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沙縣小吃的故鄉,那裡全是老闆。
地裡莊稼茂盛卻生計欠奉,人口眾多卻集體外出務工,簇新的樓房裡,常年只有老人和小孩。
這樣的縣城,中國有一千多個。而沙縣,則憑著蒸餃與拌面,在變幻莫測的江湖上混出了名堂。
沙縣歡迎你
八月的一天,我收到了一個神秘的PPT:《沙縣小吃傳人帶你親歷“國民料理”養成之路》,幕後搞手,是土生土長的沙縣青年Adam和Leon。
“我們全家都是開沙縣小吃的”,好像有點牛。
這就是為什麽前不久我到沙縣走了一趟的緣故。
一
一個人人都是老闆的縣城
那天是九月二十七,距國慶還有兩日,沙縣車站人跡寥寥。
車上,兩個歸鄉大佬一上來便用我聽不懂的沙縣話互相寒暄,還沒等售票員走近,手上套了個金戒指的那位從皮包裡抽出50塊錢,看樣子是想搶著付車費。
但他並沒有得逞。女售票員剛一靠近,他的老鄉便倏地一下站了起來……
搶著付6塊錢車票的歸鄉大佬。
為了6塊錢的車票,大佬們足足較量了10分鐘。又過了20分鐘,車子駛進高橋鎮。
高橋鎮是Adam和Leon出生的小鎮,這天正好碰上趕集日,還有幾場婚禮,鎮上很是熱鬧。
Adam(左)和Leon(右)發小二人
我們約好在鎮上的集市見面,同行的還有Adam的爸媽陳老闆和陳太太。
假日歸來的人把大城市的熱鬧也一並帶回,走在路上,哪哪都能遇上個打招呼的人:Leon的舅舅、叔叔,Adam的?伯、表哥……陳老闆忙著給大家散煙,一群人就樂呵呵地站在路邊拉起了家常。
而我,則被“一條街上竟有如此高密度的沙縣小吃店老闆”所震服——平日裡,他們全都散落在各地,開著年收入幾十甚至上百萬的沙縣小吃店。
兩個月前,陳老闆夫妻二人盤掉了福清的店,最近回到沙縣休息。
高橋鎮不大,陳家的宅子就在集市附近。這天,一行人從菜市場滿載而歸,Adam邀我到家裡,說是要做一頓沙縣人的家宴。
一同前來的還有Adam的表哥,以及陳老闆的好友呂老闆。
Adam的表哥開了十幾年小吃店,今年回到村裡當了村主任,任期三年,三年內不會再出去開店。
Adam的鄰居呂老闆在旅遊服務區開店14年,據說店??常?,請了??個??,店內流?也?。
呂老闆就住在Adam一家的對門。房子不高,只有四層,但裝修卻扎扎實實花了一兩百萬。
“買房?都不算什麽啦。”
呂老闆笑笑說:“不知道別的地?是怎麽樣,我們沙縣?賺了錢,?定要回?家把祖宅蓋好。雖然?年可能隻回來?次,但是蓋好了,??就踏實了。”
呂老闆的別墅
和呂老闆聊起這些的時候,Adam一家正熱鬧地扎進廚房做飯。“宴客”目錄上,並沒有經典的“老四樣”,蒸餃、拌面、扁肉、燉罐。
作為真正的“沙縣的小吃”,芋餃倒是做得特別鄭重。
Adam和Leon正在包芋餃。製作過程很複雜:先用蒸好的芋頭混合澱粉作餃皮,然後裹進炒好的肉餡,最後捏成三角狀,下水煮熟。
在Adam工作的上海,沙縣小吃有2504家,力壓黃燜雞米飯和蘭州拉麵。
每次看到沙縣小吃,他都覺得:“嘖,這地方有前途。”但卻始終和它們保持距離。
生活可以苟且,故鄉的味道不能。想家的時候,Adam就跑到菜市場,自己買材料包芋餃。
他說,“我們沙縣的男人,都會做飯。”
陳媽媽在廚房掌杓,Adam突然接到工作,打開了蘋果電腦。
