與北京所的兩款滅活疫苗於6月23日獲得了阿聯酋衛生部長頒發的臨床試驗批準文件,在阿聯酋開啟 Ⅲ期臨床試驗,預計入組1.5萬人;8月21日,國藥中生與阿根廷開展Ⅲ期臨床試驗合作,此前一天,該疫苗獲得秘魯、摩洛哥臨床試驗批件。

7月21日,中國科興的滅活疫苗進入Ⅲ期,在巴西開展臨床試驗,是全球第三個進入第三階段試驗的疫苗,預計將有約9000人參與試驗。8月11日,科興的滅活疫苗又開始在印度尼西亞開展 Ⅲ 期臨床試驗,納入受試者1620人。

“技術路線的選擇差異實際上與不同國家的科研實力、產業化條件有關,如果中國做mRNA疫苗,推進速度肯定就會慢下來。”上海市公衛中心疫苗與免疫研究中心主任金俠說。

國內的核酸疫苗進展確實慢於美國。6月19日,軍科院與雲南沃森生物、蘇州艾博生物公司聯合研發的mRNA疫苗獲批進入臨床試驗,是中國首個獲批臨床的核酸疫苗;7月20日左右,艾棣維欣與美國Inovio合作研發的DNA疫苗、上海複星醫藥和BioNTech的mRNA新冠疫苗同期在中國進入Ⅰ期臨床試驗。相比之下,7月27日,美國Moderna與NIAID、輝瑞公司與德國BioTech公司合作的兩款mRNA疫苗同時在這一天已經開始了 Ⅲ期臨床試驗。

謹慎對待那些積極的結果

疫苗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對病原體最好的防禦,仍然是我們體內隨時待命的古老衛士:T細胞與B細胞,其中T細胞負責殺死被病毒感染的細胞,B細胞能分泌各種各樣的抗體,其中一部分能直接中和病毒,被叫做中和抗體。

上海市公衛中心疫苗與免疫研究中心主任金俠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一支疫苗的保護性如何,最主要是取決於中和抗體的水準高低和T細胞應答的好壞。因此,中和抗體的滴度就能間接反映疫苗的免疫能力。

Moderna的首席醫學官Tal Zaks很在意時間,因為公司需要在這個夏天之前,就能夠證明疫苗的潛力或“預期效益”。據《紐約客》報導,5月15日,Tal Zaks的郵箱收到了其新冠疫苗的初期報告,儘管只是分析了Ⅰ期45個受試者中的8個,但結果足以讓公司高層與合作者興奮:兩次給藥後,低劑量組和中劑量組中8位受試者體內都產生了中和抗體,且滴度達到或超過了恢復期患者血清中的中和抗體滴度,同時,疫苗總體上安全性和耐受性良好。

3天后,Moderna在一份公司新聞稿而非正式的論文中披露了這個數據。儘管這樣做因不夠嚴謹而遭到科學界的質疑,但這個信息立刻推高了投資者們的信心,當日Moderna股價應聲上漲近20%。

這個夏天,多款疫苗陸續披露前期臨床試驗數據,幾乎每周,人們都能聽到又有疫苗報導“充滿希望”的數據。秦遠解釋,因為以前的很多疫苗都採用滅活技術,這種疫苗誘導T細胞的反應比較弱,所以,過去通常用中和抗體水準來判斷疫苗的免疫原性。然而,這一指標到底要達到多少數值才算是有效的並不清楚。流感疫苗已經使用了很多年,但是中和抗體滴度多少能夠有保護作用,依然不確定。

7月14日,Moderna的mRNA疫苗I期臨床完整數據發布在《新英格蘭醫學雜誌》。數據顯示:接種疫苗後的第43天,參與者檢測到的中和抗體滴度在25和100微克劑量組分別為339.7與654.3。8月12日,德國生物技術公司BioNTech與美國輝瑞聯合開發的mRNA疫苗也在《自然》雜誌上公布了其Ⅰ/Ⅱ期臨床試驗數據。接種10微克和30微克劑量疫苗的志願者在第二次接種疫苗後第7天,中和抗體的平均滴度達到峰值,分別為168和267。

