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貓經歷的19場死亡：我捨不得忘記你

我叫李察德，是一個貓咪記者。

今天說的，是一個日本“渡劫”貓的故事。

這又是個有點長的故事，但看完相信你會有收獲

我從沒見過任何一個人，敢說自己擅長告別。

比如丟貓，被丟的貓永遠不會知道那是為什麽。

2004年，蛋白三個月大的時候被丟在東京駒迂的一處寺院（墓園）裡，因為馬尾神經綜合征（暴力導致神經損傷），已經大小便失禁。

蛋白出生很苦，但異常幸運。

撿到她的人叫春野宵子，著名的漫畫家、日本文學泰鬥吉本隆明的長女、暢銷書作家吉本芭娜娜的姐姐，最重要的是，這家人似乎有“吸引受傷靈魂”的特質，養了幾十年傷病貓。

14年前，從醫院回家後，蛋白在地板上留下了第一灘尿，“我在哪兒，廁所就在哪兒”她是這麽個意思。

這要求嚇壞了春野宵子，為什麽呢？因為蛋白除了失禁，平日活蹦亂跳的，想象下一隻貓上躥下跳時——突然崩出屎尿的畫面，那就是台小型甩屎機啊。

當時春野與文豪父親及母親同住，家中還有其他三隻貓，誰都不願意被蛋白的屎包伏擊。

用寵物尿布包屁股吧？以蛋白的運動量沒幾下就掉了。

很快，新問題也出現了，蛋白尿血了。

因為膀胱內滋生細菌，蛋白頻頻尿血，一度兩天就得上醫院洗一次膀胱。

後來血尿得到控制時，蛋白的膀胱萎縮了，這導致她尿路很短，走哪兒都能留下一小條尿——也因膀胱細菌多，她的尿液比普通貓臭數倍。

蛋白其實也知道自己是個麻煩，她特別喜歡在床墊上睡，但難免會漏尿，春野每次看到蛋白自責的眼神時，都心疼得不行，只能抱著她安慰：“沒關係，睡得好就好。”

直到後來，發現寵物連身衣+衛生巾的組合能控制住蛋白的屎情，一家人（包括貓）才松了口氣。

然而，來渡劫的貓怎麽能輕易被收服？

蛋白後來大便梗阻，這還是神經障礙導致的，沒辦法，只能定期去醫院挨痛人工排便。光大小便這兩件事，就得反覆跑醫院。

吉本家除了家貓四隻，有十多隻流浪貓常年自由進出。

春野說自己家對貓咪來說就像寺院，餓肚子的來就施予，來著不拒，去者不追；若是瀕死者，便提供場所安息。

蛋白是瀕死者麽？

春野也一度以為她是，數年後她才發現，蛋白可能不是瀕死者，她同自己一樣，是給瀕死者掌燈最後一程的門徒。

人類的惡意

蛋白目睹第一場死亡時，自己正處於狼狽的溺尿中。

春野很照顧附近流浪的貓咪四兄妹，然而有一天，鄰居K太太突然登門，懷裡抱著其中一隻母貓小竹的屍體。

小竹死得莫名其妙，但流浪貓的死可以有上百種原因，她們隻當是偶然。

沒想到，一周後，小竹的姐妹小紅也被發現奄奄一息，趕緊送到醫院，卻在一個小時候後死亡。

院長推測是藥物導致，意思是：有人下毒。

附近有人毒流浪貓狗早有傳聞（是的，殺手不分國度），甚至有人當K太太面說過一句“我撒藥了哦”。

蛋白記得，那年夏天還死了三隻流浪貓，一隻十六七歲的老貓老死，兩隻跟蛋白自己一樣大的貓死於車禍。

在日本以東京為例的大城市裡，流浪貓幼崽大部分活不過一歲，存活五年的不到一成，車禍為最多的死因。

蛋白說：“你知道麽？城市裡，人類是死神的幫凶。”