沙縣人的家宴
二
沙縣發跡史:扁肉是磚頭,
面條是鋼筋,燉罐是水泥
飯桌上,陳老闆又是倒酒又是夾菜,招呼了好一陣,才點起一根煙,緩緩地說起了開店二十年來的江湖秘辛。
上個世紀90年代初,全國各地還沒有沙縣小吃店,沙縣的土地上只有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當時的沙縣人人進標會(一種“集中力量辦大事”的民間融資模式),同時賭博也成風,終於在1992年8月,沙縣爆發了本地歷史上最為嚴重的金融災難。
一批躲債的沙縣人於是從沙縣跑路到外地,先是到鄰近的福州、廈門,然後是廣州、深圳,靠做小吃為生。
不料無心插柳柳成蔭。彼時廣州、深圳等南方城市湧入了一批批打工者。在90年代的巨大缺口裡,他們和沙縣小吃,就像齒輪一樣彼此咬合。
沙縣小吃的發展還帶動了相關產業,圖為當地一家調料供應商。
賺到錢的沙縣人回到家鄉,還債的還債,蓋房的蓋房,給鄉親們上了生動的一課。很快,在生計欠奉的沙縣,“開一家小吃店”的做法像漣漪一樣擴散了開去。
1997年,為了推廣沙縣小吃,沙縣政府要求鄉鎮幹部帶頭外出開小吃店。Adam一家的生活也因此起了變化——在他四歲這年,爸媽跟著第三波沙縣人出去,第一站去了溫州。
“老爸老媽要去外面掙錢,暑假的時候去爸媽店鋪玩,爸媽店鋪裡有很多東西吃。”
說完,爸媽就上了車,Adam看著大巴揚起的土,兀自哭了好久。
Adam家的飯廳牆上掛著一幅畫,上面寫著五個字:“常回家看看”。
小學二年級的暑假,Adam終於來到了爸媽“掙錢”的地方。久別重逢的感覺已經記不清了,“那時候只是覺得燉罐真好吃啊,就天天吃燉罐。”
事實上,二十世紀頭兩年,江湖上還是一片混亂,開沙縣的人經常要面對當地黑惡勢力的欺凌和賴账。“五塊十塊,你提醒他給錢。他不給,還叫過來一群人,把你整個店擼掉。”
曾經有段時間,只要一合眼,Adam腦裡就浮現地痞惡霸拆店的畫面,令他徹夜失眠。
但面對這種“大場面”,陳老闆是從來不怵的。
穩如“沙縣小吃教父”
戒賭吧?哥專挑沙縣小吃逃單,搞得人心惶惶的事情,陳老闆表示沒聽過。
“誰要到我的店?弄事情,我直接?死他。”說罷,他從荷花煙盒裡抽出一根點上,又吐出一口煙霧,嫋嫋升上屋頂。
“我從來都是去最亂的地?開店。亂的地?,才有錢賺。”
隱約感覺,風雲際會,江湖變幻,都在陳老闆的杓下。後來Adam向我證實了這一點:“熟悉的客人都叫我爸‘哥’,叫我媽‘嫂子’。他們就是有一種,做小生意的智慧。”
沙縣標語1:實說實乾,敢拚敢上
每年寒暑假,沙縣的孩子都在不同的城市幫父母照顧小吃店。2008年是Adam難以忘記的一年。
那時爸媽在湖南株洲一個做火花塞的工廠邊上開店。8月8號,北京奧運會開幕,全家非常興奮,圍在電視機前看開幕。開幕式結束後,一家人想著早點收攤,那時已是凌晨兩三點。
為了省錢,沙縣小吃的店主一般都住在店裡,做小吃的煤爐晚上封住,也放在店裡。大概是夾雜著興奮和疲倦,那天晚上媽媽忘了關煤爐。結果,煤爐裡的煤充分燃燒,一整鍋水都被燒幹了,整個閣樓非常熱。
“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有人掐著我的脖子。”迷迷糊糊中Adam掙扎著醒過來,幾乎缺氧窒息。老爸把老媽叫醒,又掙扎著爬到樓下打開店門。