7月20日,步步追趕的兩支腺病毒載體疫苗:陳薇團隊的5型腺病毒疫苗(Ad5-nCoV)Ⅱ期臨床試驗數據,及牛津大學與阿斯利康合作的黑猩猩腺病毒新冠疫苗的Ⅰ/Ⅱ期臨床試驗數據均在《柳葉刀》上發表。

牛津大學疫苗在能夠將新冠病毒感染率降低50%的中和試驗中,接種28天時,受試者均活化了中和抗體,平均滴度為218。但在Ⅱ期臨床試驗中,陳薇團隊疫苗在高劑量組和低劑量組的受試者中,中和抗體的平均滴度分別為19.5和18.3。與Ⅰ期結果類似:接種後28天,各個劑量組活化的中和抗體水準沒有超過40。

總的來看,這些疫苗在接種2~4周以後,都活化了抗體,尤其是中和抗體。但專家們強調,這些數據很難直接比較。“沒有第三方的獨立機構將這些疫苗放在同等實驗條件下評估,難以真正得出結論。”金俠說。

T細胞的應答同樣重要,但只有牛津大學的這支疫苗在T細胞上的數據令科學家們印象深刻。徐建青說,牛津疫苗百萬個細胞中在14天、56天時分別有856、424個T細胞,作為對比,28天時,康希諾疫苗百萬個細胞中T細胞為100個左右,也就是說,即使是用牛津疫苗接種56天時的數據,也要比康希諾高出4倍。

8月13日,國藥中生武漢所的滅活疫苗在《美國醫學會雜誌》上發表了具體的試驗結果。Ⅰ期臨床中,接種三次疫苗後14天,低、中、高劑量組的中和抗體平均滴度分別為316、206和297;Ⅱ期臨床中0/14和0/21天接種兩次中劑量疫苗後14天,中和抗體滴度分別為121和247。這款疫苗不良反應發生率在疫苗組和安慰劑組間差異無統計學意義,低於目前發表的其他疫苗臨床試驗數據。

但是,徐建青說,這類疫苗因採用整個滅活的病毒來激發人體免疫系統,所以活化的抗體類型很廣譜,包括大量的非中和抗體,如果患者再感染導致其症狀加重的風險(即ADE現象)目前還不能排除,因此後續的安全性如何,還有待在大規模臨床試驗中檢驗,尤其是接種者再次暴露在病毒中時。

美國生物科技公司Novavax的重組蛋白疫苗也於9月2日在《新英格蘭醫學雜誌》上發表了Ⅰ/Ⅱ期臨床試驗結果,其誘導的中和抗體滴度達到恢復期COVID-19患者的4倍。

效益與速度的權衡

18世紀,英國醫生愛德華·詹納用接種牛痘的方式預防天花,被稱為“疫苗之父”。一個世紀之後,科學家們意識到,可以將人們暴露在滅活處理的病毒中來教會免疫系統對付病毒。從1980年代起,疫苗巨頭公司普遍開始採用重組亞部門蛋白疫苗,核酸疫苗則是近30年發展起來的第三代疫苗技術——這些技術都有一個共同的目的,即如何“欺騙”人體免疫系統,以讓其記住病原體的樣子。

要達到這個目標,疫苗可以用減弱的病毒、滅活的病毒、部分病毒蛋白、植入到無害病毒上的病毒蛋白、甚至僅僅是編碼了病毒蛋白代碼的mRNA來製備。而接種疫苗,其實類似於在沒有健康危害的情況下,讓人體經歷一次病毒感染。

中國在年初便布局了5條新冠疫苗研發的技術路線,包括滅活疫苗、基因工程重組的亞部門疫苗、腺病毒載體疫苗、減毒流感病毒載體疫苗與基於mRNA和DNA的核酸疫苗。這些路線幾乎涵蓋了新冠疫苗的主流研發技術。

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病毒學家戴夫·奧康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疫苗在免疫原性上不相上下時,其他因素,如生產的便捷性、成本、副作用和交付的頻率等考量可能更為重要,這就是為何需要多種候選疫苗同時推進。從這個角度來看,各技術路線的疫苗都各有其優缺點。