人了解貓，太少了

春野管旅居她家的貓叫簷貓。

其中有隻貓緣特好的虎斑叫小瓜，他跟蛋白同年、情同姐弟，道上的流氓貓婆婆小天也隻跟他親。

一年歲末，東京連降豪雨，小瓜幾天沒胃口躲在室外的紙箱裡不出來。

12月30日，春野帶小瓜去醫院急救，查出小瓜不僅黃疸，更要命的，他原來還是一個白血病患者。

元旦晚上，小瓜走了。

一年後，流氓貓婆婆小天已經十四五歲，是那代僅存的流浪貓。

小天謹慎、神經質、很提防人，十幾年來從沒讓春野靠近過，沒想到有一天她竟突然造訪春野家。

春野想，大概她是想小瓜了。

“你很寂寞吧，小天？”春野問。

小天哈氣，被冒犯的樣子。

但這之後，小天常來跟春野說話，看人的眼神也變了。她甚至一度想接近蛋白，卻被哈了回去。

兩年後，小天在貓箱裡被咬成重傷，兩三天就萎靡不振了。春野擔心小天發飆，始終不敢抱她去醫院。

十天后，小天消失不見，大抵是按照流浪貓的作風，找個沒人的角落去死了。

第二天，春野發現小天時，她倒在自己平常上廁所的地方，沒有了呼吸。

那天死後，這隻倔強的老貓第一次被人類抱起。

我捨不得忘記你

蛋白三歲的時候，經歷了第一場家人的死亡。

吉本家的黑子18歲那年，在搶救了30個小時後死了。

醫生打電話通知春野時，她正在醫院陪83歲的父親確診是否需要截肢。

“抓替身麽？”她第一反應是，黑子做了父親的替死鬼。

因為在她看來父親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小動物“替身”了。

1996年，父親溺水後昏迷不醒，最疼愛的貓、狗反而死了；前幾年，父親動大腸癌手術，住院期間，家裡的兩隻貓一隻狗都因癌症去世。

難道，這些小家夥默默犧牲了自己……

這個念頭讓春野百感交集，相比失去摯愛的痛苦，她更多的是感恩黑子的體貼，而這更加重了她的不捨。

黑子是蛋白唯一親近的貓，她死後蛋白變得更黏人了。

“我怕呀……”蛋白說。

五年後，家中另一隻17歲的老貓弗蘭西絲可突然病危。

那天膀胱不好的蛋白跟她一起被送進醫院，蛋白很快被接回來了，但弗蘭西絲可卻被留下觀察。第二天，因為嚴重的腎衰竭並發黃疸，弗蘭西絲可連轉院都折騰不起了。

這天下午，春野接到了死亡通知。弗蘭西絲可被送回家時，身子還是暖的。

葬儀社的人來了，父親對他們說：“依照我們家的習慣，要跟過世的家人一起睡一晚。”

這晚，吉本隆明把他愛貓的屍體放在枕邊，聽了一宿。

15年前，父親因為糖尿病與大腸癌，身子驟然虛弱下來。從那時起他與弗蘭西絲可的關係就變得親密起來，經常把她像個孩子那樣抱在膝蓋上說話：

“好好好，乖乖乖”。

在弗蘭西絲可死後，蛋白變得更加黏人，經常在夜裡爬上父親的被褥去蹭他腦袋。

“對不起啊白白，我不能背叛弗蘭西絲可呢……”父親說。

春野告訴我，她父親之前也有過喜歡的貓，但是這一生最愛的只有弗蘭西絲可，可能因為和她一起變老、一起衰退的共同經歷吧，他們是情人。

“能成為真正信賴的人的‘鏡子’，這是貓不可思議的能力呢。”她說

17年前，春野把弗蘭西絲可從整群烏鴉嘴裡救下，抱回家。

17年後，她把弗蘭西絲可的骨灰放在幾乎失明的父親面前，父親摸索著骨灰盒問她：

“變成骨灰了，之後呢？”

“直到你甘願的時候，看是撒掉還是埋起來吧，”春野說。

“直到我甘願的時候……這個好，”父親突然大笑起來。

9個月後，父親去世了。

春野決定也要將父親的骨灰留著，直到“她甘願放開的時候”。

父親去世不久，母親也跟著去了，後來春野也被查出乳腺癌……那是段萬劫不複的日子。

父親死後第十天，春野在廚房洗東西，沒注意電視裡在放父親生前的演講，反而是蛋白突然衝了出來，盯住電視、豎起耳朵像小狗一樣。

春野看著蛋白客廳、書房到處亂找，焦急萬分的樣子——

父親去世後，她第一次大哭出聲。

“原來耳朵還記得……”

蛋白知道這輩子都沒法成為父親最愛的貓了，但她還在等。

從父親住院起，蛋白就不出門玩了，靜靜地在父親的臥房裡等他回來。

等了很久很久……

直到有一天，春野對蛋白說：“去吧！去玩！”

蛋白才低著頭跑出屋。

那天，已經是父親去世後的第70天了。

這年，蛋白8歲。

這8年間，從小竹、小紅、小瓜……到吉本夫婦，蛋白經歷了19場死亡；

春野也一樣，她將這“失去的八年”寫成故事集《吉本家的貓咪們》。（中文版剛出）

她今年61歲了，將屋子改造成父親的紀念館+食堂，名叫“貓咪路邊攤”，陪著她的有4隻家貓、10來隻簷貓，就像父親在世時那樣，貓丁興旺。

春野老師說她家就像寺廟，見證了很多生命在此渡劫。

我也問了她一些問題：

李察德：為什麽現在的人那麽愛貓？尤其日本人？

春野：現在很多喜歡貓的人，只是喜歡他們可愛的樣子，其實並不了解貓這種動物的本質以及他們真正的魅力。然而，不僅僅是貓，從大家追求“治愈”的傾向來看，現代人可能就是太累了。

李察德：很多女生情願養貓也不願結婚生孩子，怎麽辦？

春野：這樣不是挺好的嗎？在日本，父母基本上都沒有什麽嘮叨，而且養貓狗和不結婚是不相關的。反倒是這樣的女性們知曉人之間表面上的互相依靠沒有意義，她們是真正的自立。她們認為自己無論多少歲都會有迎來結婚的契機，而且就算不結婚也沒有什麽問題。可以很自信的對自己說“不管，去它的！”

李察德：蛋白現在好嗎？我把話筒遞給您您會跟她說什麽？

春野：蛋白14歲了，今年得了淋巴性膽管肝炎。是她教給我與活著有關的所有事情，她讓我明白，哪怕是殘疾的孩子，只要好好活著，也能給家人或者周圍的人幸福感。

現在，她到了貓一生的最終階段，就算再努力也就是多活兩三年了吧。我現在就害怕那個時間的到來……真到那時我會怎樣呢？

不過，也許那時就該真正學習關於死亡的事了。

這是她經常玩耍的地方

古埃及人認為，貓能自由穿行陰陽兩界，渡人往生。

如果，蛋白所經歷的這19堂《死亡課》能讓我們明白“生時相逢”的難得可貴，教會我們相愛、相守需要極大忍耐與恆久信心，那麽 “死亡”也只是分開旅行而已。

否則，死亡就太讓人絕望了。

本文漫畫及部分圖選自《吉本家的貓咪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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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本家的貓咪們》

[日] 春野宵子 著 丨2018.12