“如果不是老爸及時起來把煤爐關掉,我們一家三口就死在裡面了。”
沙縣標語2:辛勤勞動,萬事如意。
也是在這一年,南方20多個省發生了特大雪災,滯留的人非常多。整個一月裡,店裡的生意異常火爆。在經常性斷水斷電的情況下,媽媽每天隻睡一兩個小時,只要醒著,就不停地做事。
那年她38歲,黑色的頭髮,有一半都褪掉了顏色。
沙縣標語3:小事做好,就是大事
到了某個城市的動車站,他們就計程車到店面,等到過年,就背著一年掙的錢回沙縣。
就這樣,陳老闆兩口子輾轉去過株洲、泉州、福清、南京等城市,但在Adam看來,他們又好像哪都沒去過。
——在外面做了兩三年,累了,就把店盤掉,回家休息一下,過一陣子,再出門找新的店面,這是沙縣人的工作方式。那種任性關門、“去哪玩玩”的日子,倒是一天也沒享受過。
休息的陳老闆一家,終於去了一趟“淘金山”。
1998-2008年是沙縣小吃的黃金時代。
數萬廚子從200多種家鄉小吃裡,改良出最適合城市的口味,殷殷尤向江湖來。
城裡人調侃:“那是農民帶著創業項目進城了。”但這絲毫不妨礙沙縣小吃坐上“中國餐飲第一幫派”的交椅。
沙縣人的驕傲:沙縣小吃文化城
曾經有段時間,陳老闆兩口子在福州開店,兩三百米的路上,每十米就有一家店;如今放眼全國,5萬+沙縣小吃門市更是在幾百座城市魔法式擴張(這還沒算上外地人開的)。
去年沙縣老闆們掙回家的錢,超過100億。鈔票最終換成了房子和車子,他們買下了縣城70%的房子。
“扁肉是磚頭,面條是鋼筋,燉罐是水泥”,務實的沙縣人這樣形容個中關係。
目前沙縣房價約七八千元每平方米,高於附近縣市的三四千元每平方米。
一座座建案拔地而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改變著沙縣的天際線。
建設熱潮帶動下,小城的旅遊業也日漸紅火。沙溪河這岸,是小吃店,對岸,還是小吃店。
我吃得很奢侈,結账才18塊。
“實驗小學對面的阿狗燒賣不錯”、“三優街上的佳蘭燒賣最好吃”……
繁華的腹地以外,氣氛卻有些不同——20多萬人的縣城裡,有將近一半的人都在外面開店,不誇張地說:平常這裡就是一座鬼城。
告別陳老闆後,我和Leon、Adam漫無目的地在鎮上瞎溜達。
“這塊地以前是座山,前面還有塊農田,現在好像也沒有人種了。”Leon指著一片裸露的荒地說。
這塊幾乎沒什麽變化的黃色土坡曾是他的起點。在幽閉的青春長廊裡,他就是從這樣的山裡走到了鎮上,從鎮上走到了市裡,大學畢業後,又去了上海。
?年前,家人也在鎮?上買了房。鎮上的房?有著無差別的裝修風格,房??,卻是?樣的寂寥。
“這個小區裡95%的人都出去做小吃了。”
國慶假期,父母守著安徽的店。寬敞的房子裡,常年只有Leon的奶奶和妹妹。
大部分時間,奶奶就這樣坐著。爺爺還在山上“留守”,因為祖屋“得有人守著”。
人丁日漸稀薄的小鎮上,賣泥鰍鍋邊糊的早餐攤還在,食客多是老人和小孩。
小時候常去的電影院卻成了危樓,只有招牌上的“高橋電影院”仍然清晰可見。
夜晚是縣城最熱鬧的時候。廣場舞的音樂聲飄到了沙陽公園。推銷廉價玩具的“拍賣會”上,叫價聲此起彼伏。
“80元一次,80元兩次,80元三次……”