香港大學李嘉誠醫學院艾滋病研究所所長陳志偉帶領的團隊正在研發針對新冠病毒的DNA核酸疫苗。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作為前沿技術,人用核酸疫苗因為沒有獲批上市過,也就意味著產業化是不成熟的,後續能否滿足成千上萬的大規模人群應用是難點。不過,如果能突破這個瓶頸,他認為核酸疫苗速度快、沒有預存免疫的優點,可能會成為引領今後疫苗的一種比較好的技術。

余力解釋說,mRNA疫苗既不能用機器生產,也不能在大腸杆菌裡生產,只能在試管裡做體外的聚合酶反應,量產比較困難。眼下,即便是全球在此領域技術最先進的Moderna,也沒有大規模生產的經驗。而中國在mRNA疫苗領域既無技術上的知識產權,更不具備量產的能力。

與DNA疫苗不一樣,mRNA在環境中很不穩定,技術上的一個難點就是怎麽保證產品的穩定性,且在保存、運輸技術上還有很多瓶頸。目前,輝瑞公司的mRNA疫苗必須在零下70℃的條件中儲存,Moderna的疫苗所需儲存溫度則為零下20℃。

流行病防疫和創新聯盟(CEPI)疫苗主管Melanie Saville就指出,疫苗需要儲存在零下70℃還是4℃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如果核酸疫苗需要建立一個-70℃的低溫鏈,就大大增加了成本與事情的複雜性。

中國軍科院研究員秦成峰等人7月末在《Cell》上報導了該機構與地方企業研發的mRNA疫苗,強調該疫苗具有三大優勢,其中之一,是可在室溫保存一周或4℃長期保存,冷鏈成本低,容易實現人群大規模接種。

不過眼下,中國最可能先上市的疫苗是滅活疫苗。國藥集團表示,旗下滅活疫苗最快或於今年底或明年初上市。“但如果從生產成本、潛在的安全性風險這些考慮的話,跑得最快的或許並不是最優的,它們只是在別的疫苗上市之前的備選。”秦遠說。

在便利性上,Melanie Saville說,一劑還是兩劑有關鍵的差別。理想的疫苗應該是一劑疫苗,這樣可以有更快的保護,而且患者的依從性也高得多。在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國家,單劑接種可能比兩劑接種更成功,因為便宜得多。

目前計劃單針接種的,是牛津團隊與康希諾的兩個腺病毒疫苗。專業人士解釋說,滅活疫苗激活T細胞免疫反應的能力比較差,而後者是防止二次感染的重要免疫功能,因此,滅活疫苗需要重複接種。

腺病毒載體疫苗則沒有這些短板,但它也有自身固有缺陷,即“預存免疫效應”。人源5型腺病毒廣泛感染人類並引起普通感冒。對於那些已經感染過該腺病毒的人來說,用這種病毒做載體的疫苗,在人體對它產生免疫反應之前,人體預先的腺病毒抗體會中和病毒載體,從而影響疫苗效果。

“國外基本上不用5型腺病毒載體,除了默沙東的HIV腺病毒疫苗因預存免疫而失敗的例子,其他研究也證明了,人群當中的5型腺病毒抗體陽性率非常高,在黑人和黃種人中比例最高甚至可以達到90%以上,不僅會削弱疫苗的免疫學效果,而且不良反應率也高。”秦遠說。

即便像牛津大學的黑猩猩腺病毒此前人體沒有感染過,但是如果這次使用以後,未來人體再次接種時,效果也會大打折扣。在陳薇/康希諾疫苗的Ⅱ期臨床試驗中,所納入的508名受試者裡面,超過一半的人對該載體預存免疫較高,這部分人群活化的中和抗體水準大約要比預存免疫力低的人低兩倍。

Melanie Saville說,顯然,我們希望這些候選疫苗具有最好的整體表現。“如果一種需要-70℃保存但保護度90%和一種可以儲存在2℃至8℃但保護度只有10%的疫苗相比,我寧願選擇前一種。需要把所有因素放在一起考慮,以達到最好的平衡。”

不僅是科學問題

《自然》雜誌7月30日一篇關於中國新冠疫苗的綜述寫道,美國總統川普說,他願意與任何可以研發一款有效新冠疫苗的國家合作。但是中國的疫苗早早就被排除在資金規模百億美元的美國“曲速運動”資助名單以外。疫苗在這場大流行中,已經超越了健康、疾病的範疇,承載了諸多的政治訴求。

美國喬治敦大學法律中心全球衛生法教授勞倫斯·戈斯汀說:“我從未見過(其他)醫療產品在政治上有如此大的利害關係。新冠疫苗的政治象徵意義背後,是因為超級大國已將其視為展現自己國家科學實力的象徵,證明政治制度優越性的手段。”

今年2月,世界衛生組織(WHO)曾表示,不指望在18個月之內,能夠有可用的新冠疫苗。過去,一款疫苗的誕生通常耗時7至12年之久。然而,僅僅在WHO發表上述觀點的6個月後,國內外疫苗研發公司陸續宣布了新冠疫苗大規模生產的時間點,其中一些聲稱可以最早於今年10月交付——這距離新冠病毒基因序列的公布也才剛剛過去8個月而已。

從2003年開始,陳志偉一直在研究HIV疫苗,當年,從實驗室走到Ⅰ期,他們用了6年時間。他說,如果到今年11月份左右,一些新冠疫苗就能完成臨床 Ⅲ期試驗,那無疑是人類疫苗研究歷史上的里程碑。但對於政治家來說,沒有最快,只有更快。

8月初,川普說:“我認為在某些情況下,11月3日(美國總統大選日)之前研製出新冠疫苗是可能的。(疫苗上市)比年底之前要早,早很多。”8月22日,川普又在推特上寫道:我們必須聚焦速度,拯救更多生命!那些擋在FDA路當中的人,故意要讓製藥廠難以招募到足夠的人來測試新冠疫苗,從而拖延新冠疫苗上市的節奏。

在20世紀中葉的美蘇太空競賽中,1957年,“斯普特尼克1號”成為人類成功研製並發射到太空的第一顆人造衛星,使蘇聯拔得頭籌。現在,一款名為“斯普特尼克-V”的新冠疫苗,也代表俄羅斯加入到這場疫苗競賽中來。

俄羅斯用獨辟蹊徑的方式宣布“贏得”競賽:8月11日,俄羅斯總統普京宣布,全球第一款新冠病毒疫苗在俄羅斯注冊,最早可能於9月份開始生產。這款疫苗分別以兩種腺病毒Ad5和Ad26作為載體,志願者首先接種Ad26載體疫苗,間隔21天后,再接種基於Ad5載體的疫苗。疫苗由俄羅斯“加馬列亞”流行病與微生物學國家研究中心研製,目前尚未完成Ⅲ期臨床試驗。

9月4日,《柳葉刀》上發表的該疫苗Ⅰ/Ⅱ二期臨床試驗結果顯示,該疫苗表現出良好的安全性。在免疫原性方面,在接種後的42天,中和抗體水準與COVID-19康復患者的平均水準接近,具體數值為45~49。

事實上,中國也有條件地批準了部分疫苗。6月25日,中央軍委後勤保障部衛生局頒發軍隊特需藥品批件,批準康希諾與軍科院聯合開發的腺病毒載體新冠疫苗在軍隊內部使用,有效期一年,但不得擴大接種範圍。國家衛建委科技發展中心主任、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科研突破組疫苗研發專班工作組組長鄭忠偉8月22日在央視上介紹說,中國已於7月22日正式啟動新冠疫苗的緊急使用,但未透露具體是哪款疫苗。

9月6日,中國兩款新冠滅活疫苗在北京舉辦的中國國際服務貿易交易會上展出,兩款疫苗分別來自國藥集團中國生物和科興公司。

據CNBC、紐約時報等美國多家媒體9月初報導,美國疾控中心於8月27日致信給美國50個州的州長,敦促各州公共衛生官做好或可在10月底或11月初分發新冠疫苗的行政準備。信件中沒有指明分發的兩款疫苗具體為哪兩款,僅以疫苗A和疫苗B為代號,但媒體推測,最有可能被發放的,是美國輝瑞公司與Moderna的兩款mRNA疫苗。