一隻“怎麽摔也摔不壞”的“無人機”,就這樣成交了。
三
縣城物語:
不會讀書,就去開沙縣小吃
“沙縣小吃是什麽?”上了初中後,Adam開始有意識地思考這個問題,有時,甚至還會想到 “命運” 這個詞。
“現在開遍大街小巷的沙縣小吃,就是我們父親這一輩人開的,他們身上,有一種開沙縣小吃的命運。”
Adam和Leon在淘金山上,看他們並肩眺望沙縣,我按下了快門。
“命運”同樣厚厚地籠在沙縣的孩子身上。
“以前爺爺奶奶對我們爸媽說,如果你們不會讀書,就回家種田。”
後來,輪到爸媽對他們說:“如果你們不會讀書,就去開沙縣小吃。”
但這句話似乎沒有威懾力。在沙縣,開小吃店就像是一種本能。而Leon走的,是那條“少有人走的路”。
Leon和在安徽開店的爸媽打了一通影片電話。
第二天,在上海做機械設計的Leon、在安徽開小吃店的阿亮、做外地建材生意的阿明,發小三人來了一場“沙縣男人的聚會”。
沙縣男人聚會都在擁擠的廚房
“你做菜這麽厲害了?”
“廢話,你知道他?天在店?打多少碗?嗎?怎麽可能做不好飯。”
我問阿亮有多少碗,阿亮說數不清,反正很多碗,?且每碗都得單獨煮,不然不好吃。
3個不到25歲的年輕人聊起往事來,就像50歲的中年一樣滔滔不盡。
小時候,他們結伴去抓野果,吃野味,漫山遍野瞎跑。
最讓他們眼花繚亂的地方,是鄉鎮的集市。“那時候大家都沒爸媽在身邊,上了學以後,?到鎮上,看到什麽都覺得新鮮,只要稍微有?帶?下,就很容易學壞了。”
Leon小時候愛玩的木薯葉。葉子摘下來放在?上轉圈圈,就這樣可以玩一整天。
有的人混著混著去了道上,更多的人,混著混著,就去開了沙縣小吃。
“很多?都念不完初中的,像我就沒念完。”
當時阿亮想:“不讀書沒啥?不了啊,開沙縣掙的錢也挺多!可能?剛畢業的?學?掙得還多。”
怎麽著,也比在流水線上累死累活好吧?
阿亮
這樣的想法在同輩間被屢次驗證。
Leon掰著指頭數了數:“初中班上有50多人,畢業的時候,有30多個直接出去開了小吃店。十幾個上了高中、職校、衛校,好幾個沒上完也輟學去開了店。為數不多念完高中的幾個,現在也都在開店……”
最後,整個班像他這樣的大學生,只有兩三個。
沙縣青年在鄉間飛馳
阿亮愛玩遊戲,但開了店以後,他戒掉了LOL,偶爾還會在午後食客散盡時來一盤王者榮耀。
但學區房是踏踏實實地買著了,8000多?平?,剛剛裝修完畢,樓下就是沙縣?中和沙縣?學。
大巴上的沙縣小孩
“有時候想想,賺錢也好,買房子也好,都是為了小孩。開小吃店確實能掙到錢,但讓我選,我一定不要我的小孩再開小吃店了。”
地上擺了6個聽裝啤酒空罐,這是我在沙縣的最後一夜。
酒精幽幽地鑽進阿亮體內,大概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讀書就去開沙縣小吃”的咒語,會不會在未來某天失效。
臨別前他告訴我,再過幾天,他就回安徽。
那裡有一群同樣為生計操勞的人,等著沙縣小吃亮起那盞粗糲的,徹夜不眠的燈。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攝影李晶|採訪潘之繹| 編輯簡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