更像一場馬拉松

儘管牛津疫苗已經是遙遙領先的一款疫苗,但當被媒體問及最擔心的事情,研發負責人、牛津大學疫苗學教授莎拉·吉爾伯特說,隨著病毒在世界範圍內流行放緩,要證明疫苗有效將很困難。“(Ⅲ期)試驗必須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進行,這就是為什麽我們計劃在多個國家進行多項試驗。”

在 Ⅲ期臨床實驗中,受試者分為兩組:一組得到安慰劑,另一組得到疫苗。然後,研究人員必須等待人們偶然接觸到病毒或被感染,一旦安慰劑組中出現大量病例,而接種疫苗的受試者感染人數很低,那麽,統計學的差異開始浮現出了疫苗的有效性。因此,如果自然狀態下的人群感染率越高,研究就能越早結束。如果與對照組相比,接種了疫苗的試驗組降低了50%的感染率,那麽一支疫苗就具備50%的保護效力。

7月9日,國際藥品監管機構聯盟(ICMRA)商定了新冠疫苗 Ⅲ 期效力試驗的標準。中國目前尚沒有這方面的標準,WHO則提出,理想情況下,疫苗保護效力應至少達70%,最低限度標準則為50%。美國FDA標準更低一些,疫苗保護率超過50%就可獲批上市。

莎拉·吉爾伯特尚且有此擔心,對於眼下國內每天本土新增病例接近於零的中國來說,在本土開展Ⅲ期試驗幾無可能。於是,在巴西、在美國、在沙特……在那些新冠病毒依舊肆虐的國家,一支支新冠疫苗正在或即將到達,爭奪盡可能多符合條件的受試者。

眼下,當進展最快的疫苗尚在Ⅲ期臨床試驗之時,多個國家政府及製藥企業都已開始紛紛布局疫苗生產線及制定各自的購銷計劃。對此,安東尼·福奇6月8日在接受《美國醫學會雜誌》採訪時指出,目前發生的事情是疫苗研發史中非常獨特的情況:疫苗科學家和這些公司,還有美國聯邦政府,都在冒風險,因為大家甚至在不知道疫苗是否起作用之前就開始生產疫苗。

那麽,到底哪款在研疫苗獲得了業內一致或較多的認可?

“我覺得牛津大學的這款疫苗還是有希望的,與Moderna的免疫效果相比可能差不了很多。但從製備成本來看,肯定是牛津大學的疫苗成本低。”秦遠說。余力也比較看好牛津疫苗,因為該疫苗不但有抗體,T細胞反應也不錯,而且跑得很快。

早在牛津大學疫苗披露動物實驗結果時,徐建青便看好這支疫苗的潛力。對於國內的新冠疫苗,他心中也有了幾款認為不錯的疫苗,雖然它們正在按部就班地推進著,並不屬於研發最快的幾支。

於2017年在蓋茨基金會、英國的惠康基金會、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挪威政府等機構的支持下成立的多邊合作機制“流行病防疫和創新聯盟”CEPI是這次新冠疫苗研發中重要的國際組織,該機構選擇了其認為有潛力的疫苗選手進行資助。CEPI研發負責人Melanie Saville說,“我們根據速度、規模和可及性這三個關鍵標準進行選擇,以確保最有前景的疫苗能夠繼續發展。”

這些疫苗分別是:美國Inovio的DNA疫苗、美國Moderna的mRNA疫苗、德國CureVac的mRNA疫苗、默沙東公司參與的麻疹病毒載體疫苗、牛津大學/阿斯利康的黑猩猩腺病毒載體疫苗、香港大學的減毒活疫苗、美國製藥公司Novavax的重組蛋白疫苗、中國三葉草公司的“S-三聚體”蛋白疫苗與澳大利亞昆士蘭大學的分子鉗疫苗。

金俠認為,現在覺得好的疫苗,再過半年、一年,等Ⅲ期數據出來了,或許會看到不一樣的結果,將“寶”全部押在跑得最快的疫苗上面是有風險的。

美國休斯敦貝勒大學醫學院的疫苗科學家彼得·霍特茲說,第一批疫苗很可能不會是最好的。它們可能具有部分保護性,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將被更好的疫苗所取代。“也許你可以稱之為比賽,但它更像是馬拉松。”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秦遠